“阿桑,该教吾射术了。”
身侧,陌上桑轻唔一声,自背上取下长弓“不听天”。
他不善射箭之技艺,可公子曾说,瞎目者心明,当善射术。
多日前,器上七品之后,瞎目青年在东海青潮上射杀了一头气力堪比长生者的鱼怪。
此役,他只用了一箭。
于是他知道,公子所言不虚。
瞎目者心明,善箭术。
陌上桑浅笑着望向南面,忆起故人旧事。
待到来日,百年期满,他自会归去南禺,以翎羽作箭,弯弓射金鹏。
姬夏见瞎目青年略有些出神,不由撇嘴拍了拍他的臂膀,问道:“阿桑,八百人,需几箭?”
陌上桑微微眯起眼,颇为自负地言道:“一箭,足矣。”
夫子颜幸闻言,叹息着提醒了一声:“子泸身侧的二人,唤作王龙、侯宇,两百余年前就已遥遥窥见了天门。”
姬夏抬起头以一双佛目看去,悬瀑之上当先三骑,除却白发青年外,另有二人皆是满脸刀疤纵横的壮硕大汉,面相凶悍。
“吾之护道人,携弓不听天,乃是天门外第一人。”姬夏侧头,认真问道,“阿桑,本公子说的对否?”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颜幸和苍禾相视一眼,在心底叹了口气。
他们二人,志在争渡长生,皆自诩为天门外第一人,可阿桑器成七品,只论炼器之术,就在他们之上了。
而今,手持不听天的瞎目青年,确是无愧于天门外第一人的名头。
毕竟,中州七十二城,入得天门者尚且不能人人器上七品。
“错了。”然而,瞎目青年却是轻哼一声,“你才是天门外第一人。”
他已得望长生,可不是什么门外汉。
这名头,他承不起。
姬夏嘿嘿一笑,挠挠头言道:“莫要夸我,莫要夸我。”
“公子,吾等需谨慎些。”夫子颜幸规劝道。
“无碍。”姬夏正色言道,“自岐山而来的五百玄甲骑,定是就在不远处瞧着,吾若是走不出这百尺悬瀑,又凭何号令他们?”
夫子神情微微一凛,呢喃道:“他们就不怕公子身死悬瀑?”
姬夏摇了摇头,却是再度提及了子泸,浅笑问道:“先生,这八百南越骑为何不走?走去大夏,走去大周,再不济,走去百家之地,也能谋得一线生机。”
“商皇子辛为人残暴,自是不肯任之离去。”夫子唏嘘道,“况且,大周已有力士,大夏已有金吾卫,百家多半也有与之相仿的甲士。”
接纳下这八百人,只会彻底得罪如日中天的大商,还要添上颇多钱财为之买药续命,得不偿失。
“那么,姜家呢?”
“姜家?”夫子略一挑眉。
姬夏肃然言道:“蛮荒姜氏一脉,族人多是行走山野的采药人,最是不缺灵药。”
姜氏祖上,乃是圣贤神农,浴接风城的那一位干系甚大,纵是大商也不敢与之交恶。
“先生既是与那白发青年有旧,不妨去劝上一劝,否则,八百人尸骨埋他乡,还颇为可怜的。”
夫子颜幸思虑良久,终是微微颔首,上前几步,向着悬瀑之上的八百南越骑躬身行礼,喝道:“卢生,可还识得吾?”
战马长嘶,前蹄高高扬起,南越王子泸拱手笑道:“夫子,是卢生牵累你了。”
若非是他庸碌无为,无缘大位,两百余年前,朝歌夫子也不会输给申褒一局棋。
“卢生,南面蛮荒,有一姜家,可护你八百人周全。”
此言一出,子泸身侧的两位大汉皆低声规劝道:“主子,夫子所言甚是啊。”
子泸嘿嘿一笑,陡然喝道:“夫子可知,吾等头上,另有一位大商长生者提刀悬剑?”
一时,众人无言。
非但是八百南越骑,就连百余听泉客也都略慌了阵脚。
良久之后,姬夏呢喃问道:“阿桑,你怕死吗?”
“怕得很呢。”
“正巧,我也怕得很呢。”
二人相视大笑。
而后,姬夏指着南面喝道:“南越王子泸,你若南去,吾等为你挡下大商长生者,如何?”
白发青年冷笑道:“吾如何信你?”
日落西山,长夜将至。
姬夏抬头望天,笑道:“此去庸城,吾有命中三劫,青潮之上,青王阻路,吾历经万死,终是安然渡过第一劫。”
“而余下两劫,皆不在大渔村。”
然而,此时在他身侧有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
“公子,命数也会有变。”
姬夏瞧着苍禾不苟言笑的面容,哼哼了两声,笑骂道:“先生多嘴。”
而后,少年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仰头问道:“子泸,你走不走?”
白发青年蹙眉良久,终是叹息一声:“吾不能走。”
“主子。”王龙、侯宇哀叹一声,也不再多作劝阻。
“吾等一走了之,可就成了大商的罪人了。”南越王子泸惨笑一声,言道,“吾厌恶子辛,却不得不承认,论及养兵之道,他远在吾之上。”
“弟兄们大多在朝歌都有老小,倘若吾等弃之而去,家中妇孺又该如何自处?”
以商皇子辛的为人,多半会祸及妻儿。
“可吾等若是战死,那便是大商的英雄!”子泸掷地有声道,“此一世,是吾输了,子泸对不住诸位弟兄,再不能对不住诸位弟兄的家人了。”
凡大商甲士战死者,双亲妻儿每月皆可去城主府领上一笔不菲的抚恤。
这一笔抚恤,可六百年。
此六百年间,皇主会护之安平。
便是皇子欺辱了死者妻儿,也会受到惩处。
轻则入狱数十载,重则庭杖至死。
“兄长。”王龙忽而咧嘴一笑,“死便死吧,吾等一生无错,富贵半生,戎马半生,从未仓皇逃窜,可不能因一句小儿之言辱了声名。”
“南越骑听令。”
“在!”
“弃盔!”子泸喝令道,“吾要让那坐在朝歌金座上的兄长日日醉梦之时,梦见的都是吾八百南越骑马踏尸骨、甲染赤血的面孔!”
“喏!”
八百人齐齐解下头盔,将之丢下悬瀑。
八百人露出面目,每一人脸上皆是刀疤纵横,甚是凶戾。
子泸浅笑着提枪,指着下方的少年,淡然言道:“姬夏,纳命来!”
身后,八百南越骑尽皆提起长枪,枪头指着下方的岐山公子,喝道:“姬夏,纳命来!”
姬夏抬眼望去,日已落山,这枪头瞧着倒是不甚刺目了。
悬瀑之上,清泉激流将铁盔冲下山崖,似八百颗大好头颅滚滚而下。
“阿桑,再不上箭可就晚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