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你们已经死了,尽管现在你们还是一个个活蹦乱跳的大活人。”
一个温和的声音传来,俺身边的人一阵骚动。
“我好像感觉你们没太听明白,再跟你们啰嗦一句。”那人提高嗓门,可语气依然温和,“各位,你们已经是死人了!”
这回俺彻底听明白了,也就是说,从现在起,包括俺在内,同镇的苏大壮、张世风、唐顺来、高绵勋、梁增年、张继宗、解文元等十一个人都已经死了。恍惚间觉得俺们已到了阎罗殿,阎王在开会呢。经过接二连三的意外后,这是最大的意外。
俺瞅了瞅,四周围着十多个黑衣人。他们手中有的拿着枪管加长的手枪,有的拿着黑色的棒子,也有的什么都没有拿。刚才说话的是个小矮子,面容清瘦,小眼睛,小嘴巴,长了一对招风耳,脸上露出恐怖的笑。
“他娘的,反正老子已经死了,不怕再死一次了!”身边的苏大壮说着,把灰不溜秋的夹袄脱下来摔到地上,然后光着膀子向那些人冲去。
“嘭”的一声闷响,苏大壮像堵墙似的重重倒在地上,将地面上的尘土水花般溅起,而后在空中纷纷扬扬地舞蹈着。这时,过来两个黑衣人,弯腰摸了摸大壮的颈动脉,将他的遗体拖走了。
“各位好汉,俺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也知道你们想要什么。”张世风双手抱拳上前一步道,“各位好汉,俺投降,你们想知道什么,俺都毫不隐瞒,只求……”
“这位先生,不要说了。”小矮子摆了摆手说,“我刚才说了,你们已经死了,我们是不会跟一个死人合作的。”
“不,你们是需要的,肯定会用得到俺的……”张世风的话还未说完,又被小矮子打断了:“有用也用不上了,因为你已经死了,十分抱歉!”
听到这里,张世风叹了口气,两只胳膊划过胸膛垂了下来,然后像荡秋千似的来回摆动着。见他这样,俺非常吃惊。
张世风是古堂镇镇霸张成道的儿子,张家在古堂镇可谓“名门”望族。张世风的爷爷在清朝做过某县的知县,生有五子一女。大儿子张成功,是古堂镇镇长兼镇大刀会[大刀会,清代民间武术团体。又称金钟罩,光绪二十年(1894年)前后,大刀会兴起于山东曹县、单县一带。因此,又被称为“曹、单大刀会”。主要活动于鲁西南地区,以其成员练武时携带大刀而得名,练武时在场内横置大刀一口。主要习练排刀、排枪、排砖石等“金钟罩”硬气功。还有吞符念咒等迷信仪式,宣称可以神灵护卫,刀枪不入]团长;二儿子张成伍,诸城县参议;三儿张成贵,在镇上开钱庄,兼大刀会第一副团长;四儿张成全,在镇上开当铺;五儿张成道开茶馆;女儿张凤洁,嫁给了一个师长。张世风在胶县师范讲习所念过书,准备竞选镇参议,在镇上也算是头面人物。没想到今天如此卑躬屈膝,真让人大跌眼镜。
“好汉爷爷,你们想要什么俺都给你,就放过俺吧!”管顺来“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哀嚎着,“俺上有老下有小的,就求你们了,俺就求求你们了……”
“你的情况让我感到很辛酸,可我刚才说了,你们已经死了,包括你,这已是事实,谁都无力回天。”小矮子十分惋惜地说。
“用不着求他,他们都是魔鬼!”高绵勋吼道。
跪在地上的管顺来不再哀嚎,转而仰起头狂笑不止,笑得那么发狠,那么悲壮。
管顺来是村里有名的孝子。她母亲因病眼睛看不见了,妻子身体又不好,家里的重担全落到管顺来的肩上。如果他死了,家里的天也就塌了。
看着眼前的一切,俺寻思,莫非俺们真的死了,莫非这就是人间地狱?
