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花亦非花雾非雾
“这么说你也并非真正的金枝玉叶,我有什么必要让你取代我的夫人?”听她如此说,乌力屠的语气明显冷淡许多。
看来乌力屠与乌兰若的确不同。同样的解释,乌兰若听了道是“说得有理,她是哪家闺秀,姓甚名谁,其实并不重要,关键看她有没有担当大任的魄力”。岂料到了乌力屠这里,却变成另一种味道,只气得未央在心中暗骂赫赫有名的乌桓大人原来是个有眼无珠的愚昧家伙,只好强捺性子讪笑:“大人是乌桓主宰,在这里谁是公主,自然全凭您一句话!不过,对您来说,我和她真的毫无区别吗?一个是可以与你并肩作战的真正公主,一个是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卑鄙小人,像您这样一位勇武善战的英雄,真的不知作何选择吗?”
“我的夫人是怎样的人,还轮不到你来评说!就算你真是大汉公主,也要学会尊重我的女人!”乌力屠却好似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和她过不去。
终点又回到起点,就算未央不肯服输,可乌力屠的话说得如此不留余地,叫她既失望又恼怒,“忽”地站起身来,沉下脸说:“这么说你是拒绝我了?”
乌兰若看她动作突然,其意不明,连忙手按刀鞘,厉声何止:“阿凌,有话慢慢说,不得对大人无礼!”
相对于乌兰若的紧张,乌力屠只是若无其事地一摆手,面朝未央笑道:“千万别这样说!你既是兰若送的礼物,我若不接受,岂不伤他的面子?我的意思是,我不能凭你一面之词去怀疑我的夫人,所以不能叫你现在就取代她!你如此聪明伶俐,自然知道该如何努力!”
自然携住她一只手站起来,乌力屠又转向乌兰若说:“时辰不早,我这就带她走。你只管放心,我不会亏待她的!”
帐外,时近黄昏,残阳如血。乌兰若目送两骑在夕阳下渐渐走远,心道:阿凌,但愿我们这步棋没有走错!
公元前46年,乌桓,多事之秋。
6月,夏寒凉,无名瘟疫袭击柳城。初起时来势凶猛,中者呼病即亡,不留片刻,一时间家家有伏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声,且传染迅速,大有一夜空城之势。柳城邑帅乌兰若以研成细末的仙术为君,佐以干姜、木香、红甘、木落子、鬼箭羽与鳞毛蕨,醴泉水熬炖,连续口服三日,毒已至可善解,毒已成可速祛,果然药到病除;7月,鲜卑慕容氏率近百“狼骑”数侵乌桓西北部,在雁谷郡烧杀奸掠,无所不为。乌兰若请命出狩,只带五十名突骑,巧设连环计,兵分三路,各司其职,将来敌诱入天险“狼牙峪”,利用天时地利,重创鲜卑精锐狼骑,其主帅慕容骧也被乌兰若一箭穿喉,当场毙命,乌桓全胜而归;9月,凉朔久有宿仇的薄奚氏和辗迟氏因争地之事再起殴斗,死伤无数。乌兰若领命前去调停,当众与两族小帅定下赌约,相约一日以一己之力对战两人。若他输了,自己所有地产家奴归两族均分;若他取胜,两族必须订立盟约,彼此永不相犯。赌斗之日,乌兰若与此二人酣战半个多时辰,依然不分胜负。两位小帅也是当世豪杰,自知乌兰若处处手下留情,只为保全他们在氏族内的威名和脸面,于是三人心照不宣地一起收手,算是战成平局。两族自此订立盟约,发誓世代交好,并以乌兰若马首是瞻。
这一日游猎归来,在未央递水给乌力屠洗脸时,一路上谈笑风生的他忽然重重叹一口长气,黯然问道:“阿凌,你说我是不是老了!”
“大人为什么这样想?您春秋正盛,年富力强,怎么会老呢?”未央听他冷不丁地提起这么个问题,一时摸不着头脑,好在答案就在嘴边。当然,她这样说一是事实,二为私心:其时乌力屠也不过三十出头,和刘奭年龄相仿,自然不能算老;另外,若说他老了,刘奭岂不是也不复年轻?
乌力屠却摇头苦笑:“什么春秋正盛、年富力强?这些好听话你该说给兰若听!想我自十五岁起就替我阿爸出兵打仗,整整打了十五年,怎么会不老?这么多年四方不宁,事事都需我一人操心,我真是累极了,就盼着有个人能替我分点忧、解点难。现在好了,兰若及时回来,又学了一身过人本事,乌桓有他,我当然可以退出沙场好好养老了。阿凌,我看你胸中沟壑不输男儿,为什么不愿跟着兰若这样的少年英雄驰骋疆场?每日里陪着一个半老头子喝喝酒打打猎,你不觉得闷吗?”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接触,未央早已熟知面前这位自叹意气消尽的“半老头子”绝非良善之辈,口是心非的程度比乌兰若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每次和他对话都如履薄冰,慎之又慎,生怕一个不留神惹恼了他。
不过这次还没等她斟酌完字句,乌力屠忽然摆手示意她噤声,冲着帐外喊道:“什么事?进来说吧!”
