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意思是说挖山?”
万俟堃吓得差点把地图撕了。
“只是推测,还是最不靠谱的那个。”,季全最后说,“逗你的话,行了吧。”
显然万俟堃不信。
“真的,逗你玩的。”,季全哄他说,“挖山怎么可能会在几年内完成?别想了。”
“你别逗我。”,万俟堃认真地说,“这事很严肃。”
季全反问:“那你认为挖山能干什么?”
万俟堃惊呼:“所以这件事还是真的喽?”
“哎,随你吧。”,季全懒得管他,“这张地图倒有些蹊跷。”
八日修养已过。万俟卓在这八日内除去批奏折听秦彰讲经书,就是和博松看看各种书。他这八日难得清闲,看不过来的奏折还有尚书令们和万俟初帮衬。而江浩给他的贺礼也经由大司农府周转送到他手上。类似于廿二斛珍珠,什么奇珍异宝,送得倒不吝啬,自万俟卓看来非常像财大气粗的土财主。江浩专门送给他的礼物是一只暖手宝与两件黑色的毛大氅。那两件大氅的毛绒非常厚重又很暖和,到万俟卓手上时他试穿过,万俟梓欣和万俟岚对此的评价一致是看起来他瞬间便很有气势。之后万俟卓在暖手宝旁发现一张纸条,纸条上写寥寥几笔:“暖和,不用谢。”暖手宝让万俟卓放起来了,毛大氅就放在显眼的地方,万俟卓想用它们在必要的时候给自己撑场面。
周恒则对他说:“快入夏你穿这个?”
传国玉玺有两块。一块是自中原第一个朝代流传下来并一角有缺损的玉玺。另外一块是后朝皇帝为了掩盖玉玺有缺损便用当初原玉玺材料的剩余制作的替代品。原玉玺在万俟卓手上,另一块玉玺在江浩手上,这也是江浩有资本在新时代开初就自立为王的原因之一。无论如何,面上的谦和要做。万俟卓把贺礼全权交给戴琦与刘治,刘治负责奇珍,戴琦负责异兽,万俟卓只负责在博松写完贺信后签名再印个章。万俟卓要给江浩的私信由死士送到江浩手上。负责送信的死士是个刚从东盛回来的新家伙,他秉着赴死的心接到送信的消息,一时间踌躇满志满心为国捐躯。然而等送完信被打包顺齐国典客回来,他才琢磨出他家小皇帝的心思。倒也没办法,万俟卓是被他们这些死士暗宠长大,新来的家伙捧着江浩的手札如风般回到尚书房,他家小皇帝拨开草纸潦草地放在一旁提笔。
“他说我三年长不了一指肚的高,还嘲讽我体虚多病。”,万俟卓边写边说,“我要反击他三年长不了一指甲,还要说他虽威武之师但也承父兄基业坐享天灵地宝。”
三年里万俟卓长多少死士不知道。但据他目测,江浩是真的没再长高。
死士领了信就走了。在他走后万俟卓拿起旁边另一份书信。本身万俟卓看得还很平静,一直忍到看见最后一句,他把纸书折好放在一边就直接扫下桌面大半东西。毛笔软头砸在地面,砚台里未干的墨泼上竹简表面,比较远的竹简已经滚到中间的房间门口。书房外的侍从听到动静连呼吸都不敢太重,他们同时朝书房的方向拱手跪地。万俟卓深呼吸三回跌坐进椅子里,想了又想觉得气不过,最后就把茶盏也扔了出去。
“好个殚诚毕虑的忠臣,好个廉洁奉公的良将!他们这是把寡人当成什么了?”,万俟卓咬牙切齿地对前嘶吼着,“寡人是大齐皇帝,是九五至尊,是奉天承运的真龙天子!整个大齐都是我的!还真以为寡人尚且年幼就只能放任他们折腾?简直痴心妄想!”
他吼完气喘吁吁,可心里始终气不过。
博松来时一眼就瞧见尚书房门口跪着的那些侍从,心里暗道声不好。得到应允后他推开门入目的就是一片狼藉,目光再探向万俟卓,万俟卓原本挺平静的神情见是他登然泄了气。万俟卓还以为是万俟梓欣要来,硬撑出的平静在目及博松化作虚无。
“这回是第六份圣旨,被顶回来了。这道下马威够狠的啊。”,万俟卓从卷轴中找到那份圣旨扔到博松脚边,“他们可曾把我放在眼里?可曾把大齐的法律放在眼里!”
