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敏于行而讷于言
这是妈妈的肺腑之言。她就常常说自己老了,再也不想和人去搭伙过日子了。虽然她一直都有追求者,而且,她也有那么一股魅力,能指使的他们团团转。所以,当日后江南的姐姐对我说:“你妈妈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女人啊,也从来都不做别人的情妇,可就是有男人大把大把的钱给她花,为她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当时我听了这话简直怒火中烧。但是很多年之后,所有的少年盛气渐渐如风般平息的时候,我才感觉,也许,这也是女人们一种独特的,微妙的,既羡又妒的,对我妈妈的赞美之词。
我妈妈是独特的,魅惑的,出众的,客观的,犀利的,她是一棵大树,我只是她树上的一枝分杈;她是夜深花睡去的那株海棠,我是附丽于海棠上那一滴小小的水珠。在她眼里,我还不够聪慧,不够特别,没有足够的资本可以去过一种与众不同的生活。那么,她就想让我安于现状,做一个平凡而幸福的女人。
不幸的人生往往很精彩,而幸福的人生往往很平淡。她期待着我的平淡与平凡。也就在这样蓄势待发的期待与情势下,我遇见了江南。
我的一生,几乎没有买过什么书。因为爸爸买的书就足够可以让我看一辈子了。我只看爸爸买的书,还有他写的书。爸爸生前对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非常推崇,但他只推崇马尔克斯写的开篇第一句话:“许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的时候,奥雷良诺布恩迪亚上校一定会想起父亲带他去看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当然,除了爸爸,还有很多出名的作家也都非常推崇与曾经模仿过这句话。只是,句式可以模仿,但是人生却不可以模仿:“很多年以后,面对着弟弟日渐峻丽与沉静的眼神,我常常会想起,和他一起去吃冰淇淋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那个下午。江南在午后梧桐树上的蝉鸣与冰淇淋的甜谧气息里,渐渐像一座岛屿一样,浮出了茫茫人潮所组成的海面。
那个貌似平凡无奇的下午,我和弟弟去吃冰淇淋。道路两边的法国梧桐树上,蝉们此起彼伏吱吱地,一声声地叫着,弟弟穿着一双人字拖,戴着白色渔夫帽,于是,他那18岁的俊丽脸庞被遮住了一半,夏日的阳光只在他脸上投下了淡淡的金色阴影。
在店堂里坐下,吹着空调,弟弟问我:“前天你去面试了怎么样?那是家英国公司,听说还不错。
“没去。”我一边看菜单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前天我去救人了呢。医院给我打电话,说他们急缺RH阴性血,我去输血了,救了人一命。”
“咳。”弟弟听了摇头:“你有这样奇怪的血型,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管他呢。”我喝着店里附赠的掺了柠檬的冰水,想了想,点了个抹茶单球,点完后嘱咐他:“你可别和我点一样的,这样我们还可以交换着来吃。”
我这样做有点霸道和自私,但是弟弟向来都只点头说好。
“妈妈,还在和那个胖子在交往着吗?”过了一会,我想起来这件事,向他咨询道:“可我不喜欢那胖子。”
“女人应该和男人交往的,不是吗。”弟弟说:“无论哪种年龄段的女人,都应该和男人交往的,否则会不正常。”有时候,弟弟维护起妈妈来,比谁都郑重和无条件。
“可我不喜欢那个胖子。”我再次重申道。
“胖子还不错。”弟弟懒洋洋地答:“他很有脑子,还说自己看得懂相对论,我说我也能看得懂,胖子说:据说,这世上能看得懂相对论的,只有5个人。那么,除了上帝,你,我,作者,那最后一个人是谁?咱们可得把他找出来,别让他跑咯,天网恢恢呀。你看,胖子挺有意思的吧。”
“有什么意思?”我白他一眼:“他还信上帝?信上帝的人还搞婚外情?”
“他和妈妈,不是什么婚外情。”弟弟温和地解释道:“他们没有那种深刻的关系的。”
你懂什么叫深刻关系?我正想反驳,忽然发现对面也缓缓走过来一个胖子,当然,这不是妈妈交往的那胖子,而是另一个陌生的胖子,高大,温和,很有礼貌地走到我们面前,在对面的椅子上轻轻坐下,然后不紧不慢地唤了一声我的名字:“你好。我想我没有认错人?”
“是的。”我回答道。可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来意。
“我姓宋。”那人道:“前天你输血救了我的家里人,我们很感激你,要知道,这个血型很稀少,前天如果没有你,我的家人会很危险。”
“不客气。”我说:“那个,您家人现在好多了吗?”
