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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麦金托什

他在海水里扑腾了几分钟,水太浅游不了,水深没顶的地方又不敢去,害怕有鲨鱼。他径直上了岸,到换衣室淋浴。在发黏的太平洋咸水中浸过以后,凉爽的淡水让人感到快意。刚过七点,海水就热乎乎的,洗海水浴非但不会振奋精神,反而增加倦怠。他擦干身子,披上浴袍,大声告诉中国厨子他准备五分钟后用早餐。他赤脚穿过一块杂草地,回到住处穿好衣服。这种杂草地,行政长官沃克尔居然称之为草坪。这种天气只要穿件衬衫,套条帆布裤子就行,他很快收拾妥当,走到大院对面长官的住处。平时他跟长官一起共进早餐,可这会儿厨子告诉他,沃克尔长官五点钟就骑马出去了,要一个钟头才能回来。

麦金托什头天夜里没睡好,望着面前的番木瓜、煎蛋和烟熏肉,没什么食欲。夜里的蚊子让人抓狂,在蚊帐周围飞来飞去,成群结队,疯狂肆虐,嗡嗡叫个不停,不绝于耳,像远处演奏的风琴,无休无止地拖着长腔。他刚一迷糊着,就会惊醒,总以为有蚊子钻进帐子。天太热了,他光着身子睡觉。翻来覆去睡不着。海浪拍打礁石发出沉闷的轰鸣,没完没了,均匀规律,通常人们听而不闻,可他却听得格外真切。疲惫的神经被海浪有节奏地敲打着,他须得紧握双拳控制自己,努力忍耐。一想到这个声音任谁也阻止不了,会持续到地老天荒,他就无法忍受。就好像能与自然的蛮力一较高低似的,他产生了疯狂的冲动,想要做出过激举动。他知道自己必须死命克制,否则真会疯掉。望着窗外的礁湖,还有勾勒出礁石边缘的长长的泡沫带,他打了个冷战,对这幅明亮的景象充满恨意。晴空无云,像一只覆碗,把这一切倒扣其中。他点着烟斗,翻开前几天经由阿皮亚送来的一堆奥克兰报纸,最新的报纸都是三周以前的。这一切无不令人无聊到窒息。

后来,他去了办公室。办公室很大,空荡荡的,仅有两张桌子和挨墙摆着的一条长凳。长凳上坐着很多土著,其中有几个女人。他们一边闲聊,一边等着行政长官。麦金托什进来时,土著人齐声问候。

“塔罗法—里!”[6]

他跟土著们打过招呼后,坐到桌前,动手写一份萨摩亚总督催要了很久的报告,沃克尔一贯拖拉,到现在都还没有着手准备。麦金托什一边写着,一边恨恨地想,沃克尔之所以拖拉着没写这份报告,是因为他太没文化,素来对纸墨不感兴趣。现如今,报告终于写完,行文严谨精细,正式合辙,他会拿走下属的成果,当成自己的劳动呈给上司,非但一个谢字不说,还要对他冷嘲热讽。他自己可是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啊。想到另一桩,他更是怒火中烧:这个长官每每用铅笔添上两句,都是措辞幼稚,用法错误。要是他表示异议,或者设法把他的意思用明白话写出来,沃克尔就会大发雷霆,大叫大嚷:

“我他妈干吗要注意语法?我想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我就愿意这么说。”

终于,沃克尔走进办公室。他一进来,就立刻被土著团团围住,他们都想让他第一时间注意到自己,但沃克尔对他们态度粗暴,喝令他们坐下,不准嚷嚷,还威胁说要是再不安静,就把他们全都轰走,谁也不接见。他冲麦金托什点点头。

“喂,麦克,终于起床啦?真弄不明白,你怎么会把一天最好的时间都浪费在床上。你应该和我一样,天不亮就起床。懒鬼。”

他重重地往椅子上一坐,掏出一方大花手帕抹脸。

“天哪,我渴坏了。”

他转身朝站在门旁的警察示意,命他取卡瓦酒来。那警察穿着白上衣,裹着拉瓦拉瓦短围腰,典型的当地装扮。装着卡瓦酒的钵子就放在屋角地上,警察斟满椰壳碗,端给沃克尔。沃克尔往地上倒了几滴,按照当地习俗念念有词了一番,嗞儿地一饮而尽。接着他又叫警察端酒给在那里等他接见的土著,椰壳碗按照长幼尊卑依次传给每一个人,每个人都像他那样一饮而尽。

接着,沃克尔开始了一天的工作。他个子很矮,比中等身高要矮不少,体形极为壮硕。一张大脸肉乎乎的,刮得很干净,两腮耷拉着不少松肉,下巴足有三层;小小的五官差点被脸上的赘肉挤得看不见了。若非脑后有一圈弯月形的白发,说他是个秃子也不为过。这副尊容让人想起查尔斯·狄更斯小说《匹克威克外传》的主人公匹克威克先生。他长得奇形怪状,一副滑稽相,奇怪的是,却仍不失威严。他戴着宽大的金边眼镜,镜片后的蓝眼睛既精明又有活力,脸上神情果断。虽然年已六十,他天生的活力却战胜了日增的岁数;虽然肉大身沉,他行动却很灵活,走起路来又有分量又坚决,好似要用体重在地面盖上印记似的。说起话来他高喉大嗓,声音粗哑。

麦金托什被任命为沃克尔的助理已有两年,而沃克尔掌管萨摩亚群岛中的大岛塔鲁阿已有四分之一个世纪,不管是在人们的口中还是在报道中,其声名已横扫南太平洋。当时,麦金托什满怀好奇,兴致勃勃,期盼着与沃克尔的第一次会面。履职之前,由于机缘他在阿皮亚待了两周时间,在查普林酒店和英国人俱乐部里听到无数关于他的行政长官的故事。现在,想到自己居然曾经对这些故事兴趣盎然,他感到有些讽刺。自那时起,他听沃克尔本人讲了不下百遍。沃尔克自知是个人物,得意于自己的名气,刻意逞能以与名头般配。他对自己的“传奇”不容有失,很在意别人是否了解他任何一个著名故事的种种细节。要是谁把他的故事对陌生人讲错了,他就会可笑地发脾气。

沃克尔热诚、粗犷,起先麦金托什觉得颇具吸引力。沃克尔也很高兴有一个任他讲什么都觉得新鲜的听众,他奉上了最好的故事,表现得开朗、热忱、周到。麦金托什以前在伦敦过着政府公务员的安逸日子,直到三十四岁上得了肺炎,因为有罹患结核的危险,被迫转而在太平洋上寻了一个职位。沃克尔的经历在他看来非常罗曼蒂克。沃克尔勇于冒险,征服环境,是男人的典范。十五岁时,他离家跑到海上,在运煤船上铲了一年煤。他个头瘦小,船员和大副对他都不错,可是船长却不知为何非常厌恶他,残忍地使唤他,对他拳打脚踢,害得他常常手脚疼得睡不着觉。他恨船长恨到了骨头里。后来,有人给他透露了点赛马的内幕消息,他设法从一个在贝尔法斯特结识的朋友那里借了二十五镑,都押在一匹不被看好、赔率很高的马上。如果输了,他肯定还不上钱,但他压根儿就没有想过会输,他觉得自己要交好运了。那匹马果然赢了,他手上有了超过一千镑的现金。他的机会来了。他找到城中最好的掮客——那艘运煤船当时停在爱尔兰海岸——告诉他听说此船出售,让他为自己张罗收购。掮客觉得这个小主顾很可笑,他才十六岁,看上去还不足十六岁的样子。不过,也许是掮客动了恻隐之心,许诺不仅替他办事,还保证买得划算。很快,沃克尔成了船主,接着就是他形容为人生最辉煌的时刻:他到了船上,通知船长必须在半小时内离开那条船。他任命大副做船长,又在运煤船上航行了九个月,之后转手赚了一笔。

二十六岁时,他来到岛上做种植园主。德占时期,在塔鲁阿安顿下来的白人寥寥无几,他是其中一个,很快就在土著中有了影响。德国人任命他为行政长官,他在这个位置上一待就是二十年。英国人占领岛屿后,他再次谋得这个职位。他治理岛屿非常专制,却很成功。成功带来的威望是麦金托什对他感兴趣的另一原因。

可惜,这两个人却天生合不来。麦金托什相貌丑陋:又高又瘦,胸膛窄小,肩膀佝偻,姿态别扭。长着一张蜡黄的凹脸,一双大眼睛充满忧郁。麦金托什酷爱读书,他的书运来此地拆包时,沃克尔到他宿舍,看着这些书,粗俗地大笑起来。

“你他妈干吗把这些破烂弄来?”他问。

麦金托什不高兴地涨红了脸。

“真遗憾你认为这些书是破烂。我弄书来是因为我想读书。”

“你说有很多书要运来的时候,我还寻思着有什么我能读的呢。你就没有一本侦探小说吗?”