万俟卓没把那句留家都不敢这么造次的话给说出去,想来是念在与西南部相比,留蒙没有明着与他对着干的原因。
博松捡起诏书没说话。万俟卓愤愤不平地捶了下桌子,在靠着椅背看向博松。
“太傅认为如何?”他说。
“西南边的事不是这么好解决的。同谷做了四百年的帝都,如今一朝天子还作臣难免不适应。”,博松说,“何况那地方当官的人都精着呢。据说那里的官员从上到下都有关系。你若真深究,或许他们还能趁机把别地的高官给扽过来,直接连坐。”
本来万俟卓想反驳舒志就没他们那么矫情,转念又想了想舒志明面上看是云淡风轻什么都不在乎,可背地里干的事不就为了那个名存实亡的百年基业与家族荣誉。想到这里万俟卓也不好反驳,只得气愤地说:“既然谋划,就要光明正大。暗地里使绊子算什么?何况一面阿谀奉承一面顶撞皇令,这还有没有脑子?现在倒是学会拉帮结伙了。”万俟卓本该理亏,可他再三思忖后觉得自己理亏反而没道理。博松想着既然舒志已经死了也没必要再提,博太傅也就毫无纠正万俟卓的意思,只是顺着当今情势往下思索。
“他们是做亏心事,做亏心事自然要遮掩。”,博松在心里叹口气想果真还是小孩子,“拉帮结伙是因为怕你一怒之下诛杀了他们。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当今若你真要当面与他们对持,基于先帝之前的‘屠一城降十城’,难免会以此策反。”
“那都是灏帝的事情了。当时我甚至不在那里,这和我有什么关系。”,话虽如此说,万俟卓仍颔首,“请继续,说下去。”
“他们不敢明目张胆的闹,这你大可放心。”,博松揽袖捡起地上的砚台,“派人去执行,总归得以解决。”
万俟卓摸了摸下巴:“看来你心有对策?”
“不敢称得上良策。”,博松拱手作揖:“但可以一试。”
万俟卓敲了敲扶手,沉吟片刻才说:“你的原职是什么?”
博松回答:“秘书令。”
室内沉默了良久,万俟卓偏过脸看向书柜旁的竹子:“现在我天下既定,我这皇帝也做了蛮久的。你这太傅当得挺憋屈的吧?”
博松再次拱手:“臣愿领人请缨去同谷。”
“得了吧,就靠你不行。”,万俟卓说,“还要往里填上一些人才能服众……但又不能太有仗势压人的意思。你可以推荐人选?”
“那,吉昌将军?”博松极其犹豫地说。
“吉昌?不行。吉昌贵为齐国名将,他们会传我要武力镇压。行不通。”,万俟卓否定了他,“何况我现在离不开他。”
“那,陈智中丞?”博松说。
万俟卓说:“你驴我呢?”
“臣不敢。”,博松最后拱手对万俟卓说,“只是觉得陛下已心有人选,何必再试探臣?”
万俟卓想了又想,没有把话说开,就摆了摆手。
“刑部那边问出话了。”,万俟卓说,“他们本是西南部的普通老百姓。因为同谷那帮人以我默许为由造的这些孽,还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他们就信了。实在不堪重负就跑过来行刺我。”
博松没说话。
同在书房内的两人又陷入沉默中,最后万俟卓再次屈指敲响扶手说:“你怎么看。”博松对此只是拱手,万俟卓看得有点烦了,就也沉默着不出声。
“不能贸然,也不能被抓到把柄。”,博松说,“臣请求让刘清与臣同去同谷。”
“刘清(字易安)?”,万俟卓听后懵了一瞬,紧接着就想起来了,“是路易(字忠堂)太尉的长史,对吧。他可以么。”
“刘清的伯父是刘治。”,博松说,“他们应该不会轻易对刘治动手。”
但万俟卓又问:“路易会允许你借他?”
