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平城。
城上有灯烛,宛如俏丽人,城下有血骨,黄土冻亡魂。
苏式不知何时趁乱离去,八具黑棺也被他带走,倒还不算是一个薄情之人。
武庚、子禄以及麾下门客皆已入城,阎罗四人身死,对他而言是一个不小的损失。
不过,四人加起来,也远不如一个金袍画虎的老书生。
那可是接风城阁老的弃徒,以辈分来算,还是他武庚的师兄。
“收拾一下,吾等也进城吧。”
城外,姬夏略一叹息,随后闭眸合掌,念诵起了往生咒。
他修的是因果之术,也是度人度己之法。
可惜这世道,他看不透。
……
待到夜尽天明之时,一行人在李敢的带领下入了城,在颜幸等人颇具深意的拥簇下,姬夏盘下了一整层青烟阁。
所谓青烟阁,乃是一处风月之所,内里有薄纱轻舞的妙龄女子,会些吟诗作对、对弈弄曲的本事。
姬夏一行人登阁对酌,却无雅兴请阁中女子长袖献舞。
毕竟,他还是个孩子。
巧的是,麾下六百听泉骑皆在青烟阁内,戏耍了一日一夜,多半是久旱逢甘露,一时难以饱腹。
青烟阁七层,有一处静谧的雅间,唤作“天香”。彼时,姬夏与几位护道人围桌而坐,正在商榷接下来数日的计划。
“龙脉择主,是在何日?”
李敢微微躬身:“禀公子,是在七日之后。”
“李将军无需客气。”姬夏瞥了一眼角落的苟霍,略一沉吟,叹息道,“七日,颇有些久了。”
此时,红脸老头苟霍正抱着用狗皮毯子裹起来的兄长尸骨浅浅睡去,偶尔发出几声无力的呼噜。
这一夜的他,似是回到了北边,又做回了那个茹毛饮血的蛮夷。
“老先生的时日无多了。”苍禾怅然一叹,“怕是撑不到天明。”
诸人听闻此言,皆面露悲色。
苟霍半生庸碌,却无愧于心,到头来心怀憾事,潦倒而死,甚是凄惨。
颜幸面色肃然,他亦是心藏憾事不能平,庸碌半生难酬志,不过比起苟霍,他还有些许年岁可以去搏上一遭,已是不赖。
“不知这长平城中,谁家的制棺之术最为上乘?”姬夏忽而问道。
李敢不敢怠慢,应答道:“是学堂夫子,季路。”
中州七十二城,皆有夫子,边陲雄城也不例外。
“夫子,季路。”姬夏呢喃了几声,又侧头瞧向颜幸,“先生可认得此人?”
颜幸微微颔首:“世间之夫子,十之八九都是吾之旧人。”
昔日,他被人算计,为了顺之本心,不能不卸下夫子之位,远离朝歌,从此不问尘世。在借舟出海的前些日子,他就坐在长平城的草堂,观夫子讲课。
所谓夫子授课,先教如何做人,再教如何修行。
“除此之外。”李敢顿了顿,又说道,“诸多制棺之材,又以铁木最为上乘。”
而大商之人皆知,在长平城内,唯有城主府里种有三千株铁木。
此事,颜幸知,苍禾知,红袖也知。
红袖饶有兴致地自语道:“莫非,吾等要去城主府走一遭?”
苍禾浅笑一声,微微摇头,竟是道出了长平城主的生平:“长平城主李靖,入天门一千两百年,道鸣六日半,于人族东军,悬副帅之名,行主帅之职。”
不同于南军主帅姬玄卿,李靖的声名崛起倚仗的是千百年来的养兵之术,本身的修为并不出众。
毕竟,道鸣不足八日,难窥圣贤,多半连千载道途也走不过。
这也是府主大人推测为何接风城迟迟不肯给李靖赐下主帅之位的缘由之一。
然而,这世间又有能入天门?更何况李靖是一个心思缜密、算无遗策的奇男子。
传言,李靖一直致力于在东海一带筑关建城,以防海族入侵。可世人皆知,海族喜水,对中州并无觊觎之心。
然而,苍禾在水府待了三千年,又岂会不知那几条老鱼的心思。
“此人,甚是妙哉。”苍禾不忘提醒了一句。
“李靖城主。”姬夏略一蹙眉,又问道:“李将军与城主的关系如何?”
李敢嘿嘿一笑,挠了挠头:“不算好,不算差。”
毕竟,这可是为对方杖责过的交情。
忽而,苍禾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怪笑:“将军是李靖大人的族人吧?”
长生者,寿逾三五千载,一人可成一脉。
李靖入天门已有一千多年,也在此地立下了李氏一脉。
听闻此言,李敢神情一滞,颇有些不敢置信:“先生是如何得知的?”
他固然姓李,可生身父母却并不是李家之人。长平城主有个老管家,唤作李奴,有一日在一口枯井旁听见了婴孩的哭啼声,这才将他救下,带回城主府教养。
李奴为人不坏,可偏有些固执,他待之如父。李靖则要开明的多,李敢从小到大闹出了不少麻烦,皆是由李靖去摆平,也从未有过责骂,他待之如兄。
此事在长平城倒也算不上什么秘事,毕竟他不是个乖巧的主,事到如今还会被人提起某段笑话般的过往。
难不成,在入城之后,姬夏遣人调查过他?
苍禾故作高深莫测模样,微微摇头,不肯多言。
做买卖头颅这一行的,情报是首重,知道这些又有何难?别看玄武一脉尽数迁入了东海,可对中州的局势一直很是注意。
时间紧迫,于是姬夏赶忙说道:“李将军、两位先生陪我同去,如何?”
三人微微颔首,应了声是。
彼时,苟霍面上已是死气密布,似一团阴雾拢聚额前,显然阳寿将尽、命不久矣。
姬夏走到老人面前,蹲下身,问道:“老先生,不知你喜欢何等样式的棺木?”
苟霍恍若未闻,只微微动了动眼皮,又抬指点了点怀里的狗皮毯子,便再无多余的气力。
“老先生放心,你死后,我会将你同兄长葬在一处。”
“哼哼……哎……”苟霍言语不清,咿咿呀呀似是回到了幼时。
姬夏瞧着心疼,躬身一礼,随后推门走了出去。
“老先生方才在说什么?”
苍禾喟叹一声:“他在说,今晚的月真圆啊,可惜我再不能放肆长啸了。”
……
长平城西门,城头。
大商太师子闻俯瞰着满地的疮痍,忽而嗤笑一声:“一群孩童耍戏法,无趣,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