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昭二七九年七月十二,宜祭祀,冠笄,动土,移徙。忌开光,安床。煞北。成破。
寅时,由二皇子李炎率领禁卫军三千,保驾玄元金酾天妃的灵柩从皇宫地乾门一路向北。灵柩之后绵延几个被灵幡笼罩的超大型囚车,看不到内里。然而偶尔传出的动静和绝望的叹息让人不禁悲叹,这些殡葬的人,曾经也是很风光的在宫中保卫着这些上位的主子。
所有帝都的百姓齐齐跪于自家门前,祭服着身。长鸣钟自灵柩驶出地乾门开始敲击,整个皇城在黑夜里一片哀丧,厚重的钟鸣彻响帝都。直到第一千下响完,帝都的百姓缓缓站起身来,周身已是麻木难忍。而灵柩,已经驶出帝都。
眼看就要到了十五,月光明显已经很是圆满。
单陌跷着脚仰躺在水竹苑的金顶上,放眼望去,这个皇宫在一片明月下被祭帛尽数覆盖,在这本就高压的皇宫里,更是让人觉得气压又低一分。
沉重的宫钟不停的在上空回荡,悠远古仆,狠叩着每一个人的神经。金顶上的少女静静的闭着双目,以这种方式送金酾天妃最后一程。
如何不让人想起,当初先祖得以攻下帝都开创盛世的第一功臣就是金氏一脉的雄兵铁马?百年来金氏后代繁衍绵延,高高的位于门阀之首,又怎能不想起现今昭孝帝当初上位平乱铲除异党,金酾天妃的母族派出了多少的兵力?
即使内部早已枯败,又是何等的力量将这一脉如此干净的连根拔起?
最后一响终于完毕,钟声的余音冲破云宵在天际打了一个来回又沉沉的压了下来。单陌睁开双目,再无方才的感怀。
历代都是如此,在皇权的道路上向来都是堆满了尸骇。一个一个的站出来挑衅皇权,一个一个的死在这条早已血肉横飞腐尸遍地的道路上,那些渗入大地的鲜血腐蚀腥臭的尸体却并不能够阻拦住人们嗜权的贪婪,反而将那个金漆蟠龙皇座供上了更高的神圣。
让所有与之相近的人,前拥后继压上一切身家生命也要冲上前去,即使等在前方的是吞噬万物的洪水猛兽,也震慑不住那些跃跃欲试的人们。
丧钟的巨响终于一丝丝的隐没在黑夜中渐渐微弱,直至再也听闻不到。
百年来几乎与天家共荣的金氏一脉,一代盛世的金氏门阀,最后的一丝火星终于彻底熄灭,化为一缕飞灰卷入时代的洪流里,埋进皇权更迭的厚厚尘埃里,在冷硬的岁月中散落成泥终成历史。
啪。
金顶上的少女突地坐起,神经在这一声响下立时紧绷起来。
啪。
单陌屏住呼吸,大脑飞速运转着。胸腔在这啪啪的声音下如同被塞住了封口的酒囊,任体内是如何的波涛汹涌,也奔腾不出一滴。
这才隔了几日?又是哪个人这么不长眼得罪了这个病秧子?
啪啪的鞭苔不时的响起,在这静夜里清晰异常,比之前白日在院落里听的更为清楚。单陌冷哼一声,没有任何丝毫的同情那个受刑的人。
这个时代不平等的事情数之不尽,别说是一个皇子,即使是一个普通有点财力的暴发户,杀个人,根本就是家常便饭。来到这里两年的时间,早已将她那生命平等的观念打磨的几乎不剩。在这里,不懂得趋炎附势圆滑处事,怎么生存?更不要说在这皇宫了。
但还是从心底里对李墨产生了一些不齿,她潜意识里一直认为李墨是一个与事无争平和淡定的人,而此刻在耳边连绵不断响起的鞭苔声无疑的提醒着她,那个病秧子,也不过是一个暴戾的皇子罢了。
“呵呵……哈哈哈哈。”
一阵狞笑和着鞭苔声冲进单陌的耳膜,在这静夜里听得十分骇人。金顶上的少女双目圆睁,面色沉静念怨。李墨他未免也太过扭曲了,对人施刑,他就如此的痛快?
啪!
这一鞭抽的格外的狠决,一声闷哼随之而起。
少女闭上双眼,平复自己的呼吸。李墨啊李墨,你究竟有什么压力需要这样发泄?
“你为何不哭?为何?”
又是两人同时对人施刑么?
片刻后,突然咣的一声,对面书房的门大开。
墨色的衣襟在月色下翻腾,挺拔的身姿,高抬的下颌更显周身由内而外的盛气,男人墨发金冠,面无表情双目冰冷如霜,金丝纹龙着身,行走如风头也不回的向殿门走去。
金顶上的少女惊的连呼吸都不敢大力,不可置信的看着那磅礴的气息隐没于视线中。这是她第二次正面见到此人,那凌人的气势仿若无数根看不见的钢针一般,再一次穿透了她的皮肤肌理骨骼。
皇帝?这个时候他怎么会在这里?
夜风薄凉,吹动了一个又一个的祭帛,白色的灵幡将所有的奢靡和人性的丑恶全部掩埋于下。而这宫中一角的金顶下,却上演着谁的人间悲剧?