阳光从残破的屋顶歪歪斜斜地照射下来,使眼前的庙宇四分五裂。在头顶漆黑的横梁上,蛛网随风跳动。蛛网下面坐着个佛像,尽管周身落满灰尘,但面容依旧慈祥。俺从惊慌的记忆中搜寻到现在身处何地——宝山庙。当然,这也是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因为这座庙坐落在舍墓岭上。
舍墓岭是古堂镇和周边村庄埋死人的地方,说得准确点儿,是专门埋穷人的地方。在当地,脚下的每寸土地都是有主的,家里没地的死都死不起,因为怕应了那句老话:死无葬身之地。可怕死总也得死吧,怎么办?有人行善,就施舍出一块田地,用于埋葬那些死无葬身之地的人,这样的地就叫舍墓田。然而,古堂镇紧靠山区,位于丘陵地带,较平缓的田地非常金贵,一般不舍得作为舍墓田。一个大善人只好在古堂镇西北方向四里外,买下一片山岭施舍给穷人,此岭就被人们称为舍墓岭。
舍墓岭也可以叫“孩子岭”,因为这里有个风俗,就是未成年人死了是不能入祖坟的。如此一来,不管有地没地的人家,都把死掉的孩子埋到舍墓岭上。舍墓岭也是古堂镇令人心酸和恐怖的代名词。由于当时生育率高,加之医疗条件差,很多人家出生的孩子多,死得也多。有完全死去的,也有“死”后又活过来的。镇上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有一年冬天,一个八岁大的男孩,傍晚在水库旁边玩水时,不小心溺亡。当地有个风俗叫“凉尸不上热炕”,可能为了避免亲人悲上加悲吧。其父回家取了一张破席,包了包,晚上就埋到了舍墓岭上。第二天一大早,男孩的父亲打开街门倒尿桶时,竟发现男孩躺在街门口,身体已僵硬。原来,那个男孩只是暂时昏厥,被埋后清醒过来,晚上从舍墓岭爬回来,可是由于惊吓和寒冷,他“再次”死亡。
不知什么年间,一位叫惠明的法师带着一个弟子来到舍墓岭,建起了宝山庙,专门挽救还未死去的孩子。惠明法师圆寂后,他的弟子也不知去向,这个庙宇便荒废了。
那些黑衣人还站在四周,悠闲地看着俺们的“表演”。
眼前到底是什么人?难道是诸城县的老总(旧军人)?俺们一行十一人只想到诸城县政府请愿,为镇上的老百姓说些掏心窝子的话,他们不会因此就下毒手吧?
古堂镇位于黄海之滨,东北距青岛三百余里,距西北面的小县诸城县城一百四十里,距东北面大县胶县县城一百三十里,自古以来归诸城县管辖。民国二十三年(1934年),诸城县政府给古堂镇下了通知,说是省里重新划界后,从当年六月份起,古堂镇归胶县管辖。这样一来,古堂镇不管富人还是穷人都不满意,因为胶县位于沿海地区,经济较诸城发达,若划过去后,富人和穷人都吃亏。富人认为,县小,人物少,容易出头做绅士,如果划给大县,有头有脸的人物多了,则不易出人头地。穷人则认为,胶县县大,各色军队多,土匪也多,负担的税务可能过重,风险也大。
还有一个月新政就要执行了,镇上居民选出十一个代表,只想到诸城为民请命。难道政府派人进行截杀?然而,听那些黑衣人的口音不像本地人。可他们是什么人?难道是青帮?又不像。走到狮子岭刚遇到这些人的时候,梁增年跟他们对过春点(江湖话)。
梁增年拜过青帮“通”字辈的老头子董世良。
“请问老大,这是哪一座宝山?”梁增年大声道。可对面二十个黑衣人无人作答。
梁增年以为对方没听明白,又问了一句,依然没有反应。
高绵勋急了,他脾气暴躁,又学过几天林冲枪法,上前两步举枪喝道:“这是谁的裤腰带没勒紧,把你们露了出来。快闪开,再不闪开的话老子就不客气了!”
