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醉得差不多了,好在他对这间屋子够熟悉,一个人走到厨房还可以,明着是去拿冰块,实际上是让自己清醒一点;他跟这家人的交情还没好到可以随便醉倒在客厅沙发上的程度。稍微离开一下派对倒是没什么不妥,聚在钢琴边上的一群人正唱着《星尘传奇》,宴会的女主人正起劲地在跟一个戴着薄镜片眼镜、垮着嘴的年轻人说话;餐厅那边有四五个人坐在椅子上谈论着什么大事,他谨慎地穿过了餐厅,厨房门一碰就开,他傍着餐桌坐下,白色的珐琅材质在手底下清清冷冷的。他靠在绿色的装饰图案上,抬起头发现桌子对面有个年轻女孩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
“哈啰,”他说,“你是,他们的女儿?”
“我叫艾琳,”她说,“是的。”
他觉得她的样子有点怪,是穿着吧,现在的女孩子,他带着醉意想着;她的头发绑成辫子垂在脸蛋两旁,看上去年轻又有精神,只是穿得不对,毛衣紫色,头发黑色。“你看起来很清醒啊。”他马上就发现对年轻女孩说错话了。
“我在喝咖啡,”她说,“给你倒一杯吧?”
他几乎放声大笑,她居然自以为很懂怎么跟醉汉打交道呢。“谢谢,”他说,“我确实需要。”他努力让两只眼睛聚焦。咖啡很烫,她把咖啡杯搁在他前面,说:“我看你大概要喝黑的。”他把脸凑近咖啡,让热气进到眼睛里,希望借此让脑袋清醒一下。
“好像是个不错的派对,”她的口气没半点向往,“大家玩得挺开心的。”
“确实不错。”他开始喝咖啡,超烫,他很想让她知道她真的帮了他一个大忙。他的头不昏了,他露出笑容。“好多了,”他说,“真要谢谢你。”
“那个房间一定太暖和了。”她带着慰问的口气。
这下他真的放声大笑了,她蹙起眉头,不过还好,在她继续往下说的时候,他看得出她已原谅他了,“楼上太热,我想下来在这里坐一会儿。”
“你在睡觉?”他问,“我们把你吵醒了?”
“我在做功课,”她说。
他再看她一眼,似乎看到她后方的背景有一堆作业簿,旧教科书和课桌之间的欢笑声。“你是高中生?”
“高三。”她似乎在等他接话,顿了一下又说,“我因为肺炎休学了一年。”
他发现很难找话题来说(跟她谈男孩子吗?谈篮球吗?),所以他假装在听前面屋子里传过来的喧闹声。“很不错的一个派对。”他含糊地又说一次。
“我看你挺喜欢派对的。”她说。
他一怔,坐在那里呆呆地盯着空咖啡杯。他想他确实挺喜欢派对的;她的语气带着淡淡的诧异,仿佛接下来他应该大声宣告勇士们即将在竞技场上跟野兽大战,或是宣称某位女士即将在花园中独舞华尔兹。我的年纪几乎大你两倍,小姑娘,他想着,不过我也做过功课,那个时间离现在也不算太久。“打篮球吗?”他问。
“不打。”她说。
他忽然很生气,他气她先占了这个厨房,气她住在这个屋子里,害得他必须继续不断地跟她说话。“你在做什么功课?”他问。
“我在写一篇关于世界未来的论文,”她说着微微一笑,“挺蠢的,是吗?我觉得挺蠢的。”
“他们在前面谈的就是这个话题。这也是我溜出来的一个原因。”他看得出她根本不相信这是他溜出来的原因,他立刻又说:“你对世界未来怎么看?”
