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云上的法拉力
我还有些证件和参考书放在家里,和文瑄的那个家,这些天正好要用到,我就打电话给他,说我会回去拿。已经很久没回去了,我觉得自己已然是一个生客了,不能贸然闯入,还是先和他说一声比较好。
回去的时候我带着倾城,把她放在一个手提的摇篮里。所以文瑄一见到我抱着个大篮子进来,首先问:“这是什么?”
我没回答说“我女儿”,而是把倾城抱了出来。倾城好奇地睁大眼,骨碌碌地满屋子乱看着。我说:“我拿下东西,马上走。”
文瑄就不再说什么。很久没回来了,家里还和以前一模一样,而他,也和以前一样的俊美流丽。只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里,也许不久以后,也会像花瓶里换一种插花一样,换一个新的女主人了吧。
我准备先去找我的参考书,可是先得把倾城放下来,我抱着她转了一下,开始想把她放在床上,后来一想不合适,文瑄有洁癖。最后把她放在沙发上,然后对她叮嘱道:“你乖乖的,别出声。”
“你是不是以为我会打她,如果她吵的话,所以叫她别出声?”文瑄在我身后说。
“没有。”我回答。知道他会讨厌倾城,不想惹他厌烦罢了。
“放在沙发上,她多冷。”说着,他拿了一条大浴巾过来,往倾城身上一盖。倾城正在那里张着小嘴打哈欠,突然看见他过来,就静静地直视着他,她的眼珠子是那么的黑,黑的像深夜;而眼白又是淡蓝淡蓝的,泛着幽幽的光,文瑄猝不及防,被她的眼神给猛地捕捉住了,就像一只飞虫突然落在蜘蛛的网里,被粘的死死的。
他们俩对视了很久。倾城永远都是那么无邪的直视的目光,笔直的,没有任何躲闪与不安的,像走夜路时黑暗里遇见的两束温柔的光,通向远方的,温暖美丽的光芒。
文瑄终于败下阵来,喃喃自语着:“好漂亮的孩子。也不仅仅是漂亮……是迷人。真的好迷人。”
常常听见别人说倾城很迷人,可是我却感觉不出来她究竟是哪里迷人。倾城忽然仰起脸,对着文瑄灿烂地一笑,这种灿烂,连我在边上都感觉到那份耀眼的光亮了,一时间,真的是宋逸所形容的那样,花儿开了;阴天之后突然阳光普照;雪白明月映照在碧蓝的海面上;海鸥成群飞过,璀璨夕阳沉落大海……
“你是在对我笑?”文瑄不知道是受宠若惊还是有点不可置信,他蹲下身来,盯着她的眼睛问:“你为什么要对我笑,我很可笑吗?”
倾城依然笑着,然后向他张开双臂,作出要抱抱的样子。
文瑄过去抱住了她,我惊讶地差点手里的书都掉在地上。
常常听人说,女儿是父亲前生的情人。她并不是他的女儿,可为什么在那一瞬间,让我恍然起了一种错觉,几乎就要认为,倾城是带着前生的记忆寻找而来的,她是回来寻找她的情人,而这个人,就是文瑄.否则,我又该如何解释他们第一次见面,在那样的情态之下,互相长久对视,然后就拥抱在一起的情景?
不过很快,我就把这个念头给打消了。我想我一定是小说看多了,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幻想而已。倾城无可否认是文瑄情敌的女儿,这里面,根本不存在什么玫瑰色的前世今生的纠缠。
“我们走了。”我从他手里接过倾城,把她放进手提的摇篮里“回家了。”
“明天记得给她买副手套。”文瑄忽然低声说道,他没看我,只是盯着倾城的小手:“这么冷的天,她连手套也没有。”
明明有的么。我一看,果然她手上是空空的,敢情是路上挣脱掉了?还是忘记戴出来了?“她有的。”我说:“家里还有好几双呢。”
“你很憔悴。”他接着说道:“头发都没型了,你有多久没去修剪了?指甲也没做,剪的那么秃,难看死了。我记得你以前再是懒惰,脸上肯定会擦点口红,刷一下睫毛膏的,现在干脆什么都不弄了。”
“没时间。”我带着羞愧回答:“真的,带着她好辛苦。我现在连高跟鞋都不穿了,怕跌跤,把她也给摔了。既然穿平底鞋,那么衣服也就随便的很。我知道我现在的样子很糟糕。”
“没有请保姆吗?”
“请了,只是做饭打扫作点粗活,我不放心把她交给那些粗手粗脚的人带。”
“那是。”他附和道:“不是熟悉的保姆,绝对不可以信任。”
我说“恩”,想对他说我要走了,要回去了。可是开口说出来的却是连自己也感觉突然和心跳的:“你抱抱我,抱抱我好不好?”