路易是原郦地推举出的秀才,不巧刚入仕途就撞上了同谷内乱。相传当初令天下真正大乱的时候和他有不是直接也是间接的关系。
至于那件事的起承转折,万俟卓打小听来的版本是那时候庆沛在诸侯平定中原氓叛后自西域匆匆来到同谷,同谷被烧了,死了一大堆人。万俟卓和江浩有两块玉玺的事也是在最近称帝时知道的,舒志给万俟卓的是那块用金补好的玉玺,江浩的那块是当时的小皇帝为了节省时间命人投井的那块。因为这事一旦明言天下便再泛大浪,再加上舒志当时算注定与皇位无缘的皇子(也就是说他也不清楚这件事),当年的当事人都把这事咬得死。之后庆沛挟天子以令诸侯并且迁都同谷,看不惯前面那个小皇帝,就杀了那个小皇帝拥立舒志。继而因为庆沛“过于残暴”被义子以清君侧的名义杀了,紧接着义子因为其中一个相当于背后推动这一切的人不满他独霸天下,于是那个人就以清君侧的名义杀了那个义子,又要肃清义子的手下和旧朝大臣。那时候不巧,路易刚到洛阳,结果他就碰上了这场肃清“异己”的好戏。故而路易找到与庆沛曾做过同僚且和舒志有点关系的御史大夫,他大概和御史大夫说铤而走险回洛阳拿尚方宝剑并拟假圣旨以清君侧的名义招军杀回来,御史大夫听了他的建议后反复试探守军便趁空档单枪匹马冲出洛阳。据推测,那个御史大臣最后应该找到以千奇百变且随心所欲闻名的戏云旗先生拟的圣旨,又拿尚方宝剑以清君侧的名义联络旧部与各位虎视眈眈的诸侯里应外合杀了那个义子的“同僚”(反正他们只是缺了个理由,圣旨的真假在当时并不值得在意)。路易在御史大臣要借此“造反”清人清到他头上前顺势杀了后者,随后天下大乱。旧臣有的分散中原找可以依靠并值得效忠的诸侯,有的护着尚方宝剑和舒志。后来护着舒志与尚方宝剑的那部分旧臣散了,其中有些人随舒志先进浦鸸的阵地后入万俟江的阵营。另一部分人一直护着尚方宝剑,继而他们也散了,尚方宝剑由苏黎他们所谓的“盗圣之争”最后把握在万俟江手中。
路易是平民出身,家眷不多。但他这些年所助的主公可都不是称得上算省心的主,既然路易能够明哲保身得活到现在必然有自己的手段,尤其戏云旗最后下落不明,难保戏云旗不在路易府邸里作门客。万俟卓对路易的了解最深只到清楚这个人挺狠的,然而再深就没有过多接触,他仅仅知道路易比他最初想象得要年轻。不过如今刘清背后是顺州刘氏,在齐国称得上是大家氏族。故而万俟卓很难说路易肯放手这颗好棋。
戏云旗也是麻烦。
戏云旗先生原本是位极有名的戏子,擅长各种伪装,武功见长。江湖中就有人怀疑戏云旗与“千人面”的关系,因为没有证据就不了了之。这么一个容易成为心腹大患的人即便活着恐怕也是在刀刃上走路,能活得如此逍遥可见戏云旗非为“池中之物”的人。若戏云旗真如诸侯间流传的那样最后成为路易的门客,之后的事就有点难说了。
何况万俟卓与路易并不相熟。路易是当时那位降将策反的主谋,只是后来万俟江念在路易曾有救于他与路易所能带来的利益就收他入麾下。这不代表万俟卓会轻易放下心防与这位杀了他所崇拜的大哥的人交好。路易和他都心知肚明,没有言表。但路易是个老狐狸,万俟卓若要是对他有了动手的苗头都能轻易被路易给拿捏,所以他们之间的关系倒能称得上井水不犯河水。因为不太熟,也是因为路易之前的一些作风,故而万俟卓对路易总会有误解。
这时候万俟卓不由得苦恼地暗想:他还真丢给我一堆烂摊子。
“不知道。”,博松极其实诚地说,“我觉得应该吧。看他也不是多在意自己羽毛的样子。”
万俟卓说:“你是指?”
博松回答:“我觉得他会在惹火上身时干脆就拔掉身上的全部羽毛来保命。”
“同谷么。”,万俟卓歪头想了想说,“陶家旁支可在那里?”
博松说:“是。”
“若有关系,斩草除根。”,万俟卓对他说,“力保陶家。”
那是万俟卓答应陶夫人的倒数第二件事情,他发誓。
博松说:“好。”
“还有什么……”,万俟卓揉了揉眉心,“你提醒我一下。”
见此,博松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磨蹭了片刻才斟酌着说:“陛下,依照前朝惯例,您该考虑一下娶亲了。”他没有把话说得太直白也是顾及万俟卓的面子,万俟卓愣了良久又犹豫地舒了口气。
他问:“文仁(字修杰)和文质与你说了什么?”
