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伯,来书房一下。”熵逐非径自从梅园出来,对着迎面而来的管家封伯道。封伯有一瞬的诧异,随后恭谨的做了一个揖,远远的跟随在熵逐非身后进了书房。
封伯进一进书房就见熵逐非随意的坐在椅上,身体后倾躺在上面,微闭着双眼,右手有一下没一下的叩击着扶手。封伯也不去打扰他,安静的侍立在一旁,慈祥的目光却一秒也没离开过熵逐非身上。
“封伯,母妃究竟是怎样……去世的?”淡淡的口吻,微闭的双眼,就连姿势也是一成未变。如果不是封伯知道那云淡风轻里面的惊涛骇浪,也会以为他是在自言自语,或是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但是他太了解他家王爷,越是在意越是淡漠。
落妃。封伯慈祥的双眼开始恍惚,一抹藕色素衣的落妃,言笑晏晏,温婉柔和,轻轻的嘱咐他,照顾好小皇子。那时封伯是落妃的贴身太监,眼里心里只有这么一个高贵却又温和的主子。
可是那抹藕色的身影却永远的消失在了滚滚的落河之中,他几乎寻遍了整个落河沿岸,再也不见那个总是一脸微笑的落妃。
“娘娘回了故乡……”封伯近乎喃喃自语了,眼睛开始湿润,没有发现熵逐非骤然睁开的双眼,那眼里的犀利和伤恸如闪电划空,下一秒就无迹可寻。
“美丽的卡拉大雪山是娘娘的故乡,落河就发源于那儿。娘娘那日依然穿着她最喜爱的藕色衣衫,上面有娘娘亲自用先皇御赐的红丝线绣成的精致红梅。红梅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中就似活了般,傲然吐蕊,迎风而开,铮铮铁骨。就算是被人诬陷,娘娘也要用那么决绝的方式向世人宣告她的清白。落河的水,那是从卡拉大雪山上流淌而下的啊,娘娘就那么义无反顾的跳了下去。奴才找了十日十夜,寻遍整个落河也没有寻到娘娘,奴才无能……”封伯越说越激动,这份遗憾他深深埋藏了这么多年,就是不想让年幼的皇子伤心。
然而现在封伯再也无法克制,痛哭出声,泪水横流,在深深浅浅的皱纹上画出最残忍的痕迹。“娘娘啊,您看到了吗?小皇子他已经成人了,您可以放心了。”从来兢兢业业,安安分分的封伯第一次如此失态,哭的不可自抑。
饶是熵逐非淡漠如斯,也不禁动容,右手攒紧扶手,深深的嵌入木质的椅子里。手上青筋暴露,熵逐非死死的攒住,丝丝血迹流出,妖艳的绽放在修长的五指上,开出朵朵血花。他从来不知他的母妃死的这样……凄凉!
他的母妃,绝美如花一般的女子,娴静温柔的她,怎耐得住那样寒冷的河水?
他们为何要这般残忍,将母妃逼入这般的绝境。记忆中的婉约笑容顿然转换,变为凄美的绝唱。
最是西风正紧时,落梅何处寻归冢?
母妃!熵逐非心底一声痛呼,心尖针扎般的痛。伤恸如蔓草,丝丝缕缕收紧,窒息的感觉从未这般清晰过。
他的骄傲,他的淡漠,甚至是孤狠,都在这刻剥离,只有伤恸,伤恸!
从不流泪的熵逐非,心中的伤恸却在这刻演化为实质,化泪而出。那眼眸不再是美丽的紫色,只有一片紫红,紫的使人伤心,红的让人心惊。
指尖轻点在发白的嘴唇上,一丝嫣红刺眼的张扬,熵逐非勾唇一笑,笑的残忍嗜血,直如修罗降世。
母妃不会白死,血,只有血才能祭奠母妃的亡魂。
“王爷,您的手怎么流血啦?”封伯泪眼尚自迷蒙,那鲜血长流的右手刺激着他紧绷的神经,用不属于自身的快捷一跃而起。
熵逐非瞧也未瞧一下手,只是看着封伯淡淡出声:“无妨。”淡漠的好像那不是他的手,那血也不是他的一样。只是眼里的紫红越发的深暗起来,带着搅碎一切的决裂撕破虚空,最后归于沉寂。
封伯发愣的抹抹眼睛,以为自己老眼昏花了。“王爷,你今日怎么了?”也许是年老发昏,到现在他才想起来问这个问题。
“本王没事。”熵逐非云淡风轻的回答,“封伯,本王打算出去办点事,本王不在的这段日子里王府闭门谢客。”熵逐非重新躺回,闭上双眼,似乎极为疲倦。封伯一愣之后,见着熵逐非疲倦的模样,以为他家王爷只是累极,想出去散散心,二话不说就应诺下来。
“哎!王爷您尽管去,老奴会照管好王府的。”封伯欢欢喜喜的应着,十分欣慰熵逐非没有因为落妃的事而做出以前那些令他担忧的事。看来王爷是放下了,虽然不能为娘娘报仇,有着遗憾,但,只要王爷能好好的就足够了。