“我对侦探小说不感兴趣。”

“那你可真是傻透了。”

“人各有志。”

每一艘邮船都会给沃克尔带来一大堆期刊、报纸,有新西兰的报纸,还有美国的杂志。对这些速朽出版物,麦金托什嗤之以鼻,这让沃克尔很恼火。他对消耗了麦金托什闲暇时间的那些书不以为然,认为麦金托什读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读伯顿的《忧郁的解剖》,纯粹是做样子。他素来管不住自己的嘴,肆意议论自己的这个助理。麦金托什逐渐看出了此人的真实嘴脸,在他热忱开朗的性格下,隐藏着讨厌的粗俗狡黠。此人好面子,又专横跋扈,可奇怪的是他还小心戒备,讨厌那些不合自己脾胃的人。他只凭说话方式就对人乱下断语,非常幼稚,要是人家不像自己那样张口闭口都是下流赌咒,他就对人家起疑心。晚上,他们俩玩皮克牌(用7以上三十二张牌,供两人对玩),他牌技差劲,又很虚荣,赢了就幸灾乐祸,输了就乱发脾气。偶尔有两个种植园园主或生意人驾车过来打桥牌,麦金托什觉得那个时刻的沃克尔简直不是一般的泼皮无赖。他打起牌来不顾搭档,拿到一手牌就由着性子叫牌,争论起来没完没了,全靠嗓门大压倒对方。他还老是悔牌,每次都涎着脸哼哼唧唧:“喔,不算数,你们可不能跟一个眼神不好的老头较真儿。”难道他就看不出来,他的对手已经努力让他高兴了吗?已经犹豫着不再讲究打牌的规矩了吗?麦金托什冷眼看着他,充满鄙夷。打完牌后,他们一起抽烟斗,喝威士忌,讲各自的故事。沃克尔对自己的婚礼津津乐道。他在婚宴上喝得大醉,新娘跑了,自此再也没有与他相见。他跟岛上女人的风流事多得数不清,又陈腐又龌龊,他对自己的威猛颇为自傲,可在麦金托什听来这些个下流事简直不堪入耳。此人简直就是个下流的老色鬼。可沃克尔反过来却觉得麦金托什十分可怜,因为他没有什么风流事好讲,大伙儿都喝醉了,他还滴酒不沾。

沃克尔瞧不上麦金托什,还因为他在公事上井井有条。麦金托什喜欢事事有条不紊,他的桌面总是整整齐齐,公文全都规规矩矩地做着摘要,需要的档案随手就能找到,对行政事务的规章制度更是了如指掌。

“扯淡,扯淡。”沃克尔说,“我管了这个岛二十年,就没靠过官样文章。我现在也不需要。”

“想要一封公函,不用再花上半个钟头的劲儿,您就没觉得方便点吗?”

“你这个触霉头的小公务员。不过你人不坏,在这儿待上一两年就能改好。你所有这些毛病的症结就是你不喝酒,要是一周灌醉一次,你就能改好点儿。”

奇怪的是,这位下属心中对他的厌恶与日俱增,沃克尔却一直浑然不觉。虽然还是会嘲笑麦金托什,相处久了,他竟也开始有点喜欢这位下属了。沃克尔颇能容忍他人的怪癖,他接纳了麦金托什这个怪坯子。他喜欢麦金托什,也许潜意识里是因为可以揶揄他。沃克尔的幽默很大一部分就是粗俗打趣,缺的正是取笑的对象。麦金托什的较真劲儿,他的道德感,以及他的节制,都是绝好的笑料;他的苏格兰姓氏让人有机会拿苏格兰这个国家开玩笑。但凡遇上两三人凑一起,沃克尔一准儿能够出尽风头,拿麦金托什做话题让大家哄笑一阵子。跟土著人聊起麦金托什,沃克尔会把他讲得颇为荒谬,每每讲到下流处,土著人就笑得肆无忌惮。麦金托什对萨摩亚语所知不多,只能好脾气地跟着笑笑。

“在笑你呢,麦克,”沃克尔哑着嗓子大声说,“你还真开得起玩笑。”

“是吗?”麦金托什也笑,“我可没听出来。”

“苏格兰勇士[7]!”沃克尔嚷道,笑得上气接不上下气,“要让苏格兰人听得出笑话,除非给他动个外科手术。”

沃克尔并不知道,麦金托什最受不了被人揶揄。夜里,尤其在雨季闷得透不来气的夜里,他会突然醒过来,闷闷不乐地琢磨沃克尔几天以前的无心嘲讽,越想越恨,心里膨胀着怒气,幻想着如何同那个恶霸扳平。他试过反驳,但沃克尔天生俐齿伶牙,讲话粗俗又明白,总是占上风。沃克尔很愚钝,精致的俏皮话不起作用;他又自得,别人怎么也伤他不着。他的粗喉大嗓,他的哈哈大笑,都是麦金托什无法对抗的武器,他知道最明智的做法就是绝不暴露自己的恼怒。虽然学会了自我克制,但他的怨恨日增,简直到了偏执的地步。他以一种病态的警觉随时观察着沃克尔,沃克尔的每一个刻薄举动,每一个幼稚虚荣的行为,每一个狡黠粗俗的表现,都给他的自尊带来满足。沃克尔吃相贪婪,动静很大,一副脏相,麦金托什就满意地盯着看。沃克尔讲过的蠢话,犯下的语法错误,麦金托什一一加以留意。他知道沃克尔对他不尊重,他也越发瞧不起这个狭隘、自满的老家伙,以此获得一丝苦涩的满足感。得知沃克尔对自己的怨憎无知无觉,也让他特别愉快。沃克尔就是个喜欢受人追捧的傻瓜,泰然地以为人人都欣赏他。一次,麦金托什无意间听见沃克尔又在议论他。

“我再敲打敲打,一准能把他变成个人样,”他说,“他人不坏,对主子敬爱着呢。”

麦金托什悄无声息地笑了好一阵子,笑得无比开心,蜡黄的长脸上肌肉纹丝不动。

但是,恨意并未使他盲目;相反,他看得特别清楚,准确地评判出了沃克尔的能耐。沃克尔治理自己的小王国效率很高。他处事公正,为人诚实。虽有很多发财机会,他却比初上任时还穷,老年唯一的指望就是公职退休时的那笔养老金。他最大的骄傲就在于,仅凭一个助手加一个混血办事员,就把岛屿治理得比养着一大群听差的首府阿皮亚所在地乌波努还要出色。他虽然也养了几名土著警察,不过是用于维护体面,并不靠他们派什么用场。统治小岛他靠的是吓唬和他的爱尔兰式粗俗幽默。

“他们坚持要给我盖座监狱。”他说,“我他妈要监狱干吗?我又不打算把土著关进牢里。他们干了坏事,我知道怎么对付。”