“是。”,博松则答,“陛下明知,臣祖父是宦官。”
荣朝一朝破灭,大势已去的原因无怪乎宦官和外戚。只是外戚死得早,当时的小皇帝只能去依靠宦官,宦官当治,他们什么都不懂能干什么。倒是惹得如今天下人对于宦官仍旧多有偏见,博松有这个想法,万俟卓倒不奇怪。
“你怎么这么没追求。”,万俟卓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再找他们要点别的也行。”
博松说:“臣这一辈子只剩这个了。”
“行吧,文仁的女儿是文茵对吧?家族嫡长女,他能忍心。”,万俟卓则对博松说,“此时已板上钉钉。若你劝我放弃,亦是不可能的了。”
“我知道。”,博松说,“只是他们不放心。”
这时候万俟卓去看他:“你说他们不放心的是文茵之后在我身边生活,还是不放心我到时候会放弃文家力保权利稳固?”正因他咄咄逼人的问话,博松憋了一天的脾气也泄露半分出来,最后还是没能忍住自己的冲动。
话音甫落,博松直白地反问万俟卓说:“这事你问我?”最终理智战胜了冲动,博松没把心里真正的腹诽摆上明面。
饶是这样万俟卓自认碰一鼻子灰,料想到此时谁也不好过就不多迁怒于博松身上,挥了挥手准备叫博松离开。博松却不肯,他站得如松柏挺拔。万俟卓暗自疑心,俯身凑上桌沿托腮,等博松说出口。
“还有一事。”,博松退后一步对万俟卓拱手,“富地似有人要策反。”
敲桌声应声而停。万俟卓抬眼看向博松,莫名而起的焦躁在脑海盖过了冷静。“他们要反关我什么事。”以至于让他说出如此失去理智的话。等万俟卓说完,他自己先察觉到不对劲后反思三瞬,瞬间明白了博松的言外之意。
“这里又没外人,也别那么遮遮掩掩了。不好。”,万俟卓把阅览架收起来放在一边说,“富地是宋菀的吧。他和你说什么了?”
“不是他。”
“不是他。那大概就是起义军的头领了。”,万俟卓后仰,背靠椅背,“那头领和你说什么了?”
“他说向我大齐要兵。”,博松说,“事成必定割地以赠齐。”
“你信他。消息能传到你这里就说明宋菀没封锁消息渠道。”,万俟卓嘲讽地哼了声,“如是何必先联络你?”
话虽如是说,万俟卓却还在等着。博松理清了思路,便又是拱手作辑:“是臣乱了。”然而他们紧接着又想到别处,不约而同再次碰上相似的思路。
“你说,他给你寄信,他有没有可能给别人寄信?”,万俟卓摸着下巴,“同样是在茂兴,他为什么不寄给我呢?”
这时候窗户还是半闭着的,书房外的侍从早就在博松踏进书房时被支走了。满地的书稿,除了万俟卓便无人敢动。
风掠过窗外,带起飒飒的树叶摇碰声。“富地要有人策反可确有其事?”点桌声暂歇,万俟卓看向博松,博松颔首缓缓道出缘由。
“在信到后我曾派人去富地查看。”,博松揽袖,“带回来的消息:确有其事。”
“你又说。”,万俟卓垂眸轻笑,“他为什么不找真正拥有实权的那些人反而找你?”
于是博松心领神会。
“我们早已入局。”他说。
万俟卓偏头看他,兀自笑了。
“是,我们早已入局。”,万俟卓说,“至于邱呢?邻邦要多留心在意些。”
“邱……我不清楚。”,博松犹豫地说,“你知道舒辰吗?”
故而万俟卓惊讶:“舒辰?他不是死了吗?”