熵逐非见他曲解其意,也不做解释,挥挥手便让封伯下去了。封伯抹抹眼睛,悄悄的退出书房,顺便将书房门带上。王爷虽说现在并无任何不妥,可是那藏于心底那么多年的伤恸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化解的,还是给他时间一人静静的好。
封伯纵然通透世事,可是毕竟也老来糊涂了,哪能想到熵逐非心里的真实想法?当下也不疑有它,安安心心的做自己的事去了。
书房里一时寂静万分,唯闻更漏细细的沙沙声响,描摹过熵逐非的痛彻心扉,尖锐的钝感刮磨着心房,麻木随之宣泄而出。鎏金青铜炉里熏燃着清王府自制的梅花熏香,袅袅绕绕,绘画出难得的安宁祥和。熵逐非怔怔的看着袅娜而上的淡淡白烟,嘴角的笑容美好单纯,一如透明不经世事的孩子般。
贪婪的呼吸着空气中氤氲流转的香味,画面瞬间切换。
“非儿,到母妃这儿来。”娴静婉约的笑容浅浅的绽放在凉落的脸上,喜得年幼的熵逐非眼睛都弯成了月牙状,紫色的眸子流光溢彩,分外惹人爱。
“母妃,非儿要吃梅花糕。”年幼的熵逐非爬进凉落的双腿上,小小的鼻子一动一动的,紫眸期待的仰望满脸都是宠溺的凉落。母妃身上总是有股淡淡的梅花幽香,沁人心脾,那是年幼的熵逐非最爱闻的味道,所以总是喜欢赖在母妃身上。
凉落染满笑意的眼眸既嗔又喜的看着年幼的熵逐非,好脾气的点着他的鼻尖,一叠声应着:“好,好,好,母妃这就为我的乖非儿做梅花糕去。”
这时,被两母子冷落在一旁的父皇总是不满的凑上来,从母妃的手中抢过年幼的熵逐非,假怒的拍打着他的屁股,拿着声音恐吓:“不许缠着母妃,小心父皇打你板子。”
年幼的熵逐非在他的恐吓中,立马泪眼汪汪的,抽泣起来。凉落见了少不得心疼,责备一番父皇,又将他抱入怀里哄着,直到他破涕为笑。父皇好笑的看着他哭的红通通的鼻子,取笑道:“爱哭鬼,跟个小兔儿似的,羞死人了,还男子汉大丈夫呢。”
年幼的熵逐非不服气的梗着脖子强辩:“母妃说了,非儿是小孩子,不是男子汉。”奶声奶气的清脆童声逗得父皇、母妃开怀大笑。
再大一点,虽然他不在哭鼻子,可是仍然喜欢赖在母妃腿上。每每这时,父皇就急得不行,软硬兼施,他就是不买帐,死活不下来。“你这小赖皮。”父皇败下阵来的唯一一句话就是这样,无奈的很。
书房里安静的落针可闻,熵逐非完全沉浸在回忆之中,唇上的血带着诡异的色泽。右手五指上的血液还在滴滴溅落,砸在木椅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时光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
熵逐非倔强的站在御书房外,双眼一眨不眨的盯着紧闭的房门,任由身边宫女、太监怎样劝也不离开。
双腿已经麻木的没有知觉,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御书房里燃起了灯火。他,仍是一动不动,就似一尊泥雕。
御书房的门终于开了,一身明黄色龙袍的皇帝一脚跨出御书房,淡淡的扫了他一眼。“你来干什么?”没有温暖,没有宠溺,只有冷漠。
他顿时觉得寒意入心,咬紧牙关挺住。抬头,眼眸里的紫色湮没,猩红的双眼如孤狠的狼,狠狠的瞪视着他的父皇。“你把母妃怎么了!”没有撒娇承欢,只有恨意,不属于一个少年的恨意。
然而,他的父皇并未理会他,含有龙威的眼睛扫向他身后战战兢兢的宫女、太监,沉声道:“带三皇子回宫。”不容拒绝的口吻,让他愈加发狠起来。
强挣着麻木的身子,狠命的撞向一拂衣袖后就欲返回御书房的皇帝。“还我母妃来。”
麻木的身子哪够得了那么远的距离,而他又是孤注一掷的拼命撞去。惊呼声中,熵逐非直挺挺的倒在地下,青石地板发出大声的‘砰’响。
“殿下。”早有手脚极快的太监将他抱在怀里。
熵逐非只觉一阵头昏,额头痛的厉害。几乎是条件反射的抬手一抹,满手的鲜血,极为好看。
“啊,流血了……”宫女的尖叫声,乱糟糟的想在耳边。
“传御医……”一声凄厉的大吼穿透重重的嘈杂钻进耳朵,然后,极度的劳累和撞击使他昏厥了过去。
世界终于安静了,真好,他又听见母妃含笑带宠的声音了。
一声一声的叫着他的名字:“非儿,非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