他有一次同阿皮亚的上级争吵,就是因为他要求对岛上土著居民行使完全的司法权。不管他们犯了什么罪,他都不移交给管辖法院处置,乌波努总督同他有过几次颇不愉快的信函往来。他把土著都看成是自己的孩子。对于他这么个粗俗、自私的人,这一点令人刮目相看。他对这座生活了很多年的岛屿有着无比的热情,对土著有一种奇特的粗鲁柔情,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他喜欢骑着自己那匹灰色的老马在岛上巡游,对岛上的美景怎么也看不够。漫步在椰林中的草径上,他随时都会驻足,发自内心地赞赏周围的景色。他还经常去土著村庄,停下来领受头人敬上的卡瓦酒。他会久久凝视着像蜂巢一样簇在一起的钟形干草顶棚屋,每当这时,他的大胖脸上就会堆满微笑。他也会满脸陶醉地看着郁郁葱葱、绵延不断的面包树。

“天哪,伊甸乐园不过也就这个样。”

有时,他会沿着海岸线巡游,透过树林望向无垠的海面,没有船只打扰这份孤独;有时,他会爬上山头,望着眼前连绵不断延展的壮丽土地,小小的村庄巢居其间,宛若世间天国,他常常会坐上个把钟头,沉浸在忘我的欣喜之中。可惜他不会用文字表达自己的感受,只能靠下流的戏谑来舒展一番,仿佛他的情感太浓烈、太炽热,非得要借着粗言俚俗才能够宣泄。

麦金托什冷眼蔑视这股柔情。沃克尔素喜豪饮,每到首府阿皮亚过夜,看着自己把年轻一半的人喝到桌子底下,深为自己的酒量感到自豪。杂志上看来的故事会令他哀哀号哭,可认识二十年的生意人遇到难处找他借钱,他却会断然回绝。他把钱财看得比命根子都重。有一回,麦金托什对他说:

“绝对不会有人指责你败钱。”

他把这话当成表扬。他对自然的那股狂热,不过是一个酒徒的多愁善感而已。至于他对土著怀有的感情,麦金托什也不敢苟同。沃克尔爱土著,因为他们在他的掌握之中,恰似一个自私的人爱自己养的狗,再者,他的智能跟土著不相上下。土著天性猥琐,荤话他也张口就来。他懂土著,土著也懂他。他对自己在土著中的影响力很骄傲,视土著为自己的孩子,土著的事情样样参与。对自己的权威他非常看紧,对土著他严加管束,不许有任何反对意见,也不允许岛上的白人占他们的便宜。对传教士他疑心重重地盯着,只要他们做出他不认同的事,他就让他们的日子不好过,即便不除掉他们,也会让他们自己乖乖离开。他对土著极有影响力,凭他一句话,土著们就会拒绝为传教士提供劳力和食物。另外,他对生意人也不偏爱,反而时时提防他们欺骗土著;他保证土著劳有所得,椰子干要卖得出价,商人对他们不能赚钱太狠。对于他认为不公平的交易,他冷酷无情,有时商人们会到阿皮亚申诉,说没有得到公平的机会,蒙受了损失。沃克尔于是会毫不迟疑地中伤他们,厚着脸皮撒谎,为着他们对他的申诉算账。结果,商人们发现非但过太平日子成了问题,单单想要待下去就必须接受现实,按照沃克尔的规矩来。不止一次,他反感的商人店铺被人烧毁,明眼人都知道,这跟行政长官幕后煽动不无关系。有一回,一个瑞典混血商人的店被烧成了平地,他去找沃克尔,痛斥他纵火,沃克尔当场笑了起来。

“你这个混蛋。你自己的娘是土著,你居然还想欺骗土著。你的烂店给烧了,这是神的裁判;活该,这是神的裁判。滚吧!”

看着两个土著警察把那人推搡出去,行政长官得意地哈哈大笑。

“神的裁判啊。”

现在,麦金托什打量着沃克尔开始一天的工作。他首先处理的是病患,沃克尔在工作之外增设了医疗服务,办公室后面的小房间里放满了药品。一个老年男子走上前来,满头花白短卷发,裹着蓝色围腰,身上的刺青图案复杂,皮肤皱巴巴的酷似葡萄酒囊。

“干吗来了?”沃克尔突然问道。

这个人哼哼唧唧地说,他一吃就吐,浑身到处都疼。

“去找传教士,”沃克尔说,“你知道,我这儿只给孩子看病。”

“我找过传教士了,他们治不了。”

“那就回家等死。你都活了这么大岁数了,还打算活下去啊?你这蠢货。”

老年男子气得冲他直嚷嚷,可是沃克尔指了指一个抱着病孩子的女人,叫她把孩子抱到桌边,向她询问病情,查看孩子的情况。

“我给你开点药吧。”他说,转身指派他的混血听差,“去药房拿几粒驱虫剂甘汞片。”

他给孩子当场喂服一片,又给孩子母亲拿了一片。

“把孩子带回去,注意保暖。明天死不了的话,就会好转。”

他往椅子上一靠,点燃烟斗。

“甘汞片可真是好东西。我用它救的人命比阿皮亚所有医生救的人命加起来还多。”

沃克尔对自己的医术非常自豪,出于无知的武断,他对专业医生颇不以为然。

“我最喜欢那些所有医生都断定没救的病人,”他说,“医生一说治不好了,我就会告诉他们‘到我这儿来’。我跟你讲过得癌症的那家伙没有?”

“讲过很多遍啦。”麦金托什说。

“我三个月就把他治好了。”

“没治好的那些人,您可从来也不会提呀。”

看完病人以后,他就开始处理其他工作。净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儿。一个女人和丈夫吵了架,一个男人抱怨自己的女人跑了。

“你可真走运,”沃克尔说,“多少男人都盼着女人跑掉呢。”

还有为争几码土地吵得不可开交的,为渔获的分割多寡起纠纷的,为一个白种生意人缺斤短两来告状的。沃克尔仔细聆听每一桩事情,飞快地定主意,做裁决。然后,他就不再问案,如果苦主还不罢休,警察就会把他轰出去。麦金托什听着这桩桩件件,感到郁闷而又烦躁。总体来看,也许得承认处理得大致公平;但是长官信赖直觉而非证据,让他的助理恼火。沃克尔不听道理,恫吓证人,一旦证人没按照他的意思说,他就骂他们是贼,是撒谎精。

他把坐在屋角的那群人撇到最后,故意不理会他们。这群人里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头领,一个体面人,满头灰白的短头发,个头高大,裹着新围腰,头上戴着一圈象征身份的华丽羽毛装饰。同来的还有他的儿子,以及村里六七位有头脸的人物。沃克尔跟他们大吵过,打击了他们的气焰。依照他的脾气,眼下正是巩固胜利的好时机,他要让他们好好尝尝无助的滋味。是非曲直是这么回事。沃克尔对修路颇有激情,他初到塔鲁阿的时候,整个岛上只有几条不像样的小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已经把道路铺遍全岛,村村相连,小岛的繁荣很大程度上归功于此。过去,岛上以椰子干为主的土产不可能运到海岸边,更不用说装载到纵帆船或摩托艇上运到阿皮亚;现在,交通既便利又简单。他的伟大抱负就是修一条环岛路,目前已完工大半。

“再有两年我就能干完,然后死了也好,下台也罢,我都无所谓了。”

修路令他内心喜悦,他常常远足,视察工程是否按照计划进行。道路施工并不难,从灌木丛或种植园中,挖出一条宽路,铺上草皮,但要把树木连根拔除,把岩石或挖出或炸毁,地面也需处处找平。他以一己之力,克服种种困难,对此他深感自豪。道路规划不仅考虑到便利,也能将他钟爱的岛屿美景展露无遗,对此他非常欣慰。谈起修建的道路,他简直像位抒情诗人。它们在迷人的景色中蜿蜒穿行,沃克尔处处用心规划,某处该是一条直路,可以从高高的林木之间饱览葱翠的远景;某处该是一道弯路,可以在领略了丰富的景致后得一番心灵小憩。这个粗鄙好色的家伙居然有如此细致的巧思,并把这些幻想一一实现,实在令人惊诧。他在筑路上花费的心思,堪比日本园艺师所用机巧。总部给他划拨了工程款,但他有少花钱多办事的癖好,去年发放的一千镑中,他却只用了一百镑。

