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无那尘缘容易绝
古人有诗曰: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
其实,这世上有的是比死更艰难百倍的事,比如说,向自己的丈夫袒露真相:“对不起,文瑄,我怀孕了,可是孩子可能是你的,也可能不是。对不起,你可以随便羞辱我,你也可以打我,但是请你别打我的肚子,因为他有一半可能是你的孩子。请你别伤害他。”
这些句子好几次我已经都堵在喉咙口了,想一吐为快;可是一看到文瑄那依然清澈的眼神,又咕嘟一声默默地吞咽下去了。只是,我提醒自己说:我总得告诉他,再不告诉他这个秘密就犹如冰冷的积雪,慢慢在我心里层层叠叠地堆积起来,最后越滚越大,滚成硕大无比的雪球,可我还是没有勇气把这雪球堆到文瑄那里去。我想,要我自己开口说这些字眼,肯定是说不出来了,还不如给他发个短信吧。
他的手机开了震动,放在桌上,忽然一阵一阵地无声移动着,我的心一凛,看见文瑄拿起手机在读,然后他回头叫我:“你给我发的?”
“恩。”
“开什么玩笑?”这时候他正在电脑前玩游戏,看了看我,不满地说:“你一个人没人陪你玩很无聊是吧。”
“是真的。”我说,声音虽然很低,但是语气肯定。我也知道,这是残忍之至的肯定。
“开什么玩笑?有拿这个来开玩笑的吗?”他站起身来,走到我面前:“就因为我顾着自己玩没关注你?”
“文瑄,是真的。”我再一次确定了自己无耻的残忍。
他脸上的笑容忽然凝固了,神情黯然,就像一间明亮的屋子里所有的灯光都在瞬间熄灭了一样,他过来抓着我的肩膀,叫道:“我要你告诉我,你是在和我开玩笑,你是看我天天只顾自己玩,心理不平衡了,所以你是在和我开玩笑!”
“文瑄,对不起。”我的眼泪滴落下来,滴在他的衣襟上。
“我不要听什么对不起。”他忽然情绪暴怒起来“我要听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这怎么可能是真的?”渐渐的,他的暴怒仿佛是山雨欲来前的小楼,满楼是风乌云密布,然后开始翻覆如雨,那雨是他的眼泪,很大很晶莹成串洒落:“你怎么会这样呢?和一个不是自己丈夫的男人睡觉感觉很刺激?和一个陌生男人睡觉让你觉得很快乐吗?你告诉我,你和别的男人睡的时候你有那么一点点想到我吗?”
他猛地又问:“是不是一次意外?那个人是谁?”原来,他的心里突然还存有那么一点点侥幸的嫩芽,而这株嫩芽让我突然感觉到无尽的伤悲。
“是千堂敏郎。”
“原来是他。怪不得了。”他冷笑:“这么说你是在圆梦?或者,你是在完成一件你以前就很想完成的事?”
“都不是。真的都不是。”
“天下的美女都死绝了吗?他偏偏要找你?他偏偏要找我的女人上床?这算什么?”他喃喃地低头问着自己,似乎,这对他来说,这是他一生中都无法释怀的天问:“这是掠夺,这是侵略!我真的很奇怪,他为什么一定要掠夺我的女人?他为什么一定要掠夺我女人的感情和身体?他为什么一定要到我的女人的身体里,那么无耻地来播种!”
说着,他嘭的一声,一拳砸在玻璃茶几上,桌面上的玻璃突然粉身碎骨,莹白色璀璨的碎片顿时四处飞溅:“你滚!在我还能控制我自己情绪的时候,你给我滚!”
“文瑄,你的手……”他的手与坚硬的玻璃相对抗时,玻璃碎了,但也染上他的血,犹如白纸扇上的桃花,刹那间凄艳无比:“你的手在流血,我送你去医院吧。”
“你马上给我滚!”他一把推开我,原本俊美的脸背着光,在幽暗的光线里,逐渐变的有点狰狞与凄凉。
我出了家门,跑到隔壁,拼命按宋逸家的门铃。
“来了来了。”宋逸看见是我,微笑道:“什么事这么着急,半夜三更的?”
“请你帮个忙,可不可以带文瑄去医院,他的手……”我简短地向他叙述了一遍事情的过程,想到向来爱惜自己爱美胜过一切的文瑄,这一次,无异于是在自残了,心里一牵一牵地很是伤恸。
“他听你的,你马上带他去医院,好不好?”
“好。”宋逸立即一口应允,然后又关切地问:“那你呢,只穿了件毛衣出来?你要去哪?”
