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境边陲雄关,再起青山。
一袭素袍背一口木剑,缓缓提足。
山上杂草遮孤坟,风尘吹拂着碑上的浅淡字迹,依稀能辨认出有“醉八”二字。
虞归晚坐于南墙之上,十指扣弦,面带轻狂,浅笑言道:“天子呼来不上船,自言臣是酒中仙。”
琴声凄切,闻者泪目。
顿时,天降厚雪,覆盖山野。
有十数匹白马自峰峦之下沿着山路走来,一步二三丈,不多时便登上了阳关南墙。
又有百来只乌鸦飞来墙头,避过万千剑气,立于砖石之上。
白马长嘶,乌鸦凄啼,皆在应和曲声。
“许勉,瞧仔细了,这便是吾的道。”
虞归晚闭上双眸,一手抚春雷,琴声似汹涌波涛,甚是急促,一手抚焦尾,琴声似清流湖水,甚是平和。
一急一缓,相辅相成。
乍时,白马头生双角,一跃入剑狱,四足踏着剑气向骨族之主撞去。
乌鸦身子蒙上白雪,飞至三皇子身侧,叼起许勉断裂的十根手指,双眸猩红。
此乃异象,乌头白马角。
许大先生微微眯起眼,他立于知命之巅久矣,却一直无望天门。
他自问修行勤恳,未曾有一日懈怠,也熟读圣贤书,长生术法也有修习,自中参悟到了一二道理。
知命之巅者,大多可以推算出自己与天门之间的差距。
已参破异象,则只差了半步。
例如南越王子泸。
未曾参破异象,可已走出了自己的路数,遥遥窥见了天门,则差了一步。
例如木魁常度、水府苍禾。
不曾明悟长生之路,不曾窥得天门路径,却熟读先人手札,另辟蹊径,或修因果,或修气运,以图借外力而得望长生的,则是差了二三步。
大商子冶,岐山姬玄道,皆在此列。
而他许勉,有时差一步,有时差二三步,有时更是差了百余步。
方才,他以器上七品的春雷琴奏一曲求死,以十指为祭,天垂异象,雷劫九重,恍惚间竟是让他生了一种入得天门的错觉。
姬子曾说过,入天门与否自有命数,可他不信天命,所以捡了先祖四剑,剑气纵横间,信手开辟出了一条长生路。
可许勉精于推衍之术、算计之法,对九天怀有敬畏之心,姬玄卿的路,并不适合他。
麒麟一族的三皇子虞归晚,本是岐山一质子,后得姬家老祖点拨,又去四灵山祖地走了一遭,参悟异象“乌头白马角”,终是得望长生。
姬子玄卿有圣贤黄帝之风,三百载窥天门,虞归晚乃是四灵山千万载出一人的玉麒麟之身,四百载入长生。
他许勉何德何能,敢与二人并论相提。
彼时,青山之上,素袍人已走至孤坟前,俯身捏起木剑,割去了坟上的杂草。
“杀。”虞归晚轻喝一声。
顿时,白马扬起前蹄,群鸦啃食断指。
“杀!”
“杀!”
“杀!”
四万余甲士齐声喝道。
而后,有一道三尺长的昏暗剑气自青山垂落,慢悠悠地向南墙飞去。
剑狱内,白起背倚墙垣,双眸之中幽火骤亮,竟是令百万剑气止于虚空。
只是,牢狱仍在,剑气与南墙将之困在中央,一时他也难以摆脱当下局势。
白起略一思索,轻拍背后砖石,可砖石之上有接风城阁老刻下的阵纹,以他而今日薄西山之力,却是无可奈何。
既是如此,不妨借力破之。
白起冷眼瞧着近上前来的十余匹白马,不躲不避,自袖中伸出一对金玉骨爪,握爪成拳。
白马奔腾而来,一化十,十化百,似是没有穷尽。
须臾后,有一对双角刺入了那一袭白衫。
白起闷哼一声,一拳轰出,打碎了马儿的头颅。
然而此时,又有几对双角刺入了他的身子,这位骨族之主颇有几分迟暮之意,面无悲喜,自顾自地一次次闷哼、一次次出拳。
“孤倒是要看看,是你先身死,还是孤先身亡。”
虞归晚面色略白,并没有言语,每当有一匹白马亡于白起的拳下,他的气势便弱上一分。
长生者的道,关乎性命。
先前,许勉以血祭之术,引渡雷罚,又借了姬玄卿和李老刻于阳关四方墙垣之上的剑阵,得以破去白起百座骨峰。
白起的道,是一览众山小。
而今,众山皆破,他无峰可立,受创颇重,已是油尽灯枯之身。
只是,骨族之人精于体术,白起身为一族皇主,更是深谙此道,只凭一身骨躯,竟也阻下了虞归晚的长生术法。
“强弩之末,挣扎也是徒劳。”许大先生瞧见这一幕,心神略定。
片刻后,白起气息虚浮,双眸之中幽火黯淡,再也不能阻止四面剑气的逼近。
千百白马似是浪潮铺地,席卷裹挟着剑气,撞入他的怀里。
一次,十次,百次……
百万剑气划破长衫,切割着金玉骨躯,偶有明火乍起。
这一身金玉骨,随时都有断裂之险。
在另一侧,虞归晚咳血不止,琴声不止,三千白丝尽染血,一身百玉长袍成红袍。
“居士,此一剑,好慢啊。”虞归晚浅笑一声,口齿尽是鲜血。
良久之后,千马尽死,而南墙也终是耐受不住此等冲撞,缓缓塌陷。
如此一来,剑狱以南开了一个口子。
白起甚是果断地纵身跃下,背后有百万剑气肆虐追赶,另有一道自青山缓缓而至的昏暗剑气似是在戏谑玩弄般,止于他的额前。
“你败了。”虞归晚哂然一笑。
“孤可不信,你敢令他们出剑。”白起微微抬起头,大喝道,“孤身上有圣贤之术庇护,便是受你一剑又何妨?但你等不一样,此一剑出,阳关添上万具尸骨,你虞归晚可承不起这个罪业!”
三皇子一曲奏罢,颤抖着立起身,背对阳关众人,问道:“诸兄,怕死否?”
“杀!”
“杀!”
“杀!”
虞归晚微微颔首,指着青山言道:“来日,你等之中,定会有人以青山之道入天门,到了那时,莫要忘了今日死去的弟兄。”
“吾会在后山亲自为死去的人砌坟提字,吾会令人日日在新旧坟前添酒上香,吾会护你等家眷世代安平,诸兄,可还有憾事?”
“杀!”
“杀!”
“杀!”
虞归晚惨然一笑,喝令道:“阵列,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