“他们要钱做什么?”他振振有词,“他们只会拿钱买那些派不上用场的破烂玩意儿,都是些传教士丢置不用的东西。”

他指派土著修路,用少得可怜的工钱打发他们,除了自傲于节约行政经费和企图用自己的高效对比阿皮亚上司的靡费,真想不出他还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正是由于修路工程划拨款的问题,这几个头人所在的村庄着实让他伤脑筋。头人的儿子在乌波努住过一年,一回来便告诉村里人,阿皮亚拨付了大量资金用于这些公共建设。听了他的这些长篇大论,村人被煽动起来,想要拿回应得的报酬。他给村人勾勒了发大财的前景,他们便畅想着能买上昂贵的威士忌——法律规定威士忌对土著禁售,土著买威士忌要比白人多花一倍的价钱——他们还畅想着用于存放宝物的檀香木匣子、香喷喷的肥皂、罐头装的鲑鱼,全都是南太平洋土著愿意出卖灵魂交换的奢侈品;所以,当行政长官出价二十镑找他们修一条从村里通向海岸某处的道路时,他们要价一百镑。头人的儿子名叫曼努马,长得高大帅气,一身古铜色的皮肤,毛茸茸头发挑染成红色与黄绿色,脖子上戴着用红浆果串的项圈,耳后别着一朵艳红似火的花,映衬着褐色的脸庞。他赤裸着上身,因为在阿皮亚待过,为了表明不再是野蛮人,他没有裹围腰,而穿着帆布裤子。他告诉大家,只要他们团结一致,行政长官就得接受他们的条件。要知道,行政长官一心想要修路,若知道他们少于一百镑就不干活,肯定会如数照付的。不过,无论长官讲什么,他们都不能让步,不能降低要求;既然提出了一百镑的价钱,就一定要扛住。他们开价后,沃克尔爆出好一阵大笑,声音低沉,告诉他们别再出洋相,立刻开工。他那天心情颇为不错,幽默地承诺等修完路请他们大吃一顿。当发现村民们根本就没打算动工后他去了村里,问他们在玩什么蠢把戏。经过曼努马一番调教,村人们都很沉得住气,压根儿就不跟长官争论(南太平洋土著以热衷争论著称),他们只是耸耸肩膀,给一百镑就干,不给就不干。他爱怎样就怎样,他们不在乎。沃克尔勃然大怒,面目狰狞起来,肥短的脖子肿胀得骇人,红脸膛发紫,口吐泡沫把那些土著一顿痛骂。他非常清楚怎么刺伤他们,怎么羞辱他们。他的样子十分吓人,村里的老年人面孔发白,坐立不安,犹豫起来。幸亏曼努马既了解外面的世界,又了解村人惧怕行政长官的训斥,否则大家肯定要服软了。曼努马出面应对沃克尔。

“给一百镑,我们就干活。”

沃克尔冲曼努马挥舞拳头,极尽辱骂之能事,对曼努马充满鄙夷。但后者不为所动,坐在那里笑着。也许这微笑里虚张声势的成分多于自信,可他必须在众人面前做个好样子。他反复说着同一句话。

“给一百镑,我们就开工。”

他们本以为沃克尔会对曼努马大打出手,挥拳痛揍土著在他并非新鲜事;他们也知道他的力气,虽说沃克尔岁数是这个年轻人的三倍,身高还比年轻人矮六英寸,但他们毫不怀疑曼努马不堪他一击。从来没人敢跟勃然大怒的行政长官对峙。谁料,沃克尔什么话也没说,笑了起来。

“我没工夫跟一群蠢骨头浪费时间,”他说,“你们回去商量吧。我开的条件你们可都知道了。一周内再不开工,你们就等着瞧。”

他转身走出头人的棚屋,解开那匹老母马。沃克尔和土著之间有一种无言的默契,只要沃克尔蹬上大石头,想要翻身上马鞍,总会有村里的长者帮他抓稳马镫子。

当天晚上,沃克尔像往常一样在府邸门外的大路上散步,突然听到有东西嗖地掠过,砰地砸在树上。那东西是冲他飞过来的。他本能地一躲,大吼一声:“什么人?”沃克尔朝投射物飞来的地方跑去,听到灌木丛中有人逃走的声响。他知道在黑暗中追逃无用,而且他很快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于是就折返大路上,四处寻找掷向他的东西,但一无所获。天太黑了,他迅速回去喊来麦金托什和中国仆人。

“有个混蛋向我掷东西。快来跟我一起找找。”

他命仆人带上灯笼,三个人一起回到出事的地方,在地上找了个遍,没有发现想找的东西。突然,仆人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他们转身去看,仆人举着灯笼,一把长刀插进椰子树树干里,在灯光照耀下闪着邪恶的微光。长刀掷出的力量很大,颇费了一番力气才拔出来。

“神明庇佑!要是没掷偏的话,可够我受的了。”

沃克尔把弄着长刀,是一百多年前第一批上岛的白人带来的水手刀仿制品。岛民用它把椰子一切两半,晒干椰子肉,它可以用作杀人武器,刀刃长十二英寸,十分锋利。沃克尔轻轻笑了。

“该死的!不知好歹的混蛋!”

他敢断定,一准是曼努马掷的长刀,就差三英寸,他险些一命呜呼。他非但不生气,反而兴致高昂:险遇让他异常振奋。他们回到屋里,他一边命人上酒,一边高兴地搓着手:

“我会收拾他们的!”

他小眼睛闪着精光,洋洋自得,活像只雄火鸡,半个小时之内硬是跟麦金托什把前后经过仔仔细细讲了两遍。之后,他要麦金托什跟他玩一会儿皮克牌,边打牌边吹嘘自己的谋划。麦金托什一言不发地听着。

“你干吗对他们手那么紧?”麦金托什问,“你让他们干的活,只给二十镑实在是太少了。”

“不管给多少,他们都该千恩万谢。”

“算了,又不是你自己的钱。政府拨给你的款子可不少,把这些钱花掉,上头也不会说你什么啊。”

“阿皮亚的那群蠢货。”

至此,麦金托什已完全明白,沃克尔这么干完全是出于虚荣。他耸耸肩膀。

“为了把阿皮亚那帮家伙比下去,拿自己的命不当回事儿,这对你没好处。”

“瞧你说的!他们不会伤害我的,那些人我还不清楚。没我,他们干不成事。他们崇拜我。曼努马是个傻瓜,他投掷那把长刀,只不过想吓唬我。”

第二天,沃克尔又骑马去了那村子,村子名叫马陶图。他坐在马背上没有下鞍,到头人家的时候,瞧见男人们正围坐地上议论着什么,估计还是在商量修路问题。萨摩亚棚屋的构造都差不多:将细树干间隔五六英尺排成一圈,一根高大的树干立在正中,由顶部向下斜铺干草当屋顶,椰子树叶做的软帘可在夜间或落雨时放下。通常,棚屋四面敞开,通风透气。沃克尔骑马来到屋边,喊着头人的名字。

“喂,听着,汤加图,你儿子昨晚把他的刀丢了,插在树上,我给你带来了。”

他把长刀一甩,插在人们围坐的地面正中,发出一阵低沉的大笑,扬长而去。

星期一,他去村里查看那帮人是否开工,但没有看到一点儿开工的迹象。他骑马穿过村子,村民们都在忙着日常活计。有人在编织露兜草纤维席,一个老头忙着做一只卡瓦酒碗,孩子们在玩耍,女人们在忙家务。沃克尔唇边带着一抹微笑,走进头人的家。

“塔罗法—里。”头人问候道。

“塔罗法。”沃克尔回礼。

曼努马正坐着织网,嘴上叼着烟卷,抬头看了沃克尔一眼,带着胜利的微笑。

“你们已经决定不修路了?”