而皇帝和他最宠爱的儿子李墨,究竟在这书房的秘室里联手变态的处决了多少人命?
怪不得李墨如此受宠,敢情是因为这父子俩臭味相投。
对面房檐下书房的木门大开,一片漆黑。单陌所在的角度刚刚好看到对面错开的书架后面秘室内幽燃的烛火。
李墨一身白衫缓缓从秘室踏出,伸出手臂从背后将书架归位,慢慢的挪动脚步踱向竹床。
少女在金顶上按扶住房檐,几个利落的动作之后,人已经站于庭院中。
轻轻抬起眼睛看向面前的书房,几日前,她就是因为踏入了这个房中而被困于此。而眼下,她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决定上前将此事挑开了说明白。
屏住呼吸,脚步坚定的向前跨去。也许,若要离开这皇宫,只有这种以毒攻毒的办法了。
“你来了。”房内的男子徐缓而平淡的声线幽幽的传出,整个天地都在这柔和如水的三个字下变得愠婉祥和。
刚刚踏上石阶的脚步瞪时一顿,一时间不知道是被他的觉察所怔,抑或是失神在这如玉般润滑清透的声波里。
咬了咬下唇,眼底立时涌上浓浓的凌厉,脚下不再踌躇,大步的跨了进去。
屋内一团漆黑,明月的光透过窗洋洋洒洒照进这个尽是竹制的简易家具上,一切柔和清凉的像一幅水墨丹青。李墨一身白衫随意的躺在窄小的竹床上,拆下发带的三千墨发压于身下沿着洗的旧白的布单倾泄而下垂落于地。
那白皙到几近透明的手臂裸露在空气中一小截,手臂反转将手背搭在面上,将那一对幽深美丽的宝石完全遮掩住。另一只手臂懒懒的抬了起来,少年唇角牵动,轻轻一笑。
单陌看着这副景象,心中甚是疑惑为何与上次二人发泄完毕后的状态完全不同?但眼前少年与这景致如此融合的画面,让那些计划着要说出口的话,在踏进这书房的一刹,突然间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了。
脚步前移,踱到男子身前,伸手接过李墨手中已经有些折皱的纸张。指尖碰撞的一刹那,少女手臂倏地一抖。
他的手,好冷。
纸张折的很工整,在少女的手中慢慢的铺展开来。一排排密密麻麻的工整小楷在月色下很是蜿蜒绢秀,各个宫门的守卫以及各个宫道的巡逻军人名表及更换时间整齐有序的列入其中,甚至连每个士兵归属于哪位将军的麾下都无一遗漏。
“你要的。”男子幽幽的说道,他的声音向来温婉,而今夜,更甚。
少女却不知为何,手指轻颤。
将纸张小心的折好,抬起眼帘望向竹床的男子:“殿下……”
“你不是……早就想走了么?”
那笑容在女子的眼中甚觉压抑,好似浓雾,沉沉的笼罩着她的周身。她想要的两个东西现在都得到了,不必开口。
“我已经安排打点过了,赶在天亮之前……你就走吧。”
“殿下,你……”
“你……再不走的话,就走不了了。我保不住你了……”
单陌大骇,心脏在这句话下突地一缩,强烈的不安使得她惊慌的问道:“阿祖出事了吗?”
少年静静的躺着没有回答,如同已经深睡一般,胸口均匀而缓慢的起伏,浅浅的呼气声从病白的身体发出。
知道自己能够出去并且得到这名单已经是李墨的极限,单陌也不再深问。思来想去,稍稍放心了一些,不再像方才刚刚听到那句话的时候那般慌张。
李墨之所以会说这样的话做这样的决定,看来他是真的没有害她之心了。喜悦的同时又万分焦急。保不住……,那只有一种可能,李墨已经知道了什么,并且那些定是对南宫祖不利的。李墨已经认定了南宫祖和李度是一个死局,而她如果再继续留在宫中,没有了南宫祖,也是必死的。
但是以南宫祖的头脑和实力再加上狡猾的李度,就算李炎耍一些花招,也不会有太大的变故。最多就是损失大一点,但是结果,不会变的。再加上她现在手中有了这些名单,更是多了一分安全。
“不必说些客套的场面话……”男子出声打断少女欲要开口的话:“你别忘了你……别忘了你什么时候收手就好。白家已经做出表态,保持中立,虽不是意料中站在你们这边……,但……但终究也算是好事,白家你们可以放心。眼下你要做的事情,做完之后,你……你就走吧,越远越好……”
单陌咬了咬下唇,唇瓣张了又张,压抑着心头不停翻腾的气息,沉声道:“殿下保重。”
语毕,少女转过身去大步的向门外走去,身影来到门坎却突然停下。
“殿下,有一句话我还是忍不住想要说。”少女背对着李墨沉声道:“无论你有多么的痛苦,都改变不了你身为皇室的事实。而且你也安然的享受着这些不是吗?况且以殿下清淡寡欲的性子,不应该用这种方式将人折磨至死而发泄心中的郁结。”
身后的竹床突然发出吱的一声响。
少女不为所动,继续说道:“不是为了他人而求情,只是殿下扪心自问,您真的从中得到快乐了吗?”
抬起一腿,跨上门坎。
“我言尽于此,殿下保重。”
少女沉着冷静的话音刚落,身后的竹床突的发出一声绵长的吱吱声,紧接着一声闷响。单陌下意识的转过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