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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磐石

“不用再说了。”我不忍听下去,我已经知道杨喆然的结局是什么了。

“我想按照那小子跟我叙述的故事线跟你说,所以接下来的事情我也没准备继续说下去。”老人会意地点了点头,“怎么样,接下来的故事还想听吗。”老人说,“接下来这个名字你可能会很陌生,但他的故事,我想,你一定会觉得很棒。”

我点了点头。

老实说,我很想把夏文奏和杨喆然合并作一起写,因为这两人实在太像了。但实际上我付诸行动时,却发现并作一起写阻碍重重,就好像那两个鲜活的生命在我的笔尖打架,最后我还是选择了将他们分开来写。

·

“怎么了?”我见夏文奏静坐在椅子上,双手捣鼓不停,似乎在忙乎着什么。

要搁平常,一下课他总是会拿上练习,远离喧嚣,远离人群去刷题。

夏文奏没有回答,他的同桌也不在,我顺势坐了过去。

·

早在新学期就有一些怪人,他们有骚包的发型,有艳丽的服饰,有或帅或美的颜值。

这些夏文奏都没有,相反,平庸得并不惹人注视。

他头发理得极短,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有着一对带着肃杀之气的眉毛:也是很长一段时间我一见他挑眉就怂出半边天。

他来校报道那天穿着厚实的夹克,围着条格子围巾,看样子再正常不过。

但我所在的,是极偏南的城市,即便是在夏末,也有35℃上下的高温。

很长时间都见他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以至于以为他很瘦小。

对夏文奏的印象十分深远,大概也是因为那一件事。

·

那是一节地理课,地理老师非常年轻,穿着体面,但丝毫吸引不了我的注意力。

盛夏之时,最惬意的事情当然还是望窗外发呆,况且还有个如此好的后排座位。

于是一切都远了,耳际朦胧清远,视野焦点散漫无边。

偶尔有一只鸟翱翔而过,它就像接下来的事一样,在你微不足道的日常留下短暂而鲜明的色彩。

“你的作业呢!”老师的声音极具穿透力,我吓得浑身一颤。

“没带,不是故意的,不好意思。第一次。”他说话语速极快,爱用短句且声音冷静地出奇,与老师形成鲜明的对比。

“不好意思有个屁用,没带就是没写吧。”老师噔噔踩着高跟鞋追了下来。

“我写了,没带,但这是我第一次。不好意思。”那人又冷静地出奇解释了一遍,同时我也为这令人堪忧的情商捏了把汗。

是的,我几乎猜到了下一秒,老师声音瞬间炸开。

“出去!”我感觉脑袋嗡嗡的。

结果接下来的一幕更让人窒息,那人并不为所动,依旧站的笔直。

“我没带,我不是……”

“出不出去?”

“不出。”那人的声音一成不变地冷静。

老师瞪着他,他就蹬回去,老师骂人的音调一次比一次高,而他只是像个木头一样杵在那儿。

那还是个艳阳天,肆意的阳光洒满教室,本是热得令人发毛的正午,却因这个特别的人所创造出的特别的事而显得特别:老师不友好的谩骂充斥着教室,除此之外教室安静地出奇。她骂累了,她又优雅地掏出手帕拭去额上细密的汗珠,转头又破口大骂。看着这行径极为矛盾的老师,我不由得想笑,而一旁的倔小子呢,站的笔直,全然不惧风雨滔天,反而逗趣地挑挑眉,亦或者上扬一分老师看不到幅度的嘴角。

从那时起,我记住了这个名字。

他叫夏文奏,是个特别的人。

事件的后续,就是按照流程了,告诉到班主任,通知家长,于是夏文奏每次地理作业都是交齐的。

或许是出于报仇,他在模拟考中,地理成绩拿到了全班第一后,就开始不交作业,并且一直保持第一的成绩。

老师又气,又没有办法,必要的时候还得拉下脸来夸他。

一年后,老师调走了,来了个年长的老师。或许夏文奏也是出于对老年人的尊敬,每次都漂亮地完成地理作业。

如果能有这份力量,这是想必你我都想去做的事。

碰巧有人拥有着,就是你所憧憬的。

他理科一直保持着全年级第一的名次,但似乎上天为他打开一扇门,却又关了他的窗,他的文科几乎到了惨不忍睹的地步,英语更是像放弃了一样,回回交白卷。

令人羡慕的还有他的体育,还有令人吃惊的干架能力。

某一想考体校的哥们儿,比手劲,长跑,跳高均败北。也正是如此,学校校运会的项目几乎都是夏文奏齐刷刷的一列。

但他似乎并不屑于这些名次,有些时候甚至为了鼓励我参加校运会,还会不去报名,会在赛场上陪跑,为他加油。

于是不知情的初一学弟学妹们瞠目结舌,一个陪跑的居然跑的比谁都快。

·

与夏文奏的结识想起来不免有些令人怀念。

那一天,我回到座位上,发现自己的画作有一滩茶水渍。本来心情也烦躁,得知是夏文奏干的时候气不打一处来,风风火火地赶了过去。

“对不起,路过碰倒了你的水杯,洒了水。”他半张脸藏在围巾下,“不过你水杯本来就是漏的。”

“你不碰会有事吗,瞎眼了?”

“你再说一次?”

“你他妈瞎眼……?”

话音被拉的老长,其实是因为我身体迅速向后跌去所导致的。

夏文奏几乎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半步踏上前,脚一拐,肩一撞,我瞬间失去重心。

也是在那个群众欢乐的大课间,无人关注的地方,夏文奏打了我不下十分钟,我越挣扎,他打的越疼。

“还骂人吗?”

我咬着牙,活动着手腕。

“还骂吗?”

紧接着便是如雨的痛击。

就这样,被夏文