头人回答道:

“不给一百镑,不干。”

“你等着后悔吧。”他又转向曼努马,“还有你,小伙子,小心上了年纪会背疼。”

他嘎嘎笑着,骑马离开了,村民们有种隐隐的不安。他们惧怕这个邪恶的胖老头,不论是传教士对他的谩骂,还是曼努马自阿皮亚学来的不屑一顾,都不能让他们忘记此人的狡诈邪恶,顶撞他的人没有一个最后不吃苦头的。不到一天,他们就领教了他的谋划,果然颇具此君风格。话说,次日一大早,一大群男女老少来到他们村里,领头的说他们同沃克尔做了一笔修路的买卖,沃克尔开价二十镑,他们接受了。这件事阴险就阴险在,波利尼西亚人有一套待客的规矩,几乎具备法律效力;绝对严格的礼仪使得村里人必须给陌生人提供住处,而且还要供吃供喝,不管陌生人乐意待多久。马陶图的村民终究在谋略上落了下风。每天早晨,工人们欢乐地结伴出工,砍掉树木,炸毁岩石,找平地面;晚上又步行回村,尽情吃吃喝喝,跳舞唱歌,享受生活。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郊游野餐般快活。很快,招待他们的主人开始拉长了脸:客人胃口庞大,芭蕉树和面包树果子全部一扫而光;树上结的鳄梨本可以运到阿皮亚卖个好价钱,也被摘得一个不剩。破产完蛋就在眼前。之后,他们又发觉,这些人干活磨磨蹭蹭。是不是沃克尔暗示他们可以慢慢来?照这个速度,等到路修完了,村里连一星儿食物也剩不下了。更糟糕的是,他们成了方圆一带的笑柄:随便谁去远处的一些小村办事,都会发现此事早已传遍岛屿,迎接他们的是人们的讥笑。南太平洋的土著最无法忍受被人讥笑。很快,遭受这些的人中间便颇多怨言,曼努马不再是个英雄,他不得不忍受大量的直言讥讽。一天,沃克尔的话就真的应验了:一场激烈的争论升级成争吵,五六个年轻人冲上去狠狠揍了曼努马,他浑身疼痛,到处青肿,在露兜草编织席上躺了一个星期。浑身痛得翻来覆去,没一刻安逸。每隔一两天,行政长官就会骑上那匹老母马视察一下工程进度。他素来忍不住奚落手下败将,绝不会放过宣扬马陶图村民的羞耻,触碰他们痛处的机会。他们的锐气都被挫光了。一天早晨,他们把尊严藏进口袋里——只是打个比方,因为他们是没有口袋的——和住在村里的陌生人一道出工修路。想要节省食物,就必须尽快修好道路,全村人都出动了。他们干活的时候都一言不发,把愤怒和屈辱压在心底,连孩子都默默地干着,女人们也抹着汗水,扛起一捆捆灌木枝。沃克尔看着他们,笑得差点从马鞍上滚下来。消息迅速传开,全岛人都被逗得乐不可支。没有比这更可笑的笑话了:狡猾的白人老头再次完胜,没有哪个土著能逃得脱他的计谋;岛上的人携妻挈子,从很远的村庄赶过来瞧瞧这帮蠢人给二十镑不愿意出工,现在却被迫白干。村民们干得越起劲,那群外来客就越懒散。反正可以白吃白喝,干得越拖拉这个笑话就越可笑,干吗着急呢?最后,倒霉的村民们再也受不了了,于是今天一早便来求行政长官把外地客遣散回家去。如果他能把人请走,他们答应把路修好,分文不要。沃克尔完胜,马图陶村民完败。沃克尔那刮得光溜溜的大脸上满是傲慢自得,坐在椅子里膨胀得活像只大牛蛙。这副样子有点儿邪恶,麦金托什恶心得打了个哆嗦。只听见沃克尔声音低沉地说:

“我修路是为我自己吗?你们以为我从中得了什么好处?还不是为你们,为你们能舒舒服服地走路,舒舒服服地运你们的椰子干。虽说修路是为了你们,我还是打算付钱给你们,许诺的钱也不少。现在,你们要自己掏腰包才行。如果你们把路修完,并把我该付给曼努阿人的二十镑付了,我就让他们回去。”

人们顿时吵成一片,要同他讲道理,跟他说他们掏不出钱。可是不论他们说什么,沃克尔都报以无情的嘲弄。

“饭点儿到啦,”他说,“把他们都轰出去。”

他笨重地从椅子里站起身,走出房间。麦金托什跟在他后面进入餐厅,发现他已端坐桌旁,脖子上系好餐巾,手持刀叉,准备享用中国厨子即将端上来的午餐。他心情大好。

“这下子他们该服帖了,”麦金托什坐下后,沃克尔说道,“打今往后,修路应该不会遇到什么麻烦了。”

“我以为你刚才是在开玩笑呢。”麦金托什冷冷地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不会真的要他们付二十镑吧?”

“当然是真的。”

“我怀疑你没有这么做的权力。”

“真的?在这座岛上,我有权力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觉得你太欺负他们了。”

沃克尔得意地笑起来,他并不在乎麦金托什的想法。

“用不着你来指点我怎么做。”

麦金托什脸孔煞白,痛苦的经验告诉他,除了闭嘴他什么也做不了,他费了很大劲儿克制自己,弄得恶心头昏,面前的饭菜都吃不下去。他带着嫌恶望着沃克尔把肉铲进那张阔嘴巴里。沃克尔吃相龌龊,与他同桌进餐需要一个强健的胃。麦金托什打了个寒战,一股热望攫住了他,想要折辱一下这个粗俗无情的胖子。若是能看到他被踩到泥里,受一受他叫别人受过的罪,付出什么代价麦金托什都愿意。他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这么憎恨这个恶霸。

长日无尽。饭后,麦金托什试着想睡一会儿,可胸中义愤激荡无法入睡。他试着看会儿书,可文字在他眼前直晃荡。太阳无情地炙烤着大地,他渴望下雨;可他也知道,雨水带来的不是凉爽,而是更多的炙热与水汽。生长于苏格兰阿伯丁市的他,忽然怀念起呼啸着穿越花岗岩街道的冷风。在这里,他就是一个囚犯,宁静的大海围成牢狱,对那个讨厌老头的憎恨更是藩篱。他用力按压欲裂的脑袋。真想杀了这个老家伙。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一定得找点事情做来分散一下注意力。既然看不进书,那就整理一下私人信件。他早就想要整理信件了,却一直拖着。他打开抽屉锁,取出一些信件,一眼瞥见了自己的左轮手枪。一个冲动的念头闪过脑海:一发子弹打穿老家伙的头,无法忍受的生之枷锁就此打破。不过,这个念头仅仅一闪而过。他发现,空气太潮湿,左轮手枪有些生锈了,就找来一块油布开始擦拭。正忙碌着,感觉有人在门口走动。他抬头喊了一声:

“谁在那儿?”

外面好一晌没有动静,接着曼努马探进身来。

“干什么?”

头人的儿子一言不发,阴郁地站了一会儿才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我们掏不出二十镑。没有钱。”

“我能怎么办?”麦金托什说,“沃克尔先生的话你都听见了。”

曼努马开始央求他,萨摩亚语和英语混着说,唱歌似的哼唧哀求,语调颤抖得像个乞丐,让麦金托什满心厌恶。这家伙这么不经事,想着就让他生气。完全是个可怜货。

“我无能为力。”麦金托什不耐烦地说,“你知道这儿沃克尔先生说了算。”

曼努马又沉默了,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我病了,”他末了说道,“给我点药。”

“你哪儿不舒服?”

