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唐国，南淮。
下午时刻，有风塘。
息衍穿着一声宽袍临桌书写。姬野悄无声息的走进了书房，立在阶下，宽袍男子也不看他，手中的笔一刻不停。
姬野忍了一会儿，忍不住，悄悄掉头准备逃走，身后却传来了息衍的声音，“整日和吕归尘出去喝酒放懒，一点耐性也没有。”
姬野只能站住，低着头一声不吭。
息衍从卷宗里取出一叠文书放下桌上，“除了昨夜的麻烦，这里有上个月东城的城门守的文书，有人在酒肆里酒后聚斗，一方两男一女，一方是十六个豪门子弟，人多的一方伤了八个，人少的一方不但毫发无损，而且在逃跑的时候还打翻了一名巡接校尉。一个是下唐军官，一个是蛮族世子，都是英雄年少啊!”
姬野心里一凉，明天自己和吕归尘的所作所为没有一件事可以瞒过老师的耳目。
“好一个英雄年少!好大的胆量!”息衍敲着桌案，看不出喜怒，“你从军五年，没有出征上阵，倒知道在军营中劫富济贫。名扬于酒肆之内，挥拳于街头巷尾，五年前我引进你入军，没想到你还有井市游侠的风骨!”
“要除去我的军籍吗？”姬野抿着嘴唇，许久，低声问。
“除去军籍就能全身而退?你真以为这么简单?”
姬野猛的抬头，看见息衍眼中浮现的怒气，一股穷途末路的感觉忽然浮上心头。
他天不怕地不怕，此时心里却有些孤凉。他知道昨夜的事情已经闹大，鸿胪寺卿和南淮名妓被人在街头上撕开马车，赤身裸露暴露在众人的目关之下，大概是不能大事化小的。
他听闻风声，上午鸿胪卿便上了归隐的奏折，称病情严重，不能入朝。国主吃惊，正指派金吾卫探病。
息衍冷笑，“拿了这么多军饷就想一走了之?军中若是花钱养废物，家国谁人去守?与其闲的要打架，不如随我出征。你固然是个废物，战死沙场却好过在市井当个流氓。”
“出征!”姬野瞪大眼睛，掩盖不住的兴奋。
下唐国以文兴邦，十年八年也难有战事。军中略有军衔的巴不得天下大乱，好去谋取一份功名利禄，回到家来娶妻生子。
“现在说怕死，已经迟了。先锋将佐姬野领命!”息衍丢给息衍一枚金符喝声道，“三军已经齐备，明日午时出发。如有延误，军法处置!”
“殇阳关?”姬野跌跌撞撞的向前，接住了那枚委任他统帅的前锋营的金符，还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昨天他还是一个侍奉息衍的小卒，军衔排列在雷云正等人之下，而今天金符传到，他猝然间披甲带鳞，领前锋营，指挥八百轻骑的骑军统帅。
息衍挥手展开桌案上的东陆四洲十六国的地图，点在北部山和黯岚山两道山脉的交汇之处，“东陆四州，无非是雷眼，锁河，黯岚，北部这四条山脉划分而成，这四条基本就是一个十字。皇城天启所在，就是两山所夹的一片平原，而两山交汇之处，就是号称‘东陆第二’的殇阳关。”
“我们是去勤王?是和离国打仗?”姬野知道诸侯对离军的合围，昨日的军报上写的就是这件事，他的职位特殊，可也看见许多秘密的军报。
“还能是谁?难道是楚卫国?现在的军情就是赢无翳被堵在了这里，这里是必经之路，否则就要绕道一千两百里。但若是赢无翳突破了这个关卡，那么就是放虎归山，蛟龙入海，再想困住他，”息衍摇头，“只怕东陆没有能做到。”
“这次出征一是勤王，二是离军当中有一个人是我们下唐要的，这个人很值钱，诸侯都想要，所以我们要加快行军，免得赢无翳突围成功，或者别国先得手，这个人我们就得不到了。”
“谁?”姬野耳朵竖了起来。
