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晚上艾蜜莉·强生回到她这间带家具的租房,发现放在梳妆台抽屉里三条最好的手帕不见了,她很确定是谁拿的,也知道该怎么做。她住进这间带家具的屋子大约有六个星期,过去的两个礼拜里,时不时地总会不见几样小东西。有几条手帕和艾蜜莉很少戴的一枚廉价的字母别针,在一元商店买的。还有一次,少了一小瓶香水,整组的瓷器小狗也少了一只。艾蜜莉其实早就知道这些东西是谁拿的,只是今晚她才下定决心该怎么做。她一直迟疑着不去向房东太太抱怨,一方面因为她的损失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东西,另一方面她总觉得自己迟早会想出对付的办法。从一开始她就合理地认为,一个成天待在小公寓里的人最有可能是嫌犯,后来,一个星期天的早上,艾蜜莉晒完太阳,从屋顶下楼来,瞧见有个人从她房间走出来下了楼,她一眼就认出是谁。今晚,她觉得,她知道该怎么做了。她脱下外套和帽子,放下包裹,趁着把一罐墨西哥玉米卷放在电磁炉上加热的时候,她在脑子里复习了一遍准备要说的话。
晚餐后,她锁上房门下楼。她轻轻敲了敲在她正下方那间公寓的门,听见有人说:“进来。”她问一声:“艾伦太太?”便小心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这间房,艾蜜莉一进去就发现,几乎跟她的房间一模一样——同样狭窄的床,同样深褐色的床罩,同样浅褐色的枫木梳妆台和扶手椅;衣橱位在房间的斜对面。艾伦太太坐在扶手椅上,大约六十岁。至少比我大上两倍的年纪,艾蜜莉站在门口想着,仍旧是一位优雅的淑女。在开口之前,她犹豫了几秒钟,看着艾伦太太干净清爽的白发,整洁的深蓝色家居服。“艾伦太太,”她说,“我是艾蜜莉·强生。”
艾伦太太放下手边的《妇女居家良伴》,慢慢地站起来。“很高兴见到你,”她很有风度地说,“我见过你,当然,好几次了,我觉得你长得真好看。现在人与人见面的机会太少了,真的。”——艾伦太太迟疑着——“真的太好了,”她接着往下说,“在这样的地方。”
“我也一直都想来看你。”艾蜜莉说。
艾伦太太指指她刚才坐着的那张椅子,“你坐吧?”
“谢谢,”艾蜜莉说,“你坐。我坐床上。”她微微笑着,“我觉得这些家具好熟悉,跟我家里完全相同。”
“真是不好,”艾伦太太说着再坐回原来的椅子上,“我跟房东太太不知道说过多少遍了,你把每个房间里的家具全弄成一个样子,人家怎么会觉得自在呢。可是她坚持说这种枫木家具看起来干净而且便宜。”
“已经很不错了,”艾蜜莉说,“你把家具保养得比我的好太多了。”
“我在这里已经三年了,”艾伦太太说,“你才来一个多月吧?”
“六个星期。”艾蜜莉说。
“房东太太跟我谈起过你。你先生在服役。”
“对。我在纽约有一份工作。”
“我先生是军人,”艾伦太太说。她朝梳妆台上的一堆照片指了指,“很久很久以前了,当然。他去世快五年了。”艾蜜莉站起来走向那些照片。其中一张是一个穿着军装,相貌堂堂的高个子男士。另外几张是小孩子的照片。
“他的样子好神气,”艾蜜莉说,“这些是你们的孩子?”
“我没有小孩,挺遗憾的,”老太太说,“这些是我先生的侄子和外甥。”
艾蜜莉站到梳妆台前面,四处看了看。“你也有种花,”她说。她走向窗台,看着那一排盆栽。“我爱花,”她说,“今晚我给自己买了一大束紫菀点缀一下我的屋子。可惜很快就会谢了。”
“就是因为这个我喜欢盆栽,”艾伦太太说,“你怎么不在水里放一片阿司匹林呢?那可以让花保持得更久一些。”
“我对花实在不太懂,”艾蜜莉说,“比方说,我就不知道在水里放阿司匹林这回事。”
“凡是切花,我都是这么做的,”艾伦太太说,“我觉得花可以让房间显得比较亲切。”
艾蜜莉在窗口站了一会儿,望着艾伦太太每天望出去的风景:对面的防火梯,楼下一小段的街道。她做了一次深呼吸,转过身子。“呃,艾伦太太,”她说,“我今天来是有原因的。”
“不只是为了认识我吗?”艾伦太太笑笑说。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艾蜜莉说,“我不想去跟房东太太多说什么。”
“房东太太确实帮不了什么大事。”艾伦太太说。
艾蜜莉转身坐回床上,诚恳地望着艾伦太太,她看到的是一位亲切和气的老太太。“很小的小事,”她说,“有人常常进出我的房间。”
艾伦太太抬起头。
