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有些透亮的时候,整个竹林是一片清冷的潮湿,雨露一滴又一滴的从头顶上空的的竹叶上向下滚落,压低了薄薄的叶片,在叶尖打着小旋,一个轻掸,叶片轻轻一抖,晶莹圆润的露珠便洋洋洒洒打落在潮湿的土壤里,没入大地。
褪去了一身兵甲铁胄的青袍男子坐立于不远处一棵梅花桩上,清脆油绿的碧草在脚下舒展徜徉。偶尔有轻风拂起,男子青袍墨发在空中轻柔摆动,仿若会动的墨卷无声的铺展于眼前。
南宫祖放眼望去,昨晚进来这惜竹院时路过的那片竹林中有些才不过半人多高,而现在天色渐亮即使是坐在这么远的距离也看得很是清楚。那些昨晚看来才半人多高的翠竹,经过一夜的雨露已经快要与他齐眉了。
天马上就要明了。
男子缓缓的站起,两只手臂懒懒的垂在两侧,一步一步的走向一侧的木人桩。当他的指腹轻轻抚上因为长久的练习被摩擦的光亮的木头的时候,男子疲倦的面容上终于轻轻漾起一丝温柔的笑意。记得单陌最开始将这个怪异的东西安置在这里的时候,他还并不知道这东西所为何物,一眼望去,竟觉得这一个又一个的木械只是一个品味特殊的女子对园林的喜好有别于他人。此际那只结满了剑茧的手掌搭在木人桩上静止了下来,这只手掌明明还那么的年轻,却已经历过太多与其年龄不符的事情而过早的开始沧桑。
天又亮明了少许,男子浅笑着闭起双目的表情再次停滞。
片刻后,南宫祖低下头来手掌轻轻拍了拍木人桩的肩膀便转身向林中走去。
穿过密密的竹林,映入眼前的是陈六和几名侍卫,十几个人正在惜竹院的小亭前很是焦急的踱来踱去。
他们已经在这里等南宫祖很久了,却没有一人敢上前踏进竹林进行禀告,几人互不言语,面色却有些急燥就这么干耗着。
踏出竹林,南宫祖的面色渐渐恢复了兵者之息,即使是一身的青衫仍透着威慑力量。男子加快了脚步:“穆西原有异动?”
众人闻声立时齐刷刷的转过身来,陈六当即小跑上前,一边喘息一边大声呼喊:“少爷!”
突然,脚下的大地轻轻的颤抖起来,南宫祖噔时一怔,滞下脚步两耳自然的警觉起来仔细的听着什么。
陈六这时已小跑到他身前,轻喘着说道:“穆西原那边一切正常。是四殿下,殿下派了人来,让您……让您在府上候着,他随后就到。”
男子面色一凛,沉声道:“什么时候的事?”
“半炷香之前。”陈六说完长呼一口气,总算是赶在四殿下到来之前通知了少爷了,这等大事,若是四殿下都到了还没能通知到,他实在是罪大了。
南宫祖却眉头瞬间紧锁,调了几个呼吸便立即大步的向前院跨去。
“宋笛!”
还在前院忙碌的宋笛闻声一看是南宫祖,立即停下手中的事情上前:“少爷!”
“殿下怎么会这么快便知道我不在穆西原?”
“难道不是少爷告知于他的么?”宋笛一脸的惊愕,少爷私自从穆西原赶回,竟然到现在也没有告知李度?
突然,浩荡的铁蹄声在院墙外的长街上响起,纷乱却又有序,越来越响越来越近。这时,就算是陈六这样没有警觉的人也不可能觉察不出了,整个前院无论是兵士还是府内的下人纷纷停下手里的工作向大门望去。
两个,四个,八个……
分成两股的士兵从大门鱼贯而入,人人手持长枪兵甲着身,腰侧的军刀轻晃着反着寒芒。士兵小跑着踏入院中,仿若进入了无人地域般无视院中众人,径自站立于两旁,不消片刻便围成一条军道。
“阿祖。”
一声低沉的轻唤从门处响起,紧接着进入视线的是重甲骑兵高坐马背周身泛起层层凛冽之息的李度。
李度缓缓打马踏进院内,抬手示意众人不必行礼,双目平静的直视着南宫祖,等待着面前的青袍男子做出回应。
而再看向南宫祖,他从方才那轻声一唤之下便直直的看着那道门,直到李度踏马进院,李度一举一动举手投足每一个细节尽收他眼里。他突然间有些恍然,李度似乎哪里不一样了……
说不上来。
强收回心神摒退内心的慌乱,上前垂首道:“殿下。”
李度眉头一蹙,腰身轻松一旋整个人利落的跳下马来,抬手猛的将头盔取下向南宫祖走来,一边大喝着不悦道:“祖弟这是干什么?几日不见,就如此生份?”