“我也说不清。我病了,身上疼。”

“别杵在那儿不动,”麦金托什厉声说道,“进来让我看看。”

曼努马走进小屋子,站在桌子前。

“浑身到处都疼。”

他双手撑着腰,满脸痛苦。突然,麦金托什发现曼努马眼光直盯盯地望着左轮手枪。刚才,看到他出现在门口,麦金托什顺手就把枪放在了桌上。两个人什么也没说,麦金托什觉得这份沉默好像无穷无尽。他琢磨着这个土著脑袋里在想什么,心脏怦怦直跳。接着,他感觉自己好像魔怔了,有一股异己的意志在强行支配着他,控制他身体动作的不是他自己,而是某种陌生的力量。他喉咙发干,机械地用手抚着喉咙,想要说话。他努力想要避开曼努马的眼睛。

“在这儿等着,”他说,声音听上去就像被人卡住了气管似的,“我去药房给你拿些药来。”

他站起身。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只感觉到自己步履不稳。曼努马一句话也不说站在那里,尽管麦金托什一直试图避开他的眼睛,也知道他正百无聊赖地望着门外。麦金托什心中那股异己的力量促使他离开房间,可本能的理智使得他抓起一把纸盖在左轮手枪上以免被人看见。他拿了一片药,又往一只小瓶里倒了点蓝药水,走回院子。他不愿意回到自己的小屋,于是喊了曼努马一声。

“到这儿来。”

他把药交给曼努马,告诉服用方法。不知怎的,他不能直视这个土著,他跟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他的肩膀。曼努马接过药,一溜烟走出大门外。

麦金托什去了餐厅,把旧报纸又翻了一遍,可他一个字也读不进去。整幢房子十分安静,沃克尔在楼上卧室睡觉,中国厨子还在厨房忙碌,两个警察出去钓鱼了。房子似乎笼罩着诡谲的寂静,左轮手枪是否还在原处的疑问不停地叩击着麦金托什的脑袋。他不敢查看,不确定很可怕,但确定了会更加可怕。他大汗淋漓,终于受不了房内的寂静,决定去商人杰维斯的店铺一趟,顺大路走上一英里就可以到。杰维斯是欧亚混血,可那一大半的白人血统也没有使他成为一个可以交谈的对象。麦金托什一心要远离自己的小屋,让桌面乱着,堆着乱糟糟的文件,下面掩盖着东西,或掩盖着虚无。他沿道路走着,经过一栋头人的上等棚屋,有人向他打了一声招呼。他来到杰维斯的店铺,柜台后面坐着杰维斯的女儿,皮肤黝黑,五官分得很开,身上穿着粉色罩衫和白色褶裙。杰维斯希望麦金托什娶她。杰维斯很有钱,告诉麦金托什他的女婿也会成为有钱人。姑娘瞧见他,脸上泛起红晕。

“我爸爸正在拆货物,今天早晨运过来的。我去告诉他您来了。”

他坐下来,姑娘去了后院。不一会儿,她母亲摇摇摆摆地走了过来,朝他伸出了手。她母亲是个肥胖的老太太,女酋长,名下有大量田产。她胖得畸形,胖得唐突,但竭力给人一个体面的印象,热情而不谄媚,平易近人而不失身份。

“您可真是稀客呀,麦金托什先生。特蕾莎今天早上还说呢,‘哎呀,有一阵没见着麦金托什先生了。’”

想象着自己当上这个老土著的女婿,他不禁浑身战栗。尽管丈夫有白人血统,但她管制丈夫的铁腕人尽皆知。她的话就是权威,生意上她说了算。对白人而言,她可能只是杰维斯太太,可她父亲是有王室血统的酋长,她父亲的父亲,还有父亲的曾祖父差不多就是国王。杰维斯进来了,在身形壮硕的太太身边显得颇为瘦小。杰维斯皮肤黝黑,黑胡须已经花白,眉眼生得很好,牙齿光洁,穿着帆布裤子。此人很有英国做派,言谈间皆是俚语,但仍能让人听出英语对他来说不是母语;他跟家里人讲话用土语,就是他土人母亲的语言。他奴性很重,对人畏畏缩缩,卑躬屈膝。

“啊,麦金托什先生,这可真是个惊喜。特蕾莎,拿威士忌来,麦金托什先生要跟我喝一盅。”

他把阿皮亚的新鲜事讲了个遍,不时打量着来客的眼睛,以确定该谈些什么受待见的话题。

“沃克尔还好吗?最近我们都没见着他。这周我太太要给他送一只乳猪呢。”

“今天早上我瞧着他骑马回家去。”特蕾莎说。

“干杯。”杰维斯说着,举起威士忌。

麦金托什一饮而尽。两个女人坐在一边看着他,杰维斯太太穿着黑色长罩衫,安详又自大,而特蕾莎一对上他的目光,就赶紧展露微笑,杰维斯则絮絮叨叨个没完没了。

“阿皮亚人说,沃克尔该退休了,他不再年轻啦。他来岛上之后,一切都在改变,可他却停滞不前。”

“他早该退了,”女酋长说,“土著人都对他不满意。”

“修路闹出了这么大的笑话,”杰维斯笑起来,“我在阿皮亚讲给他们听的时候,他们都要笑岔气了。这个老沃克尔,真做得出啊。”

麦金托什生气地看着他。他这么议论行政长官是什么意思?作为一个混血商人,总该尊称他“沃克尔先生”啊。他正准备指责他的无礼,可不知为何又咽了回去。

“他退了之后,我希望您坐他的位子,麦金托什先生。”杰维斯说,“我们岛上的人都喜欢您。您理解土著,他们现在也受教育了,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对待他们。现在需要的是有文化的行政长官,但沃克尔跟我一样,只是个生意人。”

特蕾莎两眼放光。

“到时候,如果要任何人做任何事,您绝对放心,我们都替您办到。我会集齐所有的头人,到阿皮亚请愿。”

麦金托什感到异常恶心。他从来没想过,要是沃克尔出了事,自己会接任行政长官的位子。确实,坐在这个职位上,没有人比沃克尔更熟悉这个岛了。他蓦地起身,道别的话都没说,就走回大院,径直回到自己房间,飞快地看了一眼桌面,在文件中翻找起来。

左轮手枪不在了!

他的心猛烈地跳起来,简直要撞上肋骨。他四处找寻,椅子上,抽屉里,不顾一切地翻找着,虽然自始至终心里都清楚找不到那把枪了。突然,他听到了沃克尔粗哑热情的声音。

“你到底在干吗,麦克?”

他吓了一跳。沃克尔正站在门口,他本能地转身挡住桌面上的东西。

“收拾东西?”沃克尔问,“我已经让他们把替换的法兰绒衣裤放到了轻便马车上,打算去塔福尼游泳,你也一道来。”

“好的。”麦金托什说。

只要自己和沃克尔在一起,他就不会出什么事。他们要去的地方在三英里开外,有一方淡水池,一道窄窄的岩石屏障将之与海水隔开,是行政长官炸石头开出来专给土著游泳洗澡用的。他在岛上有泉水的地方都开辟了这样的水池,与黏糊温热的海水相比,淡水实在是清凉醒神。他们沿着寂静的草径驾车过去,不时经过海水侵入形成的浅滩,溅起片片水花,又经过两个土著村庄,村里四处散落着钟形棚屋,村中央坐落着白色教堂。到了第三个村庄,他们跳下马车,拴好马匹,下到水池里。池里有四五个姑娘,十来个小孩。很快,他们便互相泼水,又叫又笑,沃克尔穿着围腰,在池里游来游去,像一只笨海豚。他和姑娘们开着下流玩笑,姑娘们成心逗趣,潜到他身下,待他要捉,又滑脱游走了。他游泳累了,躺在石头上,身边环绕着姑娘和孩子们,俨然是幸福一家人。老家伙体形硕大,月牙形白头发围着光光的秃顶,活像一个老海神。麦金托什从他的眼中捕捉到一丝怪异的柔情。

“他们都是可爱的孩子,”他说,“拿我当父亲看待。”

话音未落,他扭脸就向姑娘们说了几句荤话,弄得她们发出阵阵大笑。麦金托什开始穿衣服,他的细胳膊细腿看着有些怪诞,像邪恶版的堂吉诃德。沃克尔开始拿他开涮,大讲粗俗笑话,大家伙憋不住低声笑起来。麦金托什三下两下套上衬衫。他知道自己看起来很怪诞,但是讨厌被人取笑。他站着一言不发,怒气冲冲。

“要是还想赶回去吃完饭,你得快点儿。”

“你人不坏,麦克,就是有点傻。一件事还没做完,又想着下一件。生活可不能是这个样子。”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慢悠悠地站起身,穿上衣服。他们遛达着走回村里,和头人喝了一碗卡瓦酒,跟无所事事的村民快乐地道别以后,方才驾车返回。

晚饭后,沃克尔照老习惯点上烟斗,预备出门散步。麦金托什刹那间感到一阵惊恐。

“你不觉得,现在晚上独自出门不太明智吗?”