“我掉了一些东西,”艾蜜莉继续,“像是手帕、不值钱的小首饰。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只是有人常常不请自来地进我的房间带走一些东西。”
“怎么会这样?”艾伦太太说。
“你知道,我不想惹是生非,”艾蜜莉说,“只是有人随便进来我的房间。我也没有不见什么太值钱的东西。”
“我明白。”艾伦太太说。
“只是几天前我发现了。上个星期天,就在我从屋顶下来的时候,我看见有个人从我房间里出来。”
“你知道是谁了吗?”艾伦太太问。
“我想我知道。”艾蜜莉说。
艾伦太太静默了好一会儿,“我看你并不想去跟房东太太说这件事。”她终于开口。
“当然不要,”艾蜜莉说,“我只是想制止这件事。”
“我不怪你。”艾伦太太说。
“你知道,这事表示有人有我门上的钥匙。”艾蜜莉语带恳求地说。
“这栋屋子里的钥匙不管谁的房门都能打开,”艾伦太太说,“这里全都是老式的门锁。”
“这件事一定要停止,”艾蜜莉说,“如果不能,我就必须做一些处置了。”
“可想而知,”艾伦太太说,“这整件事太不好了。”她站起来,“我得说声抱歉了,”她接着说,“我现在很容易疲倦,我必须早睡。很高兴你下来看我。”
“我也很高兴终于能见到你,”艾蜜莉说。她走向门口。“希望以后我不会再来打扰了,”她说,“晚安。”
“晚安。”艾伦太太说。
第二天晚上,艾蜜莉下班回来,一对廉价的耳环不见了,外加梳妆台抽屉里的两包香烟。这晚她一个人在屋子里坐了好久好久,思考着。之后她写了封信给她先生,就上床睡了。隔天早上她起床,装扮好了,走到转角的药妆店,她在公用电话亭拨了通电话到办公室,说她病了,要请一天假。她回到家里,在房里坐了将近一个小时,让房门虚掩着,不久她听见艾伦太太的门开了,艾伦太太走出来,慢慢地往楼下走。等到艾伦太太慢吞吞地走到了大街上,艾蜜莉锁上房门,手里握着自己的钥匙,下到艾伦太太的房间。
她想着,我就假装把它当成是自己的屋子吧,万一有人过来,我可以说我走错门了。她开了门之后,有那么一会儿,她仿佛真的是在自己的屋里。床铺收拾得整整齐齐,窗帘垂着。艾蜜莉不锁门,她走过去把窗帘拉上去。现在房间明亮了,她环顾四周。她忽然对艾伦太太兴起一种无可言喻的亲密感,她想着,她在我的屋子里一定也是这种感觉。每样东西都朴实整齐。她先看衣橱,衣橱里空荡荡的,只有艾伦太太的蓝色家居服和一两件朴素的洋装。艾蜜莉走向梳妆台。她对着艾伦太太先生的照片看了一会儿,再拉开最上层的抽屉看了看。她的手帕就在那里,整齐地叠着,手帕边上是香烟和耳环。在一个角落里,瓷器小狗稳稳地坐着。每样东西都在这里,艾蜜莉想着,全部放得好好的,排列得一丝不苟。她关上这只抽屉,拉开另外两只抽屉。两只都是空的。她再拉开最上层的抽屉。除了她的东西之外,抽屉里还有一双黑色的棉布手套,在她那一小叠手帕底下是一副白色的手套。有一盒舒洁面纸,一小罐阿司匹林。给她的盆栽植物用的,艾蜜莉想着。
艾蜜莉正在数着她的手帕,忽然一些动静引得她转过身来。艾伦太太站在门口安静地看着她。艾蜜莉握着的手帕掉了下来,她往后退,觉得自己满脸通红,两手发抖。现在,她想,现在她应该把话说清楚了。“你听着,艾伦太太。”她才开始说了一句,停住了。
“是?”艾伦太太温和地说。
艾蜜莉发现自己猛盯着艾伦太太先生的照片在看,长相这样稳重的一个男人,她想着。他们俩必定有过一段幸福的生活,现在她跟我住同样的房间,抽屉里只有我的几条手帕。
“是?”艾伦太太再说。
她要我说什么呢,艾蜜莉想着。面对着这一个气质优雅的人,她能怎么样呢?“我下楼来,”艾蜜莉犹豫着。我的口气也很优雅吧,她想着。“我头痛得厉害,我下楼来想向你借两片阿司匹林,”她说得很快,“我的头实在太痛了,发现你不在家,我想你一定不会介意我进来借拿两片阿司匹林。”
“真叫人难过,”艾伦太太说,“不过我很高兴你觉得已经跟我很熟了。”
“我连做梦也没想过会这样进来,”艾蜜莉说,“只是这头实在太痛了。”
“当然,”艾伦太太说,“我们别再说这些了。”她走到梳妆台前,拉开抽屉。艾蜜莉,就站在她旁边,看着她的手经过那几条手帕,拿起那罐阿司匹林。“你只要吃两颗,上床睡一个小时就行了。”艾伦太太说。
“谢谢你。”艾蜜莉朝着门口走去,“你太好了。”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告诉我。”
“谢谢你。”艾蜜莉又再说一次,开了门。她稍停了一会儿,随即转身上楼回自己的房间。
“今天晚一点我会上来,”艾伦太太说,“来看看你好些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