息衍看着姬野猴急的样子，悠然的笑笑，“楚卫国，小舟公主。这位公主是楚卫国国主的爱女，按照皇帝的旨意，她被接到了帝都，住在太清宫里。不过帝都名义上是皇帝的地盘，明白人都知道帝都是赢无翳的别院，所以楚卫国很担心把这位公主放到赢无翳的牙齿边，东陆人都知道赢无翳是头雄狮，他不饿的时候对不敢兴趣的东西懒洋洋的不想搭理。可他忽然想起来了，一口把公主吃了，骨头都不会吐出来几根。”
“那是长的很好看的公主了?赢无翳收了她，楚卫国就丢了脸面，是不是这样?”姬野觉得自己懂了。
“哪有这么轻易就下定论的，赢无翳不是个好色之人，否则他早就住进皇帝等的后宫了。小舟公主的危险之处在于，她的祖国是效忠皇室的楚卫国，这个国家是赢无翳最大的敌人。如果赢无翳一刀砍了这个公主，那么就像砍去了楚卫国国主心中的一块肉。”
“哦!”姬野萍萍点头，似乎懂了什么。
“楚卫国国主是位女公爵，下嫁安君，仅有这么一个血亲后代，对女儿的宝贝，不亚于她宝贝自己的国家。所以今年年初我们两国密约，我过馈赠四十万金珠最为楚卫国的军费给楚卫国，而楚卫国则通过在帝都的势力，把小舟公主接到我们南淮来居住。我们两国就此结盟，天下诸侯，我国最富有，楚卫国军事力量最强，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盟友。不过赢无翳在离开帝都时，做了一个让谁也想不到的事，把小舟公主带着军中随行“!”
“哦!人质。”姬野恍然大悟。
“是，看来赢无翳天不怕地不怕，还是忌惮一人。”
“谁?”
“白毅，楚卫国权倾朝野的重臣，天下名将之首，赢无翳带着这个公主，就是为了防止白毅和他决战。”
“白毅!”姬野知道这个名字心里一惊。
“天下名将之首。”他在心里悄悄重复。
东陆兵谚有言“”遇华则走，遇山则避，遇息则守，遇白则降”之说。
华为淳国风虎骑的统帅，“虎将”华烨。
山为下唐国三军大制司，“豹将”拓拔山月，他是出仕于东陆诸侯的蛮族人，幼年时代自称居住在银羊寨附近的草原。
息为大胤王朝御殿羽将军，下唐国武殿都指挥使，“狐将”息衍，年轻时跟白毅一同在御殿羽学习，并称为“素月墨羽。”
毅则为楚卫国大将军，有着“兵王”和龙将”之称，四大名将之首，一生从未打过败仗。
“若是小舟公主被带回离国，我们的头顶可能就绿油油的了。我们那四十万金珠也就变成了离国的聘礼了。”息衍说。
“聘礼?”姬野又变的迷茫起来。
“诸侯联盟，十有八九都是靠联姻。我国原本和楚卫国结盟，就是有意撮合我国的诸君百里煜少主。可是小舟公主被送到离国都城九原，赢无翳大手一挥，把她随便嫁给某个赢氏公子，生几个孩子，我们也只有干瞪眼。我们这笔金珠，就算帮了离国给楚卫国的聘礼。”息衍摊了摊手，“那个时候我们的头上就真的绿油油的了。”
“不过这个小舟公主还有一个秘闻。”息衍神秘的笑了笑。
“什么秘闻?”姬野瞪大眼睛。
“有一个传闻，这个小舟公主是喜皇帝的私生女儿，喜皇帝唯一的血脉。”
“皇帝的女儿?”姬野一惊。
“该说是先帝的女儿。赢无翳翻过雷眼山以五千雷骑控住帝都，后面诸侯勤王，楚卫国的国主亲自领兵率领诸侯盟军与离国军队决战于八鹿原上，结果败仗身死，身后留的唯一孩子是个女儿，乳名叫瞬儿，大名大概是白瞬。她如今是楚卫国女公爵，没人敢擅称她的名字了。”
“那个楚卫国女公爵嫁给了那什么安平君吗？那又和皇帝生孩子，难道不是近亲相配?我听别人说这样生出来的孩子是傻的。”
“呸!”息衍苦笑，“什么乱七八糟的，七百年前的分家，到现在隔了三十代远亲都有了，还有什么近亲婚配?”