“好多了。”他带点恭敬地回答道:“他很感谢你。再三要我对你说声谢谢,还有。”说到这里,他摸出一个大信封,“一点小意思。”
冰淇淋此时上了桌。我点的是绿色的抹茶,弟弟点的是金黄色的芒果,两个圆圆的单球,像一双好奇的眼睛,瞪着他所说的那点“小意思”。
小意思可并不小。我打开一看,是厚厚的一大叠大钞。感谢别人居然还用现钞,这现钞就像是luo女一样,我哪经得起这样赤裸裸的诱惑啊。心里粗粗盘算了一下,用这笔钱,我足够去名店买好几条我早已心仪已久的牛仔裤,和那只我早已觊觎着的经典旅行袋了。
但是,我把信封还给了他:“我妈妈说过,做人要施恩不图报,何况医院已经给了我一本小本本,说以后如果我需要用血有优先权的。这些钱,我不能要。”
“小姐。”他很为难地看着我,他的年纪大概在50左右,却忽然对着一个年轻女孩子流露出温煦的恳求的神色:“收下吧,这是你应得的。你收下了,我也好有个交代。”
我不知道他要对谁有交代。可我已经打定了主意执意不收,弟弟此时已经让服务生把冰激凌打包了,他只对那胖子点点头,说了声“再见”,然后拉着我的手,一把把我拉出了店堂,“他以为有钱就可以买到一切一样。”弟弟说:“我们是出于人道主义,不是卖血的。”
“你怎么会这么愤世嫉俗。”我笑道:“你没听他说吗,他说要给家里人交代,也许不是他的主意呢。”
到了晚上,我收到一条短信。我这才明白,那个姓宋的胖子要给谁一个交代了。那条短信是这样的,首先,他在我的名字后面加了小姐两个字,然后说:“谢谢你。听老宋说,你不肯收我的心意,我很过意不去,我也知道用钱来感谢一个人,是件很庸俗很唐突的事情,可是我也不能说,以后你有什么事,我一定会第一个献血给你。我不希望有这样的机会。我希望你永远都健康,平安。江南”
这些话倒是说的很是得体。原来他叫江南。我便回了他一条短信:“不用客气。我也不希望有那样的机会。我也不希望有第二次给你献血的机会。祝你健康。另:老宋说是你是他的家里人。可是家里人怎么都不是一个姓呢,还有,你们称呼家人都那么随便的吗?”
发完之后,我忽然觉得自己最后那些话有点无聊和孩子气,但短信已经发了,也无法追回。很快,他又给我回了一条:“老宋是我的家人。但不是我的亲人。所以我们不是同一个姓氏。还有,其实我已经看过你的照片了,你在医院输血的时候老宋偷偷用手机拍的,别怪他。他说你长的很美。”
啊,居然还有这样的事,这个姓宋的老胖子居然还偷pai了我“为什么这么没礼貌?”
江南很快回复道:“对不起。我替他向你道歉。”
“不必道歉。把我的照片删除就是了。”
“好的。不过我不能保证能删除我脑中的哪一张。”
“呃……反正都删除吧。对了,你为什么需要输血?你生的是什么病?”
“我没有生病。前天去赛车,出了小车祸。”
我一生都听不得“车祸”两个字,就是因为车祸,我失去最亲爱的爸爸“以后不要去赛车了。”
发完这条我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傻,我有什么资格对一个陌生人这么说话,没想到他却回了我一条:“好的。我以后不去了。”
你去不去关我什么事?“我只是随便说说。你喜欢的话可以不用理会别人的意见的。”
“恩。”他回复道:“你加我MSN好吗?我现在还在医院,我可以和你聊天吗?”
我加了他MSN.过了两天他就出院了,他再次感谢我给他输血,还说有一个女孩子的血流在他的血管里,感觉有点怪异。
我都不知道他在怪异些什么,如若不知道是女孩子给他的血,他不就没有这样的“心理阴影”了吗。不过我也管不了那么多琐事,要知道这些天我正忙着找工作,可碰壁多了,我感觉,现在还真没有什么合适的好工作等着我。每天回到家,我都是既失望又疲倦。
江南每天都会在MSN上问我近况。周末晚上他问:“今天是周末,难道你也去找工作了?”
“没有。”我回复他:“不过今天没什么心情,所以没上线。都怪你,那天如果不是去医院给你输血,我就去那家英国人开的公司面试了,想来想去还是那家公司好,可是机会就这么错过了。”
“那怎么办?”他问:“我做些什么补偿才好?”