那些人依旧没有反应。高绵勋瞄准一个,大喊着端枪冲上去便刺。只听“嘭嘭”两声,高绵勋的枪掉落到地上,他的两手分别捂住两只胳膊,痛苦难当。其中一个黑衣人的枪口,袅袅冒着轻烟。
俺不知对方手里拿的是什么枪,声音比普通的枪闷,好像锤子砸到树桩上的动静。张世风见过世面,说那是无声手枪。
高绵勋的师弟郭松金不服,也端着大号的红缨枪冲过去,可得到了同样的结果。对方的枪法极准,打的位置几乎一模一样。
很快俺们被押到舍墓岭上这个破庙里。不过,让人不可思议的是,那些人竟然为高绵勋和郭松金包扎了伤口。
不是青帮的,难道是南面十里外大珠山的土匪?然而,这个猜测瞬间也被否定了,因为大珠山的土匪经常到村里抢粮,他们面熟,也不像其他地方的土匪。那这些黑衣人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截杀俺们。看得出来,他们不是劫财,也不是劫色,因为一行人中没色可劫,他们劫的是命。可俺们跟黑衣人无冤无仇,为啥要劫命呢?
这时,在镇上开杂货店五十多岁的解文元盘腿坐到地上,从身上拿出洋火和自制的烟灯烟枪,接着慢悠悠地取出一根火柴,“呲”的一声,将火柴划着,点燃烟灯。又从身上取出一个贴有林则徐头像的小包,小心翼翼地展开,两指捏出一小块黄黑色的鸦片放到烟斗里。
“老解,这都啥时候了,你还抽?”张世风气呼呼地说道。
“啥时候?只要没死利索,啥时候也得抽啊。”解文元边说边含着烟嘴,低头对着烟灯猛吸了一口,然后闭上眼睛慢慢吐出,“迤南土,不错,幸亏带着了,没便宜了别人。”
“唉,俺也抽口,疼死了。”高绵勋捂着胳膊凑到解文元身边。
“好。”解文元猛吸了一口,接着把烟枪支到高绵勋嘴边,“抽口吧,你现在最需要这个了。”
“给俺也来上一口,俺需要提提神了。”唐顺来和其他乡亲围了上去。看着他们吞云吐雾、醉生梦死的样子,俺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痛苦。父亲常说,福寿膏不是好东西,那是洋人拿来祸害人的,可国人有几个明白?
“哈哈,抽这个抽不饱,大家是不是饿了?”小矮子笑嘻嘻地说,“我给大家准备了些吃食。”小矮子把手一挥,两个黑衣人分别端着两个灰色大铁盆从外面走进来,将盆放到俺们面前。只见盆里盛着一块块深黄色熟肉状的东西。
“各位,吃吧,这是五香酱驴肉。”小矮子说,“对待死人,我们也得尊重。如果觉得不饿或者没必要吃,也可以不吃。”
看着两盆驴肉,俺突然感觉,面前的人不会杀俺们的,应该是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
“你们抽吧,俺该吃好吃的啦!”见其他人愣着没动,解文元迫不及待地凑到盆前,拿起一块甩开腮帮子吃了起来,边嚼边朝黑衣人喊道:“有酒吗,伙计?”
“没酒,有水。”小矮子笑着说。
“水,水也行。”解文元笑着说,“真好,在家都吃不上这种好东西,哈哈。”
“老解,你敢吃,你知道肉里没放药?”张继宗大声道。
“没事,反正咱都是死人,不怕再死一回了。”解文元笑嘻嘻地说。看他的表情和吃相,像在坐席。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他奶奶的,你们到底是哪来的畜生,要杀要剐就给老子来个痛快!”说着,张继宗从腰间哗啦一下取出十一节麒麟鞭。
俺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