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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天下名将(殇阳血)

同一时刻,殇阳关外的楚卫军中帐。

诸侯大军的统帅几乎全部在座,只是居中的位置是空的,白毅没有来。费安冷冷的目光透过门口帘子的缝隙看向外面,丝丝秋风透了进来。仅仅几天,殇阳关下便冷了起来,连续几日都下了白霜,有深秋的感觉。冈无畏和古月衣对视,各自摇头,程奎则瞪着息衍,息衍也是摇头微笑。

明日便是白毅约定破城的日子,可是白毅这些日子全无动静,谁都猜不透他的心思。冈无畏于是传书请诸位将军一同来向白毅问询,不过只有白毅幕府中的谢子侯出来迎接,说白大将军午后便休息了,至今未醒。将军们议论良久,得不出什么结论,心里焦急,也不悦于白毅的傲气和冷淡,却碍于他的盛名不便发作。程奎咬牙拍着座椅的扶手,瞪圆了眼睛,已经是几次把到嘴边的脏话吞了回去。

谢子侯掀开帘子,走进了帐篷。

他摘下斗篷的风帽,微微打了个哆嗦。帐外疾风横扫,有如鬼啸,地面已经被冻得铁硬,丝绒的夹衣都挡不住寒冷。帐里却点着炭盆,火生得很大,令人觉得燥热。白毅未穿铠甲坐在桌前,认真地摆弄着一只填满泥土的陶盆。

“大将军。”谢子侯凑近,打量着那只陶盆。

他知道白毅在模型上也有造诣,经常自制地形沙盘和攻城器具的模型,于是想这又是一件新的玩具,不过在白毅的手里摆弄来,却未必不是攻城掠地的利器。不过那只陶盆却毫不起眼,就像市面上几个铜锱一只的烧土花盆。谢子侯在白毅幕府中任首座已近五年,自以为对军械有独到的见解,却怎么也想不出看不出这只陶盆的用处。

“子侯,诸位将军还没有走么?”白毅聚精会神,微微点头致意,并不看谢子侯。

“还没有,都在大帐中说话,大概见不到将军,不甘心离去。”

“那也任由他们。”白毅随口说道。

白毅手中丝毫不停。谢子侯屏住呼吸,看着他先是将陶盆中的泥土刨松,挑去石子,而后浇上清水,再把一包东西洒进去,再敷上一层泥土。十指上满是泥污,他也并不介意。

“大将军,这是?”谢子侯终于忍不住好奇。

白毅微微一愣:“是息衍捎来的秋玫瑰花籽,我已经种了两盆,剩下的种子都在这里,希望天气真的冷下来之前,可以看见它开花。”

看着谢子侯茫然不解的样子,白毅从炭火下拾起另外两个陶盆放在他面前:“这是前几日种下的,想不到这么快就发芽了。下唐的秋玫瑰,果然是与众不同的品种。”

谢子侯这才相信白毅真的是在摆弄花草,苦笑几声,长拜下去:“大将军,您在此种草莳花,却苦了我们这些挡驾的人。”

“见不到我,诸位将军很不满意吧?”

谢子侯摇头苦笑:“费尽唇舌,好言好语,诸位将军也不信您午睡一直不醒。淳国程将军脾气暴躁,说我军畏战,大将军胆怯。几乎把我们说成是包庇逆贼的同党。”

“程奎是个直性子的人,他怎么骂,都不要紧,不过是一时口舌之快。我担心的是费安和冈无畏,费安性格阴狠,对我军始终是观望,冈无畏将军却是数十年名将,真的令他觉得我们失礼,怕是不好收场。”白毅淡淡地说道。

“将军素来不会刻意对人傲慢,既然也担心费安和冈无畏的不满,为什么却避而不见呢?”

白毅沉默片刻:“我要示以威仪,令他们心中有所不安,不能感觉太过熟络了。”

“怎么说?”谢子侯长拜,这是请教的意思。

“攻破殇阳关指日可待,那时候诸侯大军必然希望能够推进天启觐见皇帝。一则在帝都建立自己的势力,二则在皇室面前表功。不过我们这些骑马带刀的人想进入帝都,想必皇室不会乐于看见。诸国之中,我国兵力最强,也和皇室最为亲密,皇室势必会倚仗我军安抚诸侯,保护天启城的安宁。那时候我们和诸军之间的关系,会更加微妙。”白毅低声说,“所以与其亲若兄弟,不如跟诸军保持一段距离,站好我们的立场。令其心中对我军有所戒备,便会加倍小心,不至于轻举妄动。”

“皇室如果直接降旨,令勤王诸军退却,将军以为诸军不会答应?”