随着乌力屠话音落下,一个短小瘦削的黑衣人身形一晃闪进大帐,步速极快地跨到他面前,单膝跪地行个按胸礼,站起来后目光不善地盯着站在乌力屠身侧的未央,却是一言不发。
乌力屠等了半日没听到说话声,状极不耐地挥挥手:“有事就赶紧说,阿凌又不是外人,你愣着干什么?”
未央知道来人是乌力屠的死士,这么急匆匆地找他肯定是要汇报机密事。反正这些秘闻听来听去全都一个样儿,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她赶紧找个准备宵夜的借口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等未央在伙房慢条斯理地打点好四样吃食,又练了一会儿剑,估摸着密谈已经结束,她才带着食物重返大帐。
到了帐外她下意识放轻脚步,恰恰听到一个夜枭一般粗嘎的声音在说“……我手下的兄弟一个接一个离奇失踪,我怎么能不急?我实在是想不通,大人为什么要改变主意?”
乌力屠的声音很低沉,听起来不够真切,依稀是“……你觉着……兄弟……除掉……可能……倒戈……”
未央听得支离破碎,一时摸不着头脑,正想继续窃听下去,脑子里突然电光石火般闪现出乌兰若的警告“大帐里遍布眼线,你随时都在别人的监视之下,因此切记安分守己,莫要随意走动”,赶紧退后一步,深呼吸,稳定一下情绪,细声禀告:“大人,夜宵好了,要不要现在送进去?”
乌力屠并未回答,倒是那个黑衣人应声走出来,冲她点头说“你进去吧”,脚步不停地去远了。
未央将夜宵摆在乌力屠面前,先替他斟上酒,然后照以往的习惯给他一一介绍吃食的原料、做法和口味。
乌力屠明显心事重重,并不像以往那样在她做介绍时各样取一点品尝,只是不住口地喝闷酒,眼神愣愣地不知落在哪里。
未央介绍完吃食,并无他事可做,看乌力屠闷声不语,自己干坐无趣,试探着劝说:“大人,空肚子喝闷酒有伤身体。要不你先吃点菜,阿凌也陪你喝几杯,再行个好玩儿的令,您觉着怎么样?”
沉思中的乌力屠听到说话声,抬头茫然四顾,眼神依然空洞无物,嘴唇翕动几下,溢出一声飘忽的问询:“你要做什么?”
敢情她刚才说了半天都是白浪费唾沫星子!
可他问话她又不能不答,未央只好提高声音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一遍。
乌力屠听了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随即摇头:“不用,我记得兰若说过你不喝酒的。你要真有心,舞一套桃花仙给我看看吧!”
“桃花仙”三字让未央一怔,察觉到乌力屠疑问的目光射了过来,她连忙解释:“大人有所不知,这首桃花仙是古琴歌,需要有人司琴才好演舞。如今没有琴韵,舞剑唱歌都不相宜!不如换一曲《边城子》如何?”
对她的解释和提议,乌力屠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只是继续低头喝闷酒。
未央猜度不出乌力屠是什么意思,索性自作主张拔剑起舞,边舞边唱“边城子,雪衣郎,丰色惊飞鸟,光风耀玉堂。十五杀强人,十六战南疆,十七游侠儿,十八美名扬。起手刀无影,回眸箭飞芒,去跃紫燕骝……”
她正舞得没情没绪,却见乌力屠将酒碗往地上一扔,“倏”地站起来,皱眉道:“你不用唱了!我刚想起来,夫人曾派人请我过去,刚才一搅和给忘了!这会儿了,估计她早该等急了!”边说边快步走了出去。
他前脚一走,未央全身绷紧的神经瞬间放松下来,这才觉得全身疲累,恨不能立刻去躺下。
但乌力屠没说今晚是否回来,她不能就去安寝,只好以手支颐,靠在案上闭目假寐,一边暗自思忖:乌兰若要她这两天小心提防,到底要提防什么呢?