“他好像没死。”,博松仍然吞吐地说,“有人听到风声,好像是国境内有像他的人出现了。”
“舒辰啊。为什么偏偏是他活下来……”,万俟卓抬手揉着鼻梁说,“不是说当初舒家除了舒志外都被埋了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博松转了转眼睛,“也只是相似,或许不是舒辰。”
“舒辰恨死中原了。”,说话时万俟卓的鼻音很重,“他要真的来算账。我、你、江浩、赫连成,还有谁?反正都一样。我们一个都跑不了。”
话已至此,博松忍不住反驳地贸然说:“可是这事也不是我们干的。当时是庆沛挟天子以令诸侯要立威才杀的那些氏族和文武官,我们也在逃命。”
“不,错了。”,万俟卓松开手说,“我们在观望。”
“而且我想对于舒辰来说,顶着亲近人的名头未曾出手相助还是有那个实力却冷眼旁观不动弹,这相当于是共犯了。”,万俟卓无奈中夹杂苦涩地说,“在这点上,我自认最能理解他。”
“你怀疑他活着?”博松说。
“我宁愿他死了。”,万俟卓冷声说,“他向来瑕疵必报,此人留下必是一大祸患。”
唯一听见这话的人挑眉:“你该庆幸听到这话的人是我。”
“所以别遮遮掩掩了。”,万俟卓对博松说,“不过我这皇帝当得有够惨。虽然说是严惩不贷,但我也不能真的明年动手。”
闻言博松看向万俟卓,万俟卓挥手,手指向正厅。“你把尚方宝剑拿走。”,他说,“若真查到什么,拿到证据那刻就有押送嫌犯直接回茂兴,有人阻拦便视为共犯就地处决。以尚方宝剑为证,作我口谕,我再给你书一封亲笔信。”博松转身回望正厅,正厅靠墙的茶几上摆着一把宝剑,宝剑鞘身多有划痕,那应该是尚方宝剑。
“若是还不行。我让王绍才和你同去。他的父亲当了一辈子的荣臣,也让先帝在世内未曾称皇。你若带他去,看在他的地位上总要给你三分薄面。”,万俟卓的声音让博松堪堪回神,“他和你一起到了事情也简单许多。”兴许能联络上青风,以王绍才和青风的交情他们之间的默契应该无需多虑。只是如此大动干戈也麻烦,故而万俟卓并不偏向这种方法,这样的法子实属无策之举。
“没必要吧。”,博松也这么说,“王绍才是尚书令,他去了那里你的用意太明显容易被他们反将一军。”
“万一你治不住他们。”,万俟卓说,“他们都是老狐狸。”
“那也犯不着明面上怼。”,博松则反驳,“他们不值得换你一个多疑暴君之名。”
这时候是接近夏末,尚书房的书院里有棵槐树刚开花。槐花本清雅,结果尚书房的槐花初时便香得轰轰烈烈,浓烈到似要把一辈子的所有香味全都积在这几天自枝头上爆发开。风一吹,香气散进四处,博松刚进大门就能闻见铺面而来的香风。此时正在树旁的房间,香气更甚,万俟卓皱了皱鼻子半天都没有出声。
“哎这树——算了。”,万俟卓摇了摇头,“是挺不值的,所以靠你能解决吗?”
犹豫了会,博松才说:“实话实说?”
万俟卓点头。
“难。”,博松说,“难说他们会听我的。”
对此万俟卓疑道:“有尚方宝剑还不够?”
然而博松提醒他:“你还记得庆沛他们怎么死的了吗?”