我想了想,想到我妈妈这些日子去三藩市看我舅舅了,我倒可以回娘家去住几天:“你借我100块。”我对宋逸道:“我出来的时候没带钱包,他现在不想看到我,我要是回去会更激怒他的。”
“这样。”宋逸说:“你先在我家客房凑合一晚,明天再说吧。”
其实我也很想知道文瑄的伤势,于是我点点头:“那你快去吧,我等你。”
我在宋逸的客厅里等候。客厅的红木几上摆着一盆水仙,鲜绿的叶子,底下铺着光润的鹅卵石,衬着白色平凡的小花,清淡的幽香,香的让人的心曲折迷离愁肠百结。这一生是多么的长啊。我一个人独自坐在那里,忽然这么想着,尽管宋逸走了才一个小时左右,可我,却已经感觉这已然是漫长的一生了。
“整整的一生是多么地,多么地长啊,纵有某种诅咒久久停在,竖笛和低音箫们那里,而从朝至暮念着他、惦着他是多么的美丽”,而我,不管这世上有什么诅咒,我也只是惦记着美丽的文瑄,他的手到底怎么样了,以后会不会落疤。
大约11点多,宋逸回来了,进门先安慰了我一句:“没什么事了,放心,现在他回去睡觉了。”
“他这是在自残。”宋逸坐下来,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责备与微愠的光流过:“他不可能来伤害你,所以,他只能伤害他自己,否则,他会立刻崩溃的。”
“我知道。”我说:“如果可以的话,现在他无论要我做什么,只要他高兴,我都会做的,不过,也许根本就没这样的机会了。对他来说,永远都是一次不忠,百次不容的。”
“为什么要告诉他?可以有别的办法的。”宋逸道:“你为什么不讲点策略呢?”
“我一直都听你的,我也很想回到我原来的婚姻里去,我像从前那样的对待他,管束他,关心他,尽我作老婆的责任与义务,还有维护与生发我对他的爱,可是,现在是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快要出现了,我怎么还可以再欺骗他?”
“唉……”宋逸叹气:“反正你现在是选择了要这个孩子,放弃了文瑄,对吧。”
我说是的,然后眼泪很快就淌了下来。其实,但凡还有那么一丝一缕暗昧不明的可能性,今生今世,我都不会放弃文瑄的。只是,“世间哪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我再次回了娘家。只是这次有点不同,是作为一个孕妇。从来没怀孕过,好奇与神秘暂时压倒了一切,让我暂时不再有那么多时间和精神伤悲。三三常常来看我,给我作好吃的,还买了很多好看的小衣服,小被子。三三说:“上帝保佑,希望这个孩子是孔雀男的。”其实是他的又怎么样?结果都是相同的,难道我还能回得去吗?
宋逸也时常抽空过来看看,他天生不会买东西,有次过来的时候正好遇见三三也在,她看见他带的礼物就忍不住评论道:“你到底是有钱没地方花还是怎么着?居然买了鹿茸,这是给男人壮阳的吧。这是什么?冬虫夏草,野山参,她能随便吃吗?就这个还行,是顶级官燕哟,东西很好,贵的死人吧?其实有时候倒真还不如给她一碗红糖水喝喝更有效!”
宋逸听了,反倒很是受落,不仅没有任何不悦的表情,反而微笑道:“你说的对,我确实不会买东西,下次你带我去买。”
“你怎么这样?”我趁宋逸去洗手间的当儿轻轻地对三三说:“干吗老是挑剔他?他又不欠我们的。”
三三也低声回答道:“我大概是在妒忌。你看看你,一个丈夫,一个情人,这一个又算什么,蓝颜知己?女人做到你这样够本啦,你看你占了多少宝贵的资源?也是,某些女人就是那么的得天独厚,天生就很容易获得男人的心,男人都前赴后继地愿意为她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
“胡说什么?”我打断三三的话。就算那样又如何,他们能代替我怀孕吗?他们能替我分担那么,哪怕那么一丁点怀孕的辛苦与折磨吗?