她正想得毫无头绪,突然有破空之声隐约传来。她情知有异,未及睁眼先警觉地侧身躲闪,同时迅速抓起手边的宝剑,“刷”地一声长剑出鞘,飞燕般掠向帐外,顷刻和一个黑衣人缠斗在一起。
乌力屠稍后回来,正看到两人斗得如火如荼。未央其时虽落下风,却招招都是同归于尽的拼命打法,竟有好几次险些刺中那人。
那人许是没料到对手是这样的拼命三“娘”,尽管刀法、体力都明显优于她,却被逼得疲于应付,竟没看到有第三个人到场。
未央瞥见乌力屠赤手空拳地站在原地不动,一边继续劈砍崩撩,一边急声叫道“大人请入帐,这里危险”。
那黑衣人听到“大人”二字浑身不自觉地一抖,好似对乌力屠十分忌惮,立刻作势收刀,打算速退。
未央正斗得兴起,哪里肯放他就走!趁他怔忪之际,她便猱身欺上,一剑刺进他肩窝,狠命一搅,然后迅速撤剑,直剑再刺。
那人吃了这一剑,无心恋战,飞身上马,狂奔而去。
未央也不追赶,得意地挽一个剑花,还剑入鞘,冷笑一声:“我怎么忘了?这黑衣人夲就是大人的死士,见了主人怎敢造次!”
看乌力屠默不作声,她似乎存心要激怒他,进一步调笑:“阿凌还以为大人要在那边歇息呢!怎么,那个女人没留您?”
乌力屠的心情正坏到极点,听她语带揶揄,沉着脸上前,伸手抓住她的右臂,像是要对她施以惩戒。
谁知他刚一碰到未央的手臂,她便连声呼“痛”,嘴里“吁吁”有声,好似痛苦难忍。
原来在未央刺中对手之时,对手挥刀自卫,借机划向她持剑的右手,在她的小臂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当时她庆幸得手,竟未觉查到受伤,此时被乌力屠重手一握,立即叫痛不迭,简直如撕心裂肺一般。进了大帐不过眨眼功夫,她的眼泪便“哗哗”地淌了满脸。
她在那里哭得不顾形象,乌力屠早已走到一边,须臾拿出两个颜色各异的小布口袋,先从白色的袋子里取出一块黑乎乎的东西,扔到嘴里“嘎巴嘎巴”嚼了半天,最后吐出一大团黏胶般的糊状物,粗枝大叶地胡乱抹在她的伤口上。
要说这药还真灵验,刚刚涂上她便不再有痛感,确实不同凡响。
乌力屠看她腮边泪痕未干就开始笑嘻嘻地说奉承话,心中一动,沉声嘱咐:“坐在这里不要动,也不许碰袋子,我去取点东西就来。”
不过眨眼功夫,他就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着一个水碗进来,从黑色袋子里倒出几粒艳红色的豆状物,放进碗里。那几粒红豆一遇水便开始上下翻滚,不断地冒着泡泡,渐渐将半碗水化成浓汤,后又成糨糊,最后凝固成一小块白色膏状物。
未央照吩咐洗掉伤口上的黑糊后,乌力屠便用手指捏起那块白色膏体,在她的伤口上轻轻划动,说话的语气温柔低沉,听起来十分陌生:“这么美丽的手臂,要是留下一条长长的疤痕,该多么遗憾!这红玉果虽来之不易,也只有用在你身上才算用对了地方。”
听他冷不丁用这样的口气说这样的赞语,未央的心脏几乎要跳到嗓子眼儿,咬了半天嘴唇才鼓足勇气嗫嚅道:“多谢大人的良药,阿凌会牢记您对我的好!阿凌可以给自己上药,就不辛苦您了!”
乌力屠却似没听见她的话,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手指“无意”碰触她伤口周边皮肤的次数越来越多。直到最后他突然毫无预警地一低头,将灼热的嘴唇贴在她的手腕上,重重亲了一下。
未央见他如此,简直比见到黑衣死士还要惊怕,尖叫到了嗓子眼儿,却在审时度势之后不得不憋了回去,只在心里暗暗宽慰自己:也许他只是酒入愁肠,有些醉了才会如此反常。只要他的行为仅限于此,她就没有必要翻脸。
可惜乌力屠的想法并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反而更紧地抓住她手臂,手上猛一使劲,使她一头撞进他的怀里。还未等她的喊叫出口,他已抱着她从地上站起来,一边走一边嘟嘟哝哝:“阿凌,你知不知道,自从那一天你说她是假冒的公主,我就不在她那里留宿了。自从知道你才是真的惠平公主,我看别的什么女人都不顺眼了。我一个人独寝了快半年,专为等你心甘情愿地来侍候我。谁知你这么不解风情,还要我费尽心思先讨好你!你可真是太叫我失望啦!不过呢,只要你肯乖乖听话,不玩花样,我保证让你过一个终生难忘的销魂夜……不,不对,是从今晚开始,我要你往后夜夜销魂!”
未央既然认定他是醉后失态,急于让他清醒,只管没轻没重地揪扯他垂在胸前的发辫,一边装出平生最可怜的样子小声求恳:“大人,阿凌刚刚受了伤,流了很多血,现在头晕眼花的,恐怕侍候不好您,请您等几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