“你说得很对。”,万俟卓则回答他,“可王清不能跟你走。”
“王清刚入朝做侍中,何况他的父亲是齐臣,他去了对于那些自诩三朝重臣的人也没什么用。”,博松说,“而且他要真出事,我觉得王绍才会劈死我。”
“那你再找谁?”,万俟卓苦恼地说,“最后能够死谏先帝不称皇的貌似只有王绍才的父亲文征叔(王珏)?我又不能直接说让我那些亲戚去,派石家和青家的人目的也很明显,而且他们明显都是向着万俟家的。他们那些人若真标榜自己为前朝忠臣,难说会听。”
因故博松说:“我只是说这有点难度,但我还是能够解决的。”
然万俟卓不信任地看向他,这恰好刺激到了博松。
“就全都交给我吧。”,博松说,“同谷底下是宜州,宜州有椿侯爷(万俟椿)守着。实在不行我可以找椿侯爷。”
“椿叔?那也行吧。”,万俟卓说,“自己总结一下就拿走尚方宝剑走吧。”
等走出尚书房,博松这才回过味来,想转身再找万俟卓辩白,又最后苦笑着把手放下,转身大步走出前门。就像万俟卓说得那般,他们早已入局,哪还有裹了一身污泥再摸爬滚打爬出来的道理。都是努力的活着,哪有谁比谁高贵?他们都知道能够摆在明面上说清的算计已经足够顾惜旧情,实在没有必要再去多追究人心隔肚皮的事。在世上的人大多都是很认真且努力的活着,凭什么全世界都要让着你?这根本没有道理。他们皆是清楚这一点。所以自入局的那刻起,他们本该明白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切皆可算作棋子对弈,能活到最后的人便是棋子之上的操纵者。他们每个人都在互相利用,只是在利益关系上,情感之间的远近会造成在选择上的偏颇。
只是万事往往都容易折在这所谓的一个“明知”上。
他们互相摆了一道。
王宫后面有片桃林,此时桃子正要熟,万俟梓欣就打算亲自去查看情况。她抱着盆冰听仆从汇报桃林的情况,眼角一瞥,就瞧见一比较面生的人。按理说她不熟悉的人通常是没资格进王宫的那类人,但一闪而过的那个人看起来却不像那么简单。那人最惹人瞩目的就是烟栗的发色。不过眨眼间,那人又不见了,万俟梓欣却难得觉得可惜。
“你刚才看到一个有着烟栗发色的人了吗?”,万俟梓欣对旁边的婢女说,“我觉得他和我应该会很能处得来。”
婢女并没有看到,所以她不敢搭腔,只能对万俟梓欣摇头。
“行吧。”,万俟梓欣轻叹着气说,“我总觉得,我们肯定会再次相见的。那时候我总有机会去细问他。”
又有风吹过,万俟梓欣远远地看向桃林深处,心中兀自升出别样的期待。桃林尽头再拐弯直走三百米,万俟卓走到一栋不起眼的红砖房前,他敲门,房门大敞。开门的人见是他就低下头,二话不说领他走入堂内,堂内早已等着一人。欧勇见到是他立刻抱拳单膝跪地,万俟卓上前拍了拍欧勇的手背,欧勇这才起身站定于一旁。
“让乡间抢在博松到同谷之前去散播西南部要起义的消息。”,万俟卓对欧勇说,“让死间把博松要去那里的消息转告西南部,至于这话到底怎么说你最清楚。”
欧勇抱拳答:“臣领命。”
“我说过。”,万俟卓老神在在地说,“我要让他们死。”
“他们就不能不真情实意地求我出手相救。”
万俟卓颔首:“这个仇,我算是记下了。”
“对了。”,万俟卓叫住欧勇又说,“保住陶家。”
欧勇回答:“我知道。”
“还有查文家。”,万俟卓深吸一口气,“查完后不要声张,给我就可以了。”
闻言欧勇眨了眨眼,最后也只是应了下来,转身离开了大堂。万俟卓坐在主座上自给自足斟了三杯茶,看着门口的人来人往忽觉没有意思。故而万俟卓也离开了,没有通知任何一个人,他走后门抄小道要回寝宫。在同一条小道,他恰好碰上暂住王宫的万俟霖。万俟霖背着画板和万俟卓瞪眼,之后万俟霖轻笑了一声朝万俟卓点头,又开口打破了尴尬的沉默。
“这不是巧。”,万俟霖对万俟卓说,“哥,你这是散心?”
“啊,对。来散心。我这就回宫。”,万俟卓瞧见万俟霖的画板便随口一说,“你这是来写生?”
说到这里,万俟霖来了兴趣,主动和万俟卓分享他的见闻。“前天茂兴下雨,雨水绵且量多,排的也快。”,他一转话题,“但闻王宫内有一陡梯,顶上雨多,水顺梯面而下竟成小瀑布。我刚才就去看了,那陡梯旁边栽着些竹子,如此看来相得映彰如游仙境。于是我就在那里描绘此情此景,坐得便久了些。”他说的语气欢快,惹得万俟卓心情也好了些,性子来了就打算和万俟霖去看那景。万俟霖也挺开心,就真领着万俟卓折回去走了良久,走到一处小山坡前歇下,刚好看得到由流水聚成的小水潭。再往上看去,石阶流水淙淙,连阶上青苔都被这场雨洗去不少,旁有翠竹作衬,倒像极了仙境。万俟卓见此景连称奇,其后又对万俟霖的画作起了兴趣。万俟霖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取出画卷给他看。
画上比实际少了些仙气,多了几分苍凉。
因而万俟卓笑着点评:“确实很有你的风格。”
“那哥来提字?”,万俟霖见万俟卓神色一顿,就又说,“说着玩的,不必在意。”
“没事,顺手的事。”,万俟卓摆手,“用不着那么客气。”
又等一会,万俟霖还是决定把话说明白。“那是怎么了?”他问万俟卓,万俟卓眯着眼向上望没多远的小楼尖。
“你说,我要不要把阿鑫接回来?”,万俟卓似被阳光刺得眯了眯眼,“距离万俟鑫八岁生日只差不到一个月,借此把他从锦夫人那里接过来可好?”