这话一旦像山涧的泉水一样涌了出来,我也就随之流下了眼泪,在热泪的余光里,我看到他也已然泪水盈睫:“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可我要你抱抱我,我很辛苦,这些日子我真的很辛苦,你抱抱我吧。”
在这个世上,我最没有权利,也最不应该相对着诉苦的人,大概就是他了。我可以对任何人说我很辛苦,但是唯独不能对他说,我不能,不可以,不应该,不配对他说这句话。
但是我说了。这些日子以来,我真的是辛苦极了。每次午夜梦回,我都在心里对自己说:又是辛苦的一天。我又撑过了辛苦的一天。飞沙走石,兵荒马乱一般的日子啊,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你活该……这关我什么事?你辛苦又关我什么事?是你自找的……你这女人,我恨你都还来不及,你还以为我会同情你吗?”他慢慢地迸出这些又冷又硬的话“你这是自作自受。”
“别碰我。”他作势躲开我的拥抱:“你最好别靠近我,我很讨厌你,我觉得你很肮脏……”话虽然这么说着,他还特意拣最恶毒最伤人的说着,然而他的眼泪,却一阵一阵扑簌簌地滴落下来,猛地,他一把把我揽进怀里,然后紧紧地抱在他胸前:“你到底有什么好的,啊?又老又憔悴,我是不是又给鬼迷心窍了?”
“文瑄……”
“我就是不能看见你,不能碰你,我一碰你,我就……你这女人太可怕了,你告诉我,你到底是天生的还是后天学习来的,为什么你那么会控制和操纵男人?”
“我从来都不知道什么是控制和操纵,你为什么要对我妖魔化?”
“我的心都被你伤透了,伤的四分五裂,你对我做的那些事,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心的车裂,就是五马分尸的酷刑,你现在还回来干吗?还想要我原谅你?”
“我从来都没想过你会原谅我。”我说:“法律规定怀孕期和哺乳期是不可以离婚的,现在我都过了,我们可以离婚了。离了婚,你可以去找一个更好的女人。”
“你是离了婚准备去找他了,对吗?”他冷着脸语气沉重地问。
“不,我已经想过了,我不想离开这里,所以我会一个人带着倾城,一个人照顾她。”
“算了吧,你一个人能有什么用?”他轻蔑地叫道:“像你这样的女人,一辈子都没坐过一次公车,一辈子都没洗过一只碗,一辈子买东西之前都没算计过,你能做什么?这么多年来一点苦都没吃过,你看你现在才带了这么几个月孩子,就把自己搞成这副黄脸婆模样!”
“这不关你的事。”在他那么明显的轻视里我感觉到了屈辱:“离了婚,你也就马上可以再去找个年轻美貌的重新开始了。”
“年轻美貌?”他重重地哼了一声:“我会的。我一定会再找个比你年轻10几岁,比你漂亮10几倍的女人!”
过了两天,宋逸来家里看倾城时带来一个玩具,是吊在摇床上的,类似于游乐园里的旋转木马一样的东西,一按钮,那些吊着的木马,小熊,小兔子,就慢慢地管自己旋转起来。
倾城很喜欢看,她能一个人躺着默默地看很久,一边看一边笑。
“她就不会看了头晕?”我有点好奇,“要是我,床上吊着这么个东西,肯定转的我眼晕。”
“因为你不做孩子好久了嘛。”宋逸回头瞥见我正在刷睫毛膏,不由微笑着问道:“我一直都不明白你把睫毛刷的那么长干吗,搞的和一把扇子一样。”
我听了心里一动,忽然问他:“宋逸,我现在是不是很憔悴?很苍老?”
“没有。”他回答:“只不过没有以前那么焕发了。当然,这是因为你没打扮。我是从来都不相信什么乱头粗服不掩国色之说的,我想一个女人再是天姿国色,不会修饰,不懂修饰,照样也很糟糕。你现在大概是根本没时间修饰吧,等倾城再大一点就好了。”
“你还是我的尹雪艳。”他温和地补充了这么一句:“永远都是。”
我不由在心底苦笑了一下。那天文瑄说我又老又憔悴,挑剔我的头发,挑剔我的指甲,挑剔我没化妆。他哪知道我实在没时间,有时候就算抽空打扮好了,就像刚才花了20多分钟挽了一个髻,插上珍珠发钗,没想到一把被倾城给扯了下来,立刻打回原形,蓬头垢面。我不是不想和以前那样打扮的漂漂亮亮的,而是情况实在不允许。
可是,我又问着自己,我干吗还这么在意留给他什么印象呢?憔悴也罢,漂亮也罢,也许都已然是一样的了。脆弱幼薄的感情在无情地曝晒风干之后,到底还能不能再一次回光返照借尸还魂?