“我看不出有什么未来可言,”她说,“至少现在还算过得去。”
“能活在当下就好。”他觉得自己好像还是在派对当中。
“其实,”她说,“我们也不是完全没有远见。”
他对她注视了一会儿。她心不在焉地盯着自己的马鞍鞋尖,视线追随着那只前后轻缓移动的脚。“一个十六岁的女孩会有这些想法真令人吃惊。”在我那个时代——他想要嘲弄一番——女孩们想到的只是鸡尾酒和搂搂抱抱之类的事。
“我十七岁。”她抬起头再对他微微一笑,“差别很大。”她说。
“在我那个时代,”他特别强调地说,“女孩子想的只有喝鸡尾酒和跟人亲热这档事。”
“问题一部分就出在这里,”她认真地回答他,“如果当初在你们年轻的时候,大家心中真真实实的有害怕的意识,我们今天就不会这么糟了。”
他声音变了,想不变都不行(当初我年轻的时候!),他有意无意地离她远一些,仿佛是要表现出一个长者在某种程度上对一个孩子的包容。“我想当时的我们也有害怕的意识。我想现在所有的十六——十七岁——的孩子也都认为他们有害怕的意识。这是一种过程,一个必经的阶段,就像疯男生那样。”
“我一直在推想将来会怎样。”她说得非常柔软,非常清楚,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逼退了。“我想教堂应该先处理,其次是帝国大厦。再来就是河边的大公寓房子,带着里面住的人一起慢慢地滑进河水里。还有学校,就在上拉丁文的课堂上,大家正读着恺撒大帝的时候。”她把视线定在他的脸上,眼神里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每次我们开始上恺撒大帝的一个新章节的时候,我都在想这会不会就是永远没办法上完的一个章节了。也许我们这一堂拉丁文课就是最后一批读恺撒的人了。”
“这可是好消息,”他轻快地说,“我向来讨厌恺撒。”
“我想你们年轻的时候人人都讨厌恺撒。”她酷酷地说。
他顿了一会儿才说:“我觉得你脑子里装满这类病态的东西好像有点蠢。不如去买本电影杂志来看看吧。”
“到时候电影杂志我要多少有多少,”她锲而不舍地说,“因为地铁爆了,那些小书报摊全被压垮了。到时候所有的糖果巧克力棒随便你拿,还有杂志、口红、小店里卖的假花,大店里卖的高档服饰也全部躺在大街上,统统随便你拿,包括皮草大衣。”
“我希望酒吧的门全部大开,”他说,他的心里已经开始对她很不耐烦,“我只要走进去,不客气的抱走一箱子白兰地,那就什么烦恼都免了。”
“所有的办公大楼都只剩下一堆碎石子,”她说,她那对刻意瞪大的眼睛仍旧盯着他。“只要你能够精确地知道那一刻会在哪时候降临。”
“我明白,”他说,“我就会跟着其他人一起完蛋。我明白。”
“过后一切的事物都会变得不同,”她说,“到时候世界上现有的一切全部都没有了。我们就会有新的规则,新的生活方式。也许会有一条法律规定人不得住在房子里,于是谁也避不开谁,谁也躲不开谁了,明白吧。”
“也许会有一条法律规定十七岁的女生全部都得待在学校里学习做人的道理。”他站了起来。
“那时候再也不会有学校了,”她淡定地说,“谁也不想要学什么了。免得又回到我们现在这副样子。”
“呵,”他哈哈一笑,“你说得很有趣。可惜那时候我已经不在了,也看不见了。”他停下来,他的肩膀已经顶在通往餐厅的旋转门上。他很想赶紧说几句属于大人的、比较尖酸刻薄的话,却又怕她看出实际上他把她的话全都听进去了,因为在他年轻的时候他们真的都不会谈到这些。“你如果对拉丁文有什么问题,”他最终说,“我很乐意助你一臂之力。”
她吱吱咯咯地笑起来,他吓了一大跳。“每天晚上我还是做功课的。”她说。
回到客厅,宾客们欢乐地在他身旁移动,钢琴边上的人群正唱着《牧场是我家》,派对的女主人起劲地在跟一个穿着蓝色西装、高大优雅的男士交谈。他找到了女孩的父亲,说:“我刚刚跟令爱聊得很愉快。”
男主人的眼睛飞快地朝屋子里一扫,“艾琳?她在哪里?”
“在厨房。她在读拉丁文。”
“Gallia est omnia divisa in partes tres,高卢一分为三[1],”男主人面无表情地说,“我知道。”
“非常特别的一个女孩。”
男主人无奈地摇摇头,“现在这些孩子……”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