“我现在饿了。”虽然时间才晚上10点不到,但是我晚饭吃的少,居然又饿了“我想吃烤鸭。”
“好的。”他回答道:“不过烤鸭很麻烦的,至少也得等40分钟左右吧。”
我根本没当一回事,想他一定和我开玩笑来着,随便和他聊了几句,就告诉他我要看电影了。他说好的,谁知看了一小半电影,大概过了50多分钟吧,有人打电话给我,说是送外卖的,烤鸭外卖,我吃了一惊,没想到他还真替我叫了外卖。
接过热腾腾的烤鸭,我先去弟弟房间,问他吃不吃,他说半夜吃不下这么油腻的东西,妈妈那里我根本不敢问,怕她没好气地回我一句“大半夜的吃什么鸭子,你想肥死我?”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给江南打了个电话,想亲自对他说句谢谢,这些日子以来,我们都是发短信或者在MSN上联系的。没想到电话通了,却一直没人接。难道他睡觉了?平常这个时候他可还是都在上电脑,还在线的。
过了5分钟,他在电脑上叫我:“我刚才在洗澡。你找我?平时没有人打电话给我的。”
没有人打电话给你?难道你这个电话号码是不公开的?我说:“哦,你还真给我叫了烤鸭外卖?很好吃,谢谢你。他们家的烤鸭可是最地道了,还有,都这么晚了,平时就不是这么晚,他们也没有人送外卖的,很神奇,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有个亲戚,有这家店的股份。还有就是,多加点钱,人家就肯送了么。”
“我就随便那么一说。”我觉得有点过意不去,挺不好意思的。
“你以后可别随便说话,我都会当真的。”他回复道:“不过,你也少吃点儿,晚上吃这个,不容易消化。”
“恩。知道了。”
“乖孩子。”
“凭什么叫我孩子?”我不满。
“我26了。”他回答:“你才22.”
“你可真不会说话,只大我4岁,就叫我孩子。”
他答道:“我确实不会说话。”
人生某些时候,真的是充满了暗示的。那些暗示就像是夹缝中的狗尾巴草一样,哪怕在缝隙里,都会钻出一条毛茸茸的青绿色的尾巴。可是,却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及时地懂得那些细致入微的暗示的,就像,不是每个人都会注意到狗尾巴草在命运的微风中摇摆一样。
周末过去,新的一个星期开始了。我也继续开始找我的工作,到了星期三,去某家公司面试的时候,那老板在面试完毕后送我出门时,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我感觉他用胳膊在我胸前蹭了几下,我没有当场发作。可是回家一想,有一种生理上的厌恶感油然而生,后来越回忆越委屈,越受不了。进了浴室洗了大半个小时的澡,心里那种偏执的压抑与不洁感还是挥之不去。
我不能告诉妈妈,妈妈是个暴脾气,更何况她压根不赞成我找去什么工作,她要我用心去找丈夫。我更不能告诉弟弟,弟弟练过跆拳道,高中的时候有个男生只对我说了几句轻薄的话,他就找上门去和人打架,把人家的牙都打落了两颗。
我心里憋屈的厉害。所以当江南在线上问我今天面试顺利不顺利的时候,我没回答他如何文字,而是连连发了几个大哭的表情。后来无论他问什么,我都是大哭的表情。他忍耐不住,又给我的手机发了条短信“怎么了?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现在没心情打字,你要安慰我的话,就在电话里说。”我如此回答他。
“我不会说话。”他回复道:“我怎么安慰你?”
不会说话?君子敏于行而讷于言?“我不管,不会说话也得说,你也得安慰我,别忘了我救过你的命。”
他无奈,“那好吧。”他答复道:“那我们在湖边见面好吗。8点半,离你家很近。你走路过来就是了。”
我家虽然不富有,但是妈妈一直坚持要住在高尚地段,荒山野岭郊外她是根本不考虑的。家附近的那个湖,以格调旖旎著称。特别是晚上,沉静的湖面笼罩在无边的夜色里,黑色的水鸟在夜空里扬起长长的翅膀,就好像,隐匿着许多谜样的故事,深不可测。
我平生只有两次,见到两个男人时,在瞬间就屏住了呼吸。一个是贺兰静之,另一个是江南。虽然贺兰静之见到的只是照片,但是我被照片上的他所流淌的温雅所折服。而见到江南的时候,我忽然想起爸爸曾经在文章中说过的话“其实最初,西洋的天使都是男的,没有女人。男性可以比女性更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