“绝对不会,我大胤朝有史以来,嬴无翳是第一个在帝都建立势力的诸侯,而他仅仅是一个人。我们如今驱走了嬴无翳,可是却有六个诸侯要进入帝都。这就像走了一头狮子,进了六条恶狼。”白毅道,“对于皇室中的明眼人来说,是一头狮子好,还是六条恶狼好,这还难说得很。如果我是皇室中出面安抚的人,势必会在诸侯之间周旋,最好的策略便是联合我国,威慑其余诸侯。”

谢子侯沉默了一会儿,微微点头:“将军的思谋,果然深远。只不过明日就是约期,对于破城……”

他迟疑不语,以他的经验而言,强攻殇阳关无疑需要事先演练配合。以殇阳关城墙高险,登城几乎不可能,水火也都不能奏效,那便只有用犀角冲一类的攻城器械强行撞击城门。那样军士必然暴露在箭雨滚石下,调度调配便是减少死伤的关键。而现在即便立刻排兵布阵,也已经来不及了。

白毅摆了摆满是泥污的手:“坐。欲速则不达,阵前静不下来是领兵的大忌,我的筹划稍有错误,便要在阵前死十个百个人。你可知道下唐的十里霜红?”

谢子侯坐在他对面,摇了摇头。

白毅端详着种上花籽的陶盆,带着一缕微微的笑:“世上的玫瑰花,都是春暖花开的时候开放。只有下唐地方,产一种秋季开花的秋玫瑰。不过秋玫瑰其实是菊花一属,只是花形和玫瑰类似,又是难得的深红色。南淮城有一条紫梁大街,临着河岸一侧都是种的这种花,一到下霜的日子,霜红十里,乘船顺流而下,一眼望去,有如冰火交融,是南淮的盛景之一,不过在我们楚卫,倒是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栽活过这种秋玫瑰。”

“想不到大将军对于种花也有心得。”

白毅沉默片刻,笑笑:“子侯,我是不是一个很无趣的人?你跟随我五年,我总是如同箭在弦上,紧绷得很。不喜欢什么,也不讨厌什么,偶尔吹吹箫管,也是心事沉重的样子。”

谢子侯略略迟疑,躬身道:“是。”

“其实我当初并非这样的,”白毅低声道,“二十年前,我和息衍还是朋友,都籍籍无名,曾想过在帝都的街头开店卖花,赚一点钱花销。那时候息衍还说开店便要有绝活,别人没有的,才能红火起来,于是他研究了一个夏天,种出一色蓝边的玫瑰,称为海姬蓝。”

白毅静了下来,看着桌上跳动的烛火出神。

“那时候我和息衍都不曾想到会成为名将,也不曾想到,会有针锋相对的一天。乱世的时局,也逼人太甚了……不得已。”白毅低声叹息,“如今我是一个连盟友都要算计、事事走先一步的人,便只能如此的无趣干瘪。”

“大将军对于国事的操劳,实在太费精神了。”谢子侯感慨,“但是我想名臣名将,都胜在用人得当,指挥调度。恕我直言,将军这样只是自己辛苦,终究不是长久的办法。”

白毅笑笑,略有一丝疲惫:“子侯,你不懂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不是不相信别人,而是很难找到和我相同的人了。我出仕楚卫国,是立志要保住大胤的河山。”

谢子侯愣了一下:“大将军忠心爱国,是仁义之军啊,诸侯国中无不敬仰的。”

“子侯,你终究不明白人心啊,也还不真的理解这天下。”白毅摇头,“如今还真的有什么人忠于皇室么?所有人都借着忠君之名,意图谋得自己在乱世河山的地位,就像现在大帐中的那些人!”

谢子侯点头:“诸侯的虎狼之心,我也有听闻。嬴无翳若是狮子,以恶狼比喻他们,确实也不为过。”

“他们做的是对的。”白毅低低地长叹了一声,“子侯,我请你为我幕府的首座,与其说是看重你的谋略,不如说是看重你的真纯。这个时代,旧的皇帝已经不该再存在了。”

谢子侯大惊失色,这样的话,他断然没有料到会从白毅的嘴里说出来。

“觉得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不该由我来说?”白毅轻轻地抚摸着那些陶盆。

谢子侯呆坐着看白毅,不知道如何说起。

白毅神色淡然,轻声慢语,像是在说一件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改朝换代,是自然而然的事。要始终把持着整个帝国的权力,成为诸侯的共主,那么必须有强的领导者。可惜我们白氏家族即便再庞大,却依旧是一个家族而已,要从一个家族的人丁中选出能够震慑东陆的主宰,谈何容易?而且我这样的分家子弟慢慢地从主家中远离,最后主家中剩下的,无不是养尊处优的贵胄子孙。他们没有握过剑,没有杀过人,甚至不明白天下的平衡和权力的绞杀。他们依靠着祖先的威风坐在太清宫的宝座上维持他们的统治,可是十年一百年一千年,当祖先的威风不能再延续,这个帝朝就会被摧枯拉朽地毁掉。养在锦绣中的人,是永远不能战胜嬴无翳那样生在山野中的雄狮的!”