万俟霖也说:“他才八岁。”
“是。在我们这九个兄弟姐妹中属他最小,只是赶的不巧。”,万俟卓负手,“听说锦夫人要遁入空门不理世事。”
“好像是。”,万俟霖想岔开话题,“她膝下无子女,身旁无家眷。如今她除开阿鑫可能就没有别的能托心的依靠了。”
因为他把话说得过分透彻,称得上丝毫不遮掩,万俟卓被他的坦白逼得琢磨了半天也只是无奈地笑了。“你这话说的。”,万俟卓对他说,“现在你和万俟堃都有这个毛病,这些你可别随便就全和其他人说了。”他只是好心叮嘱,万俟霖却因这话看得他心里发慌,一不留神半句“怎么”就脱口而出。
“你是我哥。”,万俟霖真的很困惑,“我连你都不信任,我还能信任谁?”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因他这句话就把万俟卓震在原地一瞬。万俟卓左思右想,突然想明白了万俟堃之前的做法,忽然意识到他再算下去可能就真的一个能托心相付的人都没有了。这个事实令他心寒。毕竟他是有自己活不了多久的自知之明,不说若他有了继承人之后,单说假使他此时需要托孤而他能真正能信任的人是谁。至少万俟卓不敢轻易敲下定论。
“还是把阿鑫接过来吧。”,万俟卓说,“至于锦夫人的话……随她,她开心就好。”
万俟霖偏头看向他哥:“我以为你会看不顺眼锦夫人。”
“毕竟我答应过‘父亲’,要善待锦夫人。”,万俟卓感觉突然有点累,“而我们之间最好的‘关系’就是互不接触,保持距离:她不能插手我的事情,我也不会去算计她。”
风吹响竹林,竹叶上的露水就此被甩下叶尖。树木庞大,万俟霖为了护住他的画作就保住草纸偏过身,万俟卓站在他身前被撒了一脸的雨露。淋得满脸是水的人是万俟卓,在万俟卓用袖管擦脸时,万俟霖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淋上。等他想要递给万俟卓手绢擦脸时,万俟卓站在一旁即似即将消逝的残影。万俟霖回神,万俟卓又看向他。
“怎么了?”万俟卓问。
“你没事?”万俟霖问。
于是万俟卓提起袖子认真地从头自脚打量自己。
“貌似没有。”,万俟卓再次瞧向他,“所以怎么了?”
“你恨父亲?”
“别跟我提他。”
万俟卓说这话时仍然神色淡淡的,说不上来是放下还是已经恨入骨髓而无动声色。
“接回来阿鑫……阿鑫还需要拜师读书。”,万俟卓歪头问万俟霖,“你有适合的人选吗?”
万俟霖直接说:“我觉得你就很适合。”
“我是认真的。”,万俟卓强调道。
“我也是。”,万俟霖继续补充,“还是言传身教,多好。”
沉默了一会,听见王宫内负责报时的鼓声,他们同时回身望进偏殿深处。
“那就之后再说。”,万俟卓的右手摸上剑柄,“到我身后。”
万俟霖看向万俟卓,见到万俟卓不是开玩笑,又撇眼自己手上的毛笔与万俟卓即将拉出剑鞘的长剑立时噤声。万俟卓见他不动弹也不恼,只是走上前,他们谨慎地看向偏殿内。就在万俟卓于脑内快速把宫中常驻人员与各殿方位作连线,只见阴影中徐徐走出一道人影。万俟卓抛掉那些在彼时毫无作用的思虑,他抽剑出鞘,剑刃在阳光下泛起雪白的寒光,万俟霖同样以画板作盾。
就这样僵持了不多时,继而第一个砸破静谧的声音是剑柄坠地的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