姬野不太懂，老老实实的回了个嗯。
“白补之这个女儿，那一年十五岁，又恰恰住在天启城中。她是十六岁回到的楚卫国，开春四月就结了婚，小舟公主出生的日子却是在十月，哪有孩子六月就出生的。”
“按将军的说法，六月早生是件很稀奇的事?”
息衍看着学生认真的黑眼睛，两人各自沉默了一会儿，息衍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人教你这些吗？，怀孕六月生下来的十有八九是个死胎，哪有现在千娇百媚的公主。”
“没人教我，家里有不跟我说话，阿苏勒懂吗?那我问谁去?”姬野说，“那一定是皇帝了。”
息衍点头，“未必一定，但是十有八九。但是帝都有人活动非常积极，想把小舟公主接到太清宫抚养，说要嫁给现任皇帝的幼子，其实这个幼子才两岁零七个月，话都不太会说，却要娶一个比他大这么多的公主，分明就是一个借口。一开始楚卫国公爵不愿意一再推迟，最后皇帝亲自下旨要公主入京，楚卫国公爵才不得不应允。而小舟公主一道帝都，就有消息说喜皇帝还有血脉在人世，看这个样子，是有人想在立一个年幼的女主了。”
“是些什么人?”姬野皱眉。
“不知道。这些年来，我隐隐约约的觉得帝都里有这么一群人，看不见他们在哪里，但是看的出他们的手段。”息衍沉吟，“你听说过蔷薇党吗？”
“没有。”
“没有就对了，这些人要是人尽皆知，早就被赢无翳一刀一个砍死了。不过这群人应该是存在的，他们能通过活动把小舟公主从楚卫国接到帝都去，已经可以看出他们的手段。不过楚卫国有白毅当政，手腕不是一般的强悍。小舟公主才到帝都半年，白毅就找到我国结盟，意图确定公主的未婚夫，这一招也算得强劲。不过双方都是在玩政治，大家在朝堂上暗自较力的时候，赢无翳却一把扛起小舟公主要跑回离国。这些公卿，嘲笑赢无翳是南蛮子，可是这个南蛮子做起事情来，以公卿的手段偏偏制约不了。”
“离国的雷骑赤旅，在东陆所向无敌，以我们下唐国的兵马，想要打赢是件难事。”
“赤潮所到，尸横遍野。我何尝不知道?不过这次出征的人我想都不会承认自己不如赢无翳。”息衍眯起眼睛微笑，语意深邃，“乱世的真正霸主，是不是赢无翳，还是未知数，还有很多人渴望着和赢无翳争夺这个位置。赢无翳已经亮了他的刀，他的刀就是雷骑赤旅，而别的人，他们的刀还藏在刀鞘中里没有拔出来，这次勤王，恰恰给了这些人试刀的机会。”
姬野听的出神，没想明白息衍说的意思。
“为何要打架?”息衍话锋忽转严厉起来。
“我出钱，赢了他们的钱。”
“还有呢?”
姬野沉默了很久，“他们看不起我，他们总是要和我打架，他们这次是找个机会。他们家里有钱，是大贵族，家里的亲戚，一个个都是大人物。我家的贵族头衔被废掉了，我在家里都被人看不起，在校场上他们又打不过我，他们不服，想让我低头，我偏不!”
姬野声音低落下去，嘶哑凶狠的，“我偏不!”