沃克尔圆鼓鼓的蓝眼睛盯着他。

“你这话什么意思?”

“记得那天晚上的长刀吧?你惹恼了那帮家伙。”

“呸!他们也敢。”

“有人就敢了啊。”

“那是吓唬人的。他们不会伤害我的。他们拿我当父亲,知道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好。”

麦金托什满怀鄙夷地看着他。这个人的自大让他恼火,可有种说不清的东西促使他坚持劝告他。

“想想今天上午发生的事吧。晚上待在家里又不会有什么害处。我陪你玩皮克牌。”

“回来我再跟你玩。能够让我改变计划的土著还没有出生呢。”

“那我跟你去散步。”

“你老实待着,哪里也不许去。”

麦金托什耸耸肩膀。自己已经发出了充分警告,要是他不在乎,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沃克尔戴上帽子,出了门。麦金托什开始看书;可不一会儿他就想,或许应该撇清自己的行踪。他穿过院子来到厨房,找借口跟厨子聊了几分钟。接着,他取出留声机,放了一张唱片。机子有气无力地奏着忧郁的曲子,还有伦敦综艺剧院里的滑稽小调,他竖起耳朵,捕捉着远处黑暗里的声响。唱片在他肘边喧闹地旋转着,嘶哑地吐着歌词,可尽管如此,他却似乎被一种诡谲的寂静包围着,耳朵里听到的是海浪拍打礁石的单调嘶吼和轻风在椰树梢上发出的叹息。这寂静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真让人心惊肉跳。

他听到一阵粗嘎的笑声。

“真是时时有惊奇啊。你给自己放小调可不多见,麦克。”

沃克尔站在窗边,脸上红扑扑的,一副很夸张的快乐劲儿。

“哎,我这不活生生地回来啦。放的是什么曲子?”

沃克尔说着走进房间。

“情绪不高?放小调振雄风吗?”

“给你放安魂曲呢。”

“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一杯黑啤半杯苦’。”

“这支歌好得呱呱叫,听多少遍我也不烦。现在,咱们打打皮克牌,你准备好输钱吧。”

他们开始打牌,沃克尔以横行霸道取胜,动辄吓唬麦金托什,打趣他,讥笑他的失手,每耍出一个伎俩就吹胡子瞪眼睛,欢欣不已。很快,麦金托什就恢复了冷静,甚至有点儿置身事外。他观察着这个盛气凌人的老家伙,感到一种疏离的快意,同时为自己的冷静矜持自得。曼努马不是正在某处伺机寻找机会吗?

沃克尔赢了一把又一把,最后把彩头装进口袋,兴高采烈。

“你还要再长点儿岁数,才有希望赢我,麦克。事实就是我有玩牌的天赋。”

“我碰巧发给你十四张王牌爱司的时候,可不知道你这么有天赋。”

“好牌会找好玩家嘛,”沃克尔反唇相讥,“即便是手气和你一样差,我也照样赢。”

他接着又喋喋不休讲起那些老掉牙的故事,吹嘘他在各种场合如何与出名的老千玩牌,如何赢光他们的钱,令那些老千目瞪口呆。真是大言不惭,自吹自擂。麦金托什专注地听着,一心想要加深自己的恨意;沃克尔说的每一个字,做的每一个手势,都令他更加面目可憎。终于,沃克尔站起身来。

“啊,我得上床了,”他说着,打了一个大哈欠,“明天还有很多事呢。”

“明天你要做哪些事?”

“要赶到岛那头,五点钟出门,回来吃饭估计得很晚了。”

他们一般七点吃晚饭。

“那我们还是七点半开饭好了。”

“我想这样也行。”

麦金托什看着他磕掉烟斗里的灰烬。此人粗野,且精力充沛,想到死亡正在朝他迫近,真是不可思议。麦金托什阴冷的眼中,闪过一抹淡淡的笑意。

“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老天,我带你去图什么?我骑马去,它拉我还对付,肯定不愿意再把你驮上三十英里。”

“也许你还不了解马图陶村那些人的感受。我想有我陪着,能安全点。”

沃尔克纵声大笑,充满不屑。

“要是吵架,你倒还真能派上点用场。我可不是那种婆婆妈妈的人。”

麦金托什眼中那抹笑意漾到唇边。双唇扭曲不堪。

“天欲谴者,必先夺其智也。”

“说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沃克尔说。

“拉丁文。”麦金托什一边说,一边走出了房门。

他呵呵笑出声来。心情好多了。能做的他都做了,剩下的就看命数了。几个星期以来,他从没睡得这么香甜。第二天一早醒来,他便出了门。经过一夜酣睡,他发觉清晨的新鲜空气让人欣喜,比起往日,海水蓝得更澄澈,天空更晴朗,连信风都变得清新。轻风拂过,礁湖上泛起的涟漪就像逆刷的天鹅绒似的。他感觉自己变得年轻、强壮,开始兴致勃勃地处理一天的工作。午饭后他睡了一觉,傍晚时分,他给枣红马佩上鞍鞯,到灌木丛中遛达一番,似乎在用一双全新的眼睛观看一切,感觉自己正常多了。最突出的是,他能够把沃克尔摒出脑外。在他看来,就好像从来没有过沃克尔这个人似的。

他回来晚了,骑马出了一身汗,去洗了个澡。之后,他坐在阳台上,抽着烟斗,望着白昼在礁湖上空逐渐褪去。落日下的礁湖色如玫瑰,青紫翠绿,美丽异常。他觉得与世界和解了,也与自己和解了。厨子过来报告晚餐已经备好,问是否还要等待,麦金托什对他笑了笑,眼神友善,接着看了看手表。

“七点半了,最好别等了,说不准长官什么时候回来。”

厨子点点头,不一会儿,就看见厨子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穿过院子。麦金托什懒洋洋地起身去了餐厅,自顾自吃晚饭。事情到底发生了没有?不确定性实在可堪玩味,麦金托什悄无声息地笑了。晚饭尽管还是汉堡牛排——厨子技穷时就会做这道不变的菜,吃起来却不像平常那么单调,奇迹般地腴美多汁,有滋有味。饭后,他懒洋洋地踱回自己的小屋,取出一本书。他喜欢这种寂静中的张力。夜幕低垂,繁星闪烁。他喊人掌灯,不一会儿,中国佬就赤着脚啪嗒啪嗒地走过来,带着一线灯光刺穿黑暗。他把灯放在桌上,悄无声息地退出房间。麦金托什站在地板上一动不动,好像脚下生了根——就在那里,半遮半掩在凌乱文件之下的正是他的左轮手枪。他的心痛苦地悸动起来,一下子冷汗涔涔。这么说已经得手了。

他颤抖着拿起枪,空了四个弹巢。他突然停下来,警惕地望向外面的黑暗处,但外面没有人。他飞快地往空弹巢里装上四颗子弹,把枪锁进抽屉里。

他坐下来等待。

一个小时过去了,又一个小时过去了。什么动静也没有。他坐在桌边,做出在写东西的样子,但事实上一个字也没写,一个字也没看进去。他在听。他竖着耳朵捕捉从很远处传来的每一个声响。终于,他听到迟迟疑疑的脚步声,他知道,这是那个中国厨子。

“阿松。”他喊了一声。

阿松走到门边。

“长官回来太晚,”他说,“饭不好吃了。”

麦金托什盯着他,思忖着他是否知道发生的事情,而如果他知道,会不会联想到麦金托什和沃克尔关系紧张。阿松手脚麻利,少言寡语,脸上总带着笑,可谁知道他脑袋里想什么呢?