白毅长吸一口气:“这就是帝朝的命数了,蔷薇皇帝的威武延续到风炎皇帝,已经是最后的光辉。那光辉灭了,再也无以为继。绵羊统治的国家和狮子统治的国家,哪一个的人民会幸福?”

谢子侯茫然失语。

“是狮子统治的那个才会幸福。”白毅代他回答了,“虽然狮子会吃掉它的子民,但是它也会守护它的子民,这些是他的粮食。天下是个偌大的羊群,牧羊的,决不能是羊。”

“那大将军守护皇室那么多年……是为了……”谢子侯勉强说到这里,忽地起身下拜,“若是大将军别有鸿图,子侯是将军从乡野中提拔的人,也只能誓死和大将军一同,但请大将军直言相告,令子侯心安,纵死不悔。”

白毅一笑,轻轻拖了拖他的胳膊令他起身:“子侯,你误会我了。我今天忽然跟你说这些话,是因为我不知道今夜过去我的死活。决战就要开始了。”

谢子侯脸色大变:“就在今夜?”

“就在今夜。”白毅点头,“当年我和息衍第一次在秋叶山城见到嬴无翳,他还是一个效忠皇室的年轻诸侯,我们则是少年。可是我和息衍都坚信有朝一日,这个人的红旗烈马必将如大潮般洗过东陆。锁河山八鹿原一战,我迫于国内的压力不能亲自出兵勤王,决战嬴无翳,其实也是我不想在那时正对他的锋芒。那时候诸侯联军兵势连云,不过却是一盘散沙,我确实也没有信心去和嬴无翳一战。但是我知道我和此人的决战终不可避开,我筹划那么多年,等着这一战已经很久了。”

白毅说完,沉默了下去,摸着脸上已经结疤的伤痕,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忽然仰望叹息:“男儿生于天下,英雄相见,迟也是恨,早也是恨!这一战我没有十成的把握,最后可能两败俱伤,我有事请托你。”

“子侯惶恐!大将军吩咐,子侯无不听命!纵然死无葬身之地,也图一分心安。”

白毅微微点头:“如果我战死,势必引起国内局面变动。现在我楚卫国中,群臣专权,国主无力统帅。譬如……路仲凯,他是我的政敌,而我在挡他的路,他已经压抑了很久了。”

谢子侯昂然应诺:“子侯看得出来,路相的野心昭然若揭,只靠着大将军的威严弹压。这一战,大将军若死,子侯拼却一命,势必卫护国主,斩杀逆臣!”

“不,路仲凯不是一个普通的角色,他背后的势力枝蔓纵横,以你现在的能力,无法挫败他。”白毅摆摆手,凝视着烛火,“不过我也有我的准备。你返国之后去我的书房,在书架板壁的夹缝中有一封我留给你的书信,其中有我对于此事的布置。你或许不能理解其中的一些事,不过你必须一步一步地履行,节奏半点不能出错。这整套谋划环环相扣,你将有一个绝大的机会横空出世,继承我的权力,卫护国主。”

白毅转过头,盯着谢子侯的眼睛:“记住!丝毫都不能出错!你只有唯一的一个机会。”

谢子侯感觉有冰从背脊上滑过似的,浑身一震,单膝跪地行礼:“子侯明白!”

“很好。”白毅像是疲惫不堪,靠在椅背上仰望帐顶,低声道,“决战就要开始了,我已经听见声音了。”

“什么时候?什么声音?”谢子侯抬起头来四顾,他没有听见任何异样的声音。

“听,风声,”白毅低声道,“风起了!”

帐篷帘子忽地掀起,一阵冷风呼啦拉直灌进来。白毅起身,披上那件朴实无华的白色大氅,整理领口,大步走到帘子旁:“亲兵营!预备传令!”

