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卡特丽娜一大早就走了。
石季婉照例到防空站去上班。
中午的时候，站长太太来给站长送饭，除了几色精致的小菜外，又盛上一碗火腿蛋炒饭。
石季婉本来就饥肠辘辘，闻到那饭菜的香味之后，在旁边感到一阵阵的头晕。
站长只管自顾自地往嘴里扒着饭，似乎当石季婉不存在似的。
而站长夫人，一面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吃着饭，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石季婉聊着天。
石季婉觉得自己饿得几乎连说话都快没有力气了。
可是，她也不得不勉强应付着站长太太，毕竟这份工作是站长给介绍来的。
虽然传说中的口粮迟迟没有什么着落，但好歹那也是一个希望对不对。
屋顶上守着两只机关枪的男生，虽然从来没有打下来过日本的飞机，但是他们却不停地派人下来，向站长打听口粮的消息。
站长说，他已经打过很多次电话去催问了，一有确切的消息，马上会通知他们。
但是直到下班，口粮的事情依旧音讯渺茫。
石季婉所住的美济会宿舍的浴室里，装了一个浴缸。
由于日本人围城，所以浴缸上面的水龙头只是点点滴滴地出水，石季婉好不容易积了一漱盂的水洗袜子。
这时，那个马来西亚的女生黛西突然出现在了浴室的门口，石季婉感到有些意外。
因为大部分时候，黛西一般都是躲着她的。
“你知道吗？哈德逊先生死了！打死了！”她激动地对石季婉说。
石季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哈德逊先生死了。”黛西又重复了一遍。
“哈德逊先生？死了？!”石季婉依旧是不相信的语气。
“是啊，打死了。”
“他怎么会死？”她虚弱地问道，感觉像是天塌下来一般。
如果这个消息是真的，那么对她来说，打击实在是太大了。
当然，潜意识里，她不希望他死，她觉得好人应该长寿。
黛西说：“战争开始后，他就已经上前线了。”
“他不是后备军吗？”
校中的英籍教师都是后备军。
“死了那么多人了，后备军早就已经转正，上前线了。”
“哦。”石季婉没想到，他们原来已经开上前线了，
“怎么偏偏就他死了？”她还是有些不甘心。
“不是偏偏就他死了，死的人多了，只不过我们恰好认识哈德逊先生。”
她忽然有些难受起来：“是被日本人打死的吗？”
“不是，被他们自己人打死的。”
“他们自己的人为什么要打死他？”石季婉吃惊得瞪大了眼睛，她不能理解英国人为什么要打死哈德逊先生。
“他黄昏后回军营时，站岗的卫兵问他口令，他没吭声，卫兵就开枪了。”
“是不是没听见？”
“可能他在想着别的事情。”
黛西走后，石季婉继续洗着袜子.
洗着洗着，她便抽噎起来。
她没有想到，哈德逊先生已经死了，而且是被英国人打死的。
本来还想着将来有一天向他解释为什么她不喜欢近代史的，但是，已经永远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死亡已经将她和哈德逊先生永远地隔开了。
“砰！”轰然一声巨响，日本人的飞机又在轰炸了。
外面人声嗡嗡，有人叫道：“炮弹把屋顶炸掉一个角。”
隔天一早，石季婉还没起床，就听到外面有敲门声。
“夏小姐请你下去。”有人在门外喊。
是教会的老妈子，大家称总管夏洛蒂小姐为夏小姐。
“有什么事吗？”
“每个人都要下去。”老妈子说完，就又去敲别的房门了。
石季婉不知道是为了什么，难道是因为前天老房子的一角被炮弹炸掉了，房子有些摇摇欲坠，要把她给赶走吗？
如果这样的话，那她不仅没有吃的，甚至连住的地方也没有了，她可能真正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了。
她心烦意乱地穿好衣服，惴惴不安地走下楼去。
楼下，全宿舍的人都聚集在餐厅里，互相说着圣诞快乐之类的话。
黛西走上前来：“圣诞快乐。”
“今天是圣诞节？”石季婉惊奇地问。
“对呀，今天是十二月二十五号啊。”
“哦，我都给忘记了。”她只记得她已经饿了三天了。
“来吧，夏小姐请大家一起吃圣诞早餐。”
餐桌上，没有什么圣诞节的装饰，可是刀具、星形饼干、一盘盘的麦片粥、果酱、糖、炼乳，也让人看得眼花缭乱的。
宾客们都抛下了矜持，找了张椅子站在后面，带着礼节性的微笑。
夏洛蒂小姐挺直了腰，微笑着看着大家。
“我觉得应当请大家一道来吃圣诞早餐，今天是救世主降临的日子。我希望今天大家都能够快快乐乐的。”
她的用意很明白，只限今天这顿早餐，下不为例。
大家都坐了下来。
“我们来祈祷。”夏洛蒂小姐说。
餐后，所有人都站起来感谢夏洛蒂小姐，祝她圣诞快乐。
石季婉留下几块饼干，握在手心里，带着去上班。
站长还没来，她在书架间浏览着。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站长依旧没有出现。
石季婉有些奇怪，就算是圣诞节，上班迟到也不是站长一向的作风啊。
周围静得出奇。
她走出去，往下看着楼梯。
门厅几扇门都敞开着，但是却没有一个人影。
她到屋顶上去看，上面只有防空炮，一个人也没有。
日本人的飞机再也没有飞来，也没有炮弹扔下来。
置身于这可怕的寂静里，她突然想到，是不是战争已经结束了吗？
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一个人来，于是她便回去了。
回到住处后不久，黛西便来找她。
“香港投降了，石季婉，我们都要搬到士丹利堂了。”
士丹利堂是专门住男生的宿舍。
“那不是男生的宿舍吗？”
“现在这个时候，还分什么男生宿舍女生宿舍的？只要有空房子，大家都可以住在里面。”
“真的吗？女孩子也可以搬进去吗？”
黛西肯定地说：“是的，大家都可以。”
“士丹利堂——比康宁汉堂还高呢。”
“他们打算把康宁汉堂改成战时医院，我们都要当护士。”
“哦，那我们什么时候搬？”
“随时都可以。”
由维多利亚大学医科教书的一个华侨医生出面主持，无家可归的外埠学生都迁入了士丹利堂，有大锅饭可以吃。
石季婉挑选了二楼一长排房间里的其中一间，与卡特丽娜同住。
卡特丽娜在湾仔还没有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