南宫祖将头垂的更低:“末将没有请命便私自从穆西原折回,已是违了军令……”
“说这些作甚?”李度眉头又紧了一分,扫视了一圈前院的情况,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沉声道:“苦了你了。”
看到李度仍像往常那般与他称兄道弟,南宫祖立即郁结释然,垂首道:“的确是末将鲁莽,如今殿下反朝,末将即刻便起身赶回穆西原。”
李度突然不自然的笑了一下,然后又左右看了看。院内的众下人见状立即很有眼色的退了下去。
待众人全部退去,李度却并不回答南宫祖,而是上前探道:“阿祖,令妹……”
“回殿下,”南宫祖面色平静淡淡的说道:“末将赶回来时,她与南宫政产生了分歧,并且……”说到这里,男子眉头一皱,顿了一下还是选择了直言:“并且和南宫政动起了手,我担心他们二人因此而结下梁子,便将跃儿谴出去,让她过上一阵子再回来。”
“嗯,原来如此。”李度一边听着一边眯眼看着别处还不时的轻点着头,一幅颇为认可的模样:“说的也是。”
“殿下理解跃儿是她的福分,”南宫祖续而言道:“如此,我即刻便起身返回穆西原,一定……”
“不必了。”李度轻转视线看向别处,轻牵扯着嘴角不自然的微笑道:“进城之前李代已经赶去穆西原了,那边暂时由他接手,你就留在帝都吧。”
南宫祖闻言身形突的一怔,这时一直站在身后的宋笛倏的上前略有不满的垂首道:“殿下,穆西原那边还是让我和南将军前去跟进,赤字营的弟兄怕是……”
李度回转视线斜眯着宋笛,挑眉道:“李代的护军也在穆西原,他去那里调谴有何不可?”
南宫祖眉头突的一紧,立即出声道:“宋副将并无此意,只是考虑到六殿下之前出使憷齐本就时日绵长,而后又赶至厉山,现在终于回到帝都却又要返去穆西原,实在是劳累奔波,是以……”
“哦?”李度似笑非笑的看着南宫祖:“我还道是宋副将担心李代调派不了赤字营的人。”
这时任宋笛再有不满也是不敢再上前言语了,连眉都不敢蹙一下,小心的退了回去。李度这是干什么?口口声声说不介意南宫祖犯险从穆西原折回,现在又要让南宫祖的赤字营听李代的调谴,就算大家都是为了他在做事。可是说到底赤字营是属南宫祖麾下,听从李度的军令自是理所当然,但若连李代也可以任意调谴,这样做未必也有点太说不过去了。
“末将领命!”南宫祖高声回应。
不同于宋笛,南宫祖此时不解的是要他留在帝都作何用。他驻守在帝都的人马多半都在穆西原滞留,同李代的护卫一起在穆西原盯守着候岗宇,以他今晚带进帝都的兵力在帝都能做什么?
心念转到,嘴上便言到:“殿下有何安排,吩咐末将便是。”
李度听闻此话才终是露出会心一笑:“阿祖啊,这些年来你已为了皇家为了我出了不少力,眼下大事即成,一切指日可待。我希望你能陪在我身边而不是远在穆西原,我的人马加上南宫政的倒戈,就算再有天大的异数,也足矣应对。我李度能享有今日,怎能让你远赴穆西原盯着候岗宇那废物?”
南宫祖突的抬起头来,面色虽是没有变化,却难掩那目中的激荡:“殿下……,末将甘愿!”