“所以你就和他们打架，满足你那点好胜的虚荣心?”息衍冷笑。
“我不想看他的眼睛，因为他们是真的看不起我。”
“放屁!”息衍忽然怒喝。
姬野震惊，他从未听过老师说这样的粗话。
“这些还需要吗，他们何尝看得起你过?他们凭什么看的起你?你一个寒门子弟，一个小妾生的，你父亲都觉得你是个累赘，你还指望你的同胞看的起你?你早该明白你不可能被他们看的起!可是你不服，你想出头，”息衍震喝，“那你为何不干脆杀了他们?”
姬野觉得这些话像重锤一样打在他的胸口，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息衍静了下来，盯着姬野漆黑的眼睛，“你心大，命却穷，你要的东西不给你，你就非想要，就只有拿上命去要。可是你杀了一个人，两个人，天下还有是有一千人，一万人看不起你，你懂吗?就算你是天启城里的皇帝，离国赢无翳还是看不起他，赢无翳在天启六年，连皇帝都懒得杀。”
姬野在老师的注视下不敢把目光挪开半点，只好用力点头。
“可是你手中还有枪，一柄古老的枪，你的曾祖拿着它时，任何和他对面的人都要心惊胆战。谁敢看不起他?你要做空前绝后的武士，那么不是战一人，而是战天下!”
“可是我的枪……丢了。”姬野低声说。
“不，它还在，里面有你曾祖的灵魂。”息衍笑着。
姬野用力点头，感觉全身的毛孔都被打开了，拼命的留着汗。
息衍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好好想想我说的话，你是我的学生，要有我的志气。麻木尔杜戈里亚，这柄枪是为了杀死巨龙而被锻造的，有用它刺杀老鼠吗？”
息衍低下头来批写公文，不在说话，姬野不敢出声，悄悄地退下。
在他走到门口时，背后忽然想起息衍幽幽的声音，“其实在十三年前，我跟白毅在秋叶山城第一次看见那个男人，我们就想杀了他!这个乱世，跟杀了威武王赢无翳比起来，什么都不算的功业!你很快就会遇到这到强敌，赤旅雷骑，天下无双，但是你应该狂喜，因为你终于有机会和他们对面!”
姬野的背影刚刚消失在门外，息衍背后的帘子被看掀开了。高瘦的老人着着一身白色麻衣，走了出来。
“这个孩子被你吓到了。”老人淡淡地说。
“还差的远呢，想要变成他曾祖那样的男子，怎么会被这点事情吓倒?”息衍说，“最近他变懒散了，没上进心。”
“时代不同，在我们那个时代，那么多人向往成为英雄，建公立业，姬扬在稷宫的时候，他的朋友是苏瑾深、叶正勋和李凌心，那些男人，他们凑在一起，是可以颠覆世界的。这个孩子有什么样的朋友呢？他太孤独，他只想证明自己而已。”
息衍微微一笑，“不，他能行的，我能看出他身上有一种气质，第一眼看见他时我就察觉那种气质。”
老人也笑，“为了鼓励学生说出这样的话来，你也真的是一个绝好的老师了。”
“有些是作态，有些是真的。息衍说，“他的枪术进步如何?”
“已经可以熟练地运用‘碎甲’了，下一步是‘心狼’跨过这一步可不容易，枪术运用到这一步已经不是技术而是心术。每个人心里都有狼，关键是如何把狼释放出来。”
“吕归尘呢？”
“他很聪明，对于技术的掌握胜于姬野，可他没有决胜的血性，这样制约他的发展，”老人摇头，“这样下去，他可能会失去对苍云古齿剑的掌控，他这次随军出征的事安排好了吗？”
“我已经想国主进言，国主也同意我带他出征，说是见识一下东陆等我军威。”
“很好，是时候了，年轻人就该被磨砺一下，在他们真正开始征战前，他们需要一次完美的演练。”
武器是不能久藏于匣中的，乱世的诸侯名将也一样。他们整备了铠甲，立起标志着各家的大旗，去向不知结局的战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