“我估计他路上一定吃过了,可不管怎样还是别让汤凉了。”

他话音刚落,一阵扰攘就打破了寂静,夹杂着喊叫声和赤脚飞奔的啪嗒声。很多土著,男女老幼都有,跑进了大院,把麦金托什挤在中央,七嘴八舌,根本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这些土著情绪激动、恐慌,还有些人在哭。麦金托什挤出人群,走到大门口。尽管他几乎没听懂土著说的话,但对于出了什么事,他心里跟明镜似的。刚到门口,轻便马车就到了,那匹老马由一个高个子土著牵着,车里蹲着两个人,正努力把沃克尔扶起来。车外聚了不少土著人。

马被牵到后院,土著们一拥而进,麦金托什大声让他们往后站,两个警察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奋力把人群推到一边。他总算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几个打鱼的少年在回村路上的浅滩边发现这辆马车。马伸鼻嗅着草丛,黑暗里他们只能看到老头儿庞大的白色身躯倒在座位和挡泥板之间。起初,他们以为老头儿喝醉了,咧嘴笑着去看,却听到了他的呻吟,意识到有些不对劲,赶紧跑回村子找人帮忙。他们带着五六十人回来,才发现沃克尔遭枪击了。

麦金托什不禁打了个寒战,不知沃克尔是不是已经断气。眼下,要紧的是把沃克尔从马车中搬出来,但他身躯肥胖,挪动他实非易事。四个壮汉一起用劲才能搬得动,他们颤悠了一下,沃克尔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他还活着。他们总算把他抬进家门,上了楼,放在床上。这时候,麦金托什才能够看清楚。院子里只有五六盏防风灯,什么都看不真切。沃克尔的白帆布裤子上满是血迹,抬他的壮汉把血糊糊的手直接抹在围腰上。麦金托什把灯举高,看到老头儿脸色苍白,吃了一惊。沃克尔双目紧闭,还有呼吸,但脉搏微弱,奄奄一息。麦金托什没有料到,自己会大受震动,惊恐不已。他瞧见那个土著听差也在场,就命他去药房把皮下注射需要的用具都取来。出于恐惧,他的嗓音都哑了。一个警察拿来威士忌,麦金托什勉强往老头嘴里灌了点儿。屋里挤满土著,地板上坐得到处都是,他们都吓坏了,谁都没说话,不时有人哭号几声。天气异常炎热,麦金托什却全身发冷,手脚冰凉,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控制住四肢不发抖。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沃克尔是否还在失血,也不知道该怎么止血。

听差拿来注射针头。

“你给他打针,”麦金托什说,“你比我熟练。”

他头疼欲裂,仿佛各种凶残的小魔怪都在脑袋里厮打,挣扎着要破头而出。人们等待着注射的效果,不一会儿,沃克尔缓缓睁开眼睛,似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不要说话,”麦金托什说,“你回到家里,安全了。”

沃克尔的嘴唇动了动,微微笑了。

“还是被他们算计了。”他喃喃说道。

“我马上让杰维斯派摩托艇去阿皮亚,明天下午医生就能到。”

老头歇了好一阵,才能答话。

“到那会儿我就死啦。”

麦金托什苍白的脸上闪现出鬼一样可怕的表情。他努力挤出一丝笑容。

“胡说!快别说话了,你会全好起来的。”

“给我杯酒,”沃克尔说,“烈一点的。”

麦金托什颤抖着双手,兑了一半水和一半威士忌,拿杯子喂到沃克尔嘴边,看着他贪婪地喝下去。酒似乎帮助他恢复了一点元气,他长吁一声,肉乎乎的大脸上有了点血色。麦金托什无助极了,站在一边注视着老头。

“要做什么,你告诉我。”他说。

“什么也不要。让我一个人待着吧,我不中用了。”

老头躺在大床上,曾经壮硕傲慢的他如今毫无血色,虚弱不堪,看上去极其可怜,令人揪心。歇了一会儿,他的头脑似乎清楚了一点。

“你说得对,麦克,”过了一会儿,他说,“你警告过我了。”

“我要是跟你一起去就好了。”

“你是个好人,麦克,就是不喝酒。”

又是一段长长的静默,很明显,沃克尔快不行了。体内的血一直止不住,麦金托什虽然不懂医,却也能够明白,他的长官最多只能撑一两个钟头了。他站在床边一动不动,沃克尔双目紧闭,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又睁开了眼睛。

“他们会让你接手我的位子,”他一字一顿地说。“上回去阿皮亚,我说你很不错。路修完,我才会瞑目。岛上各处都要通上公路。”

“我不要你的位子。你会好起来的。”

沃克尔虚弱地摇摇头。

“我不中用啦。待他们好一点,这一点很重要。他们都是些孩子,你一定要永远记住这一点。你对他们必须强硬,也必须和善,还要公正。从他们身上我一分钱也没拿过。二十年了,我攒的钱还不到一百镑。修路是大事,把路修完。”

麦金托什开始不由自主地啜泣起来。

“你是个好人,麦克,我一直都很喜欢你。”

他闭上眼睛,麦金托什以为他再也不会睁开了。他喉咙干紧,不得不去拿点儿喝的。中国厨子悄悄给他放了一把椅子,他坐在床边守着,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这一夜真是漫漫无尽。突然,坐在地上的一个男人控制不住地哭起来,哭声很大,就像一个孩子。这时,麦金托什才注意到,屋里已经挤满了土著,他们都跪坐在地板上,有男有女,眼睛紧紧盯着床上。

“这些人在这里干什么?”麦金托什说,“他们没权利待在这儿。轰走,轰走,统统轰走。”

他的话似乎惊醒了沃克尔,他又睁开眼睛,眼里满是泪水。沃克尔想要说话,可是他太虚弱了,麦金托什要把耳朵凑得非常近才能听清他的话。

“让他们在这儿吧,他们是我的孩子,应该在这儿。”

麦金托什转向土著。

“就待在这里吧。他需要你们。但不许说话。”

老人苍白的脸上浮现出虚弱的笑容。

“靠近点儿。”他说。

麦金托什俯下身。沃克尔闭上眼睛,吐出的字句就像风穿过椰子林发出的叹息。

“再给我来一杯。我还有话交代。”

这一次,麦金托什给他喝了纯威士忌。沃克尔靠着最后的意志力攒起精神。

“别为这事折腾。九五年,几个白人被人杀了,惹出很大动静,舰队开来了,还炮轰了村庄。死了很多无辜的人。阿皮亚的那帮人都是该死的蠢货。要是闹起来,他们只会惩罚好人。我不希望有人受罚。”

他停下来,歇了一会儿。

“你一定要说这是意外。不是任何人的错。答应我。”

“只要你愿意,我做什么都行。”麦金托什轻声说。

“好小伙儿。你是最好的。他们是孩子,我是父亲。一个父亲如果办得到,是不会让孩子惹上麻烦的。”

他的喉间滚动出一丝轻笑,非常古怪,非常鬼魅。

“你信奉宗教,麦克。宗教里关于宽恕的那句是怎么说的?”

麦金托什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双唇颤抖。

“‘宽恕他们,他们并不知自己所为何事’这一句吗?”

“说得好。宽恕他们。我爱他们,你知道,一直都爱着他们。”

他叹了口气,嘴唇虚弱地动了动,麦金托什必须把耳朵贴得很近才能听到。

“握住我的手。”他说。

麦金托什猛吸了一口气。他的心绞痛起来。他抓起老人的手,把那只冰凉虚弱、粗糙不堪的手,握在自己手中。他就这样坐着,忽然间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老人喉中发出一长串咯咯的声响,可怕、诡异,猛地打破了寂静。沃克尔死了。土著们放声号哭,泪如雨下,不停地捶打着自己的胸脯。

麦金托什从逝者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像个嗜睡的人一样摇摇晃晃走出房间。他走向自己的书桌,走向锁着的抽屉,拿出那把左轮手枪。他朝大海走去,走进礁湖之中。他一路涉水,走得很小心,免得绊到珊瑚礁,直至海水淹到腋下。他射出一发子弹,击穿自己的头颅。

一个小时后,在他倒下的地方,五六条瘦长的棕色鲨鱼游过来争食不休,溅起大片水花。

(阎勇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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