李度一个眼神过去,抑下南宫祖的激昂,男人沉沉的望向南宫祖的眼底:“阿祖,你的甘愿,成就了我。此恩李度绝不敢忘,派李代去穆西原接手,只是希望我荣登之时,能有你这个好兄弟在旁。”
南宫祖重重的点了点头,沉声道:“赤字营虽是在我麾下,但一直都是受你我二人之命,殿下如何安排都是应该的,他们本就是为殿下而生。一切听从殿下的安排。”
“那就好,”李度轻挪脚步侧过身去,浅笑道:“有祖弟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你我兄弟之间绝不能有芥蒂,既然祖弟并无介怀,我就让那人出来罢。”说着便转过头望向门处。
“谁?”南宫祖疑惑道。
已转过头的李度双目轻眯,笑得甚是高深,不过这个表情以南宫祖的角度是看不到了,只听李度缓缓的沉声道:“一个为了我无家可归的人。”
突的一阵轻风扬起,整个天际骤然间变得大亮。明明是一缕轻柔的晨风,却仿佛有着锋利的边刃将整个天空一刀劈开,然后所有的阴霾瞬间土崩瓦解,早上的初阳从东侧迅速的上升,倏然间整个天地一片橙红,新鲜欲滴。
然而大门处还是有些昏暗,入目所及仍是看得不是十分清楚。
南宫祖本来好奇的大睁着双目略有所盼的望着那大敞的正方门洞,却在那若隐若现的身影下眼睛渐渐轻眯起来,慢慢的变成了偏侧着脑袋,轻轻收着眉头。
那一对狭长的双目,终是眯成了一条浅线,任是谁人也休想看到那对眸子探出一丁点的情绪来。
突然一阵笑声从前侧李度的胸腔重重的响起,极是豪迈。
“阿祖,我是在城郊遇上跃儿的,才知道你从穆西原折回府上。也是从跃儿口中得知你们兄妹二人似乎闹了点小脾气,”李度笑呵呵的转过身来伸出手臂啪的一声搭在南宫祖的肩头重重的拍了两下:“你这个做哥哥的,就算真是闹脾气,也不能就这么让一个女儿家单身驾马离去啊,该罚!”
等到李度这一番话不徐不缓的讲完时,单陌也渐渐的从那昏暗的门洞中走了过来。
南宫祖的眼眸渐渐恢复平静,然而看着迎面走来的少女那幅冰冷的模样,他的眉头就越发的紧成一团。
少女目不斜视,利落的行到二人身前,欠身道:“跃儿鲁莽,与南宫政结下今日之事,为哥哥带来麻烦是跃儿不对。”
此时不止是南宫祖,就是一旁的宋笛亦是一脸的惊愕。原本单陌早已是走了,却在此刻竟被李度带了回来就已是让二人震惊不已,而眼下全无任何外人的场面下,单陌竟然开口便是这等说辞,突然让这二人心中慌乱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这里还有外人,需要她继续演戏不成?
李度颇有深意的瞅了瞅面前的两个男人那一瞬的震惊表情,虽然他们很快的便恢复了平静,但仍被他记了下来。李度浅浅一笑:“阿祖,跃儿都亲自唤你哥哥了,你还不肯低个头么?什么时候有这么大的架子了?”
被点到名的青袍男子面色突的黯了下来,抿了抿嘴唇,双目淡淡的望着眼前的少女,出口的话也是极淡:“没有麻烦,殿下说的对,我是不应该让你只身一人上路。”
少女闻声浅笑不语,只是立即挺直了腰身,视线微微下垂俯视着前方。
“如此便好了,”李度又是一阵豪爽的大笑,极是畅快:“阿祖,不管怎么说,跃儿与南宫政这件事情也是因我而起,让她一个姑娘家就这么出外躲避也不是办法。”
后者闻弦歌而知雅意,南宫祖垂首洗耳恭听。
“你们都是我李度的恩人,阿祖,我不用承诺给你什么,你我之间无需这些。而至于跃儿……”说着说着,李度面上看起来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抿了抿唇,眼前突然一亮,仿佛终于让他给想到了似的。
“南宫跃,朕封你个将军做,你可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