“是!”帘子外有人齐声喝道。

风再次掀起帘子来,一队黑衣的挎刀军校早已经悄无声息地半跪在帐外。白毅微微点头,军校们立刻四散离开。

谢子侯追着白毅出帐,随白毅一起站在呼啸的寒风中,风更猛烈了,风向也有了变化,黄昏以来偏西的风转为了北向,吹在身上锐利得有如冷刀割着。白毅看着军帐上的旗帜在风中呼啦啦地招展,似乎随时会被撕裂,微微点头。谢子侯这才明白那时候白毅让他听,真的是有特别的声音,那面旗帜卷动的声音,忽然间就变了。

白毅转头,踏着大步就要离去,却停步拍了拍谢子侯的肩膀:“刚才有句话没说完,旧的皇帝固然不该存在了,改朝换代也是天下大势。可是每一次的动荡,就要死伤整整一代的人。每一次的权力交割均是血洗而成。我不想看到。所以即便守护皇室是逆势而动,我也决心就这么走下去。”

“有些事,我就是看不开的那种人,息衍曾经说我关键处最蠢,也许是说对了。”白毅竟然笑了笑,“子侯,你留在营中镇守。如果我回不来,还请你将那三盆花带回楚卫。看看秋玫瑰能不能在楚卫开花,还从未听说有人在楚卫种活了秋玫瑰。”

“大将军……”谢子侯想要请求随同。

白毅已经打断了他:“记得板壁里的信,不必为我担心。能杀我的人,东陆只怕还不多,即便是离国的狮子!”

他转身离去,笑容退却,剩下一张毫无表情的脸,双瞳中骤然暴出了一种岁月洗练过的、名刀般的冷厉。

楚卫军中帐里,息衍背手立在军营空地中央,望着辕门处飘扬的战旗,忽然运动起来的整个楚卫兵营在他的身边流动,被惊动而出来观望的诸位将军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忽如其来的变化。

息衍笑了笑:“开始了啊,白毅,风终究是没有辜负你!”

……

同时,殇阳关内,离国的大帐中。

“说来明天就是约定之期了吧?”嬴无翳在棋盘上落了一子。

“是。不过连续六日城上的斥候都回报说六国联军安若大山,只是白毅不再来吹箫了。若说明日攻城,实在也难以想象。”谢玄跟了一子。

“你说白毅真的会来?”

“真的会来。”谢玄头也不抬地应着,“东陆第一不是随便叫的,他领兵以来,不曾有一次不兑现诺言,这是此人最可怕的地方。所以他军威之隆,大概也只有王爷可以相比。”

嬴无翳愣了一下,大笑,有力地落子:“来!既然是等东陆第一名将攻城,就不能摆出熊包的样子来。讲讲蔷薇皇帝故事,也振奋一下。”

他对于典籍的理解不差,却不喜欢捧着书读,历史典故便总要谢玄讲给他听。

“那我说说蔷薇皇帝的军旗、王爷的军旗,和白毅的军旗,如何?”谢玄笑,“我听说这三面旗都是所到之处,麾下将士无不为之冒死冲锋的,但是王爷以为,自己的雷烈之花旗和先帝的火焰蔷薇旗、白毅的箭碎蔷薇旗可有区别?”

嬴无翳想了想:“我们三人治军,风格各不相同,但是你要我说,我却未必能说得精准。”

谢玄点头:“王爷虽然没有说出所以然,不过这句话却是不错,这三面旗,区别在于治军的方略。蔷薇皇帝是个人主,他的属下加入他的军队是为了这个人,在那个纷乱之世,他们见到白胤,便如终日生活在浓云下的人看见了天空。即便让他们为白胤战死,他们也心甘情愿。而王爷是霸主,王爷的属下追随王爷,多半也是为了王爷的壮志和勇气。不过,我军中颇多将士来自南蛮诸部,杀戮和尚武的旧习也是王爷能够指挥他们冲锋陷阵的原因之一。所以,这一点上王爷和白胤相比,失之于暴戾。”

嬴无翳点了点头:“那么白毅呢?”

“白毅则完全不同。白毅领军,将士们无不对他的话言听计从,是因为这个人的筹划谋算实在不是常人可以达到的。他每做一件事,必先提前计算无误,待到他出动,胜败已经不再是悬念。他一生数次大战,每一战都是这样,从没有一次例外。他对于将士而言,是一个神话,还没有人能击破他的神话。所以他说什么,将士们便做什么,即便叫这些人身陷死地,因为他们相信,白毅叫他们去的地方,可以死中求活!”谢玄断然道。

“真是劲敌!”嬴无翳沉思着感慨。

“但这也是他最大的弱点!”谢玄忽然道。

“哦?”嬴无翳抬起头来。

“白毅的神话,无人可以理解,他的属下只是奉从。白毅是个孤胆的将军,逆天而行的英雄,他的军队全部仰他一人的力量而活。但是白毅始终是个活人,一个人,就不可能不犯错误。白毅的神话,最终将压死他自己。”谢玄断言,“他若死,是死于孤独!”

“孤独?”嬴无翳皱眉惊诧。

良久,他的眉宇舒展,微微点头:“在那个人的箫里,我听到了……”

赢渊猛然掀开大帐走了进来,“父亲,老师,起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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