其实自从正式开始了孕妇生涯之后,每天,我都感觉到饿,时时会饿。有时看见一个好看的碟子我都两眼发绿有一咕噜吞下肚子的欲望。但是,真的放开肚子大吃的时候,只要过一刻钟半个小时,我肯定都会吐的一干二净,而且,是吃多少吐多少,马上现世报。原来,出来吃肯定都是要还的,并且还是还得那么的干干净净。
我吃是为了有东西可吐,而吐完了便可以接着再吃。陷入这样的循环反复不断往生之中,我往往都会自己抚摸着肚子,在心里对那个神秘的小东西说:“世界粮食组织会控告你的,控告你还没出生就浪费珍贵的粮食。”
然后,我常常很瞌睡。眼皮子重的很,坐在那里都能打盹,逛着街都能打盹,一个盹儿醒来,黄粱梦熟,烂柯斧朽,眼前满是华丽的霓裳羽衣在飘来飘去,可惜没有一件再与我有任何关联。我在心里对着那些漂亮衣服挥手告别:“我们明年再见了。不过,也不知道明年有机会没有。”
以前听某名男人说过,说女人是生一次孩子傻一半。那时候觉得他只不过是一头男权社会的沙猪,而如今我却深有同感颇为赞同。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样,反正我自从怀孕之后就感觉自己的智商立刻低了好多,不要说什么才思泉涌,思维敏捷了,连去超市买东西算下价格,都感觉比以前要吃力很多。而且记忆力远远都不如从前。记得那天坐车路过一个花园,两边道路上不知道种植了什么树,开着细碎的小花,花瓣红白相间,一阵微风吹起,犹如漫天下起了粉红色的飞雪。
我忽然想起这样半阙词“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
可是,后半阙是怎样的?还有这词是谁写的呢?我想了半天,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过了很久,有个声音蓦地在我心底很深很深的深幽处提醒道:“是严蕊呀,是严蕊的《如梦令》。”是的,真的是严蕊啊。忽然有一阵很悠扬却又很忧伤,类似于小提琴的琴声在漫天粉色的花海里脉脉响起,由远及近,由浅入深。在琴声如水的蔓延中我很是怅惘“你到底是谁的孩子呢?”我轻轻地把手按在腹部,就像按在里面的TA的小脑袋上:“你不可能是他的吧,如果是的话,那么,你为什么会让我连这么熟悉的词句都忘记了呢?”
现在我知道了,原来怀孕不仅辛苦,而且还很麻烦。三三老是督促我要去医院定期作检查,我说:“老跑医院作什么?我很累的。”
三三说:“你还累?要知道那医生可是满有名的呢,我都替你联系好了,由他亲自替你把关,出不了状况的。”
可是,她是不知道我每次让那些陌生的男医生女医生检查,在他们面前裸露自己的身体和器官,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很羞耻。
“害羞什么?”三三道:“都快要作妈妈了,还有什么可害羞的?以后别在大庭广众之下当众给孩子喂奶就成。”
她这话说的我那汗啊,嗒嗒的一直往下淌。
后来检查的次数多了,我也老皮老肉了,慢慢不再像初时那么紧张和羞涩了。一起检查的女人中有个很漂亮的,大概月份也和我差不多大,也可能更大一点,因为她的肚子看起来更饱满一点更鼓一点。她喜欢戴帽子,那种有边沿的淑女帽,帽上缀一朵缎质的白色山茶花,上面还有几滴人造露珠,一闪一闪的。有时候穿着白色的长裙,胸前挂着香奈儿风格的长串珍珠项链,珍珠的中间也缀着一朵粉色的山茶花。
我暗暗地把她叫做“山茶花女郎”。山茶花女郎的老公是一个安静沉默的中年男人,不大说话,陪她一起等候的时候总是非常温柔地把手搁在她的腹部轻轻抚摸着,眼里饱含着男人的脉脉柔情。日间的阳光穿过医院的玻璃,淡淡地照耀在他身上,令这个外表平凡的男人,顿时有了一层圣洁的,金色的,令人感动的光。
“辛苦吗?”有一天,山茶花女郎一个人来检查,等候的时候她忽然踱过来和我搭讪聊天。
“很辛苦。”我实话实说:“我天天都吃不好,也睡不好。很受折磨。”
“我也是。”她叹了口气:“我结婚晚,今年都32了,还来受这个罪。”
“我比你还大呢。”我安慰她。
“你看上去很年轻啊。”她说:“我一直以为你比我还小呢。对了,怎么都没见过你先生?”
我一时语塞,很惆怅很抑郁的片刻语塞之后,我回答道:“他比较忙,而且,我嫁了一个山野村夫。”我竭力用玩笑的口吻形容道:“他说女人生孩子就像母鸡下蛋一样,没什么了不得的。”
“我呸!”没想到她却信以为真:“哪天我看见他真要骂他几句,什么母鸡下蛋,他们倒来给我们下个蛋试试啊……FUCK!”
挺率性的女人。我也不由笑了:“唉,他就是一头大男人沙文主义的猪,简称沙猪。”
“那么。”山茶花女郎也笑问:“像你这么漂亮斯文的女人,怎么会嫁一头沙猪的?”
“我命该如此。”我回答。
真的是命该如此。在我最需要男人陪伴的时候,我却只是孤身一人,形单影只。虽然三三说她会陪我的,可是,她也要上班,也要照顾家务,我怎么好意思老是去麻烦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