倾城很喜欢去楼下的街心花园晒太阳。她喜欢那里的樱花树。樱花和桃花一样,盛开的时候极其艳丽清扬,照耀得傍晚也如同清晨,阴雨天也和晴天一样的明朗。
落樱如雨。倾城总是睁大眼睛,看着那些花瓣飞落,然后又回头看看我,嘴里呜呜地叫着,颊上现出一个明媚的笑靥。
她可真漂亮。每当这时候,连我都会被她给深深地迷住了。她又长大了许多,更懂事了,有时风沙吹进我眼里,流泪了,她会用小手过来给我擦,一边擦一边呜呜地说着她自己那一国的语言,她很有表达和抒发感情的欲望。
现在带着她,事情更多更繁杂了,但是我会比以前更提前一个半个小时起床,打扮自己。脸上会擦一点隔离霜,修正一下不够完美的肤色;非常仔细地刷上睫毛膏,务必上下睫毛都刷的根根分明,然后再涂上水亮的唇彩。只是没时间像从前那样做指甲和头发了,只好梳马尾,其实马尾也很好搭配的,我去年买了一条破洞牛仔裤,没怎么穿过,幸好现在身材也没什么变化,还能穿的进去,看见PINK维多利亚有新的粉红色厚T就进去买了一件,就这样配成一套抱着倾城出门,听见初春的风里有着清越之声,太阳暖融融地洒下来,“像一个女人的脸,暖烘烘地贴在你的肌肤上”,我忽然想起很久之前千堂的这个比喻,有那么一点点叫做惆怅的东西,在心底如水草般地慢慢萌动着,轻拂着。
公园里会有很多妈妈带着孩子一起来玩,晒太阳,聊天。她们看见倾城,往往都会掩饰不住惊艳于赞叹的目光,但是我却很少和她们一起聊天,因为她们聊天的内容永远都离不开孩子,丈夫,公公婆婆这些琐碎小事。我宁愿一边抱着倾城晒太阳,一边看书,也不和她们打拢。有一次,我正在樱花树下看书,有个常常遇见的一对双胞胎的妈妈从我面前走过,搭讪着看了看我在读的痖弦诗集,“如歌的行板。”她站在我身后念道,然后带点不屑与不解道:“我不相信你会看得懂这样的东西,我也不相信你还会对这样的东西有兴趣。”
“我相信你不相信我能看得懂,我也相信你不相信我有兴趣。”我微笑着这样回答她,然后又轻轻地拍着倾城的背,一边继续埋头看书,不再答话。
微风吹起,树上的樱花瓣缓缓坠落,有几片掉进了我的书页,“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我轻轻地对倾城道:“妈妈教你的这句诗,写的就是这样的时节,很寂寞,但是很美;一个人确实会很寂寞,但是她如果有丰富的内心世界的话,她就不会孤独。”
“妈妈,永远都不会和那些人一样,不会把自己变的很乏味无聊,庸碌而又自满,更不会把自己弄的很憔悴。”倾城躺在我怀里竖着耳朵听我说话,像一只小兔子一样的出神与可爱“妈妈在他们眼里,也许也是一个大婶,可是,妈妈要做一个倜傥的大婶,妈妈要让倾城为妈妈骄傲,而不是到了最后,会很软弱的对倾城说,妈妈因为你,为你付出了一切,付出了一生,牺牲了所有的东西。妈妈,永远都不会放松对自己的关注,永远都会忠实于自己的内心,永远都不会去做一些不应该做的牺牲的。也许这样,在别人眼里就是自私,很自私。倾城说是不是?”
倾城听后,依然呜呜呜地兀自发表着她的言论,好像还很长,也很宏大,只是我一个字也听不懂,最后只能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表示赞同。
过了两天,文瑄来了。我简直不知道他是为什么而来的,我和他之间早已是“明月直入,无心可猜”,所以我猜不透现在的他,为什么竟然还会来看我。
他来的时候我正在看书,而倾城躺在摇篮里睡觉。
“为什么把她一个人放着,自己看书?”
我解释道:“她睡着了,我想趁这个机会看点书,过几天要回去上班。”
“你上班了,那她可怎么办呢?”文瑄问,“去上班是因为钱不够?”说着,他慢慢地拿出钱包,掏出一张卡放在桌上:“这张卡的密码是你的生日。”
“我不要。我够钱花的。”
“我是给她的。她只是一个孩子,你没钱还生她干吗,养她干吗,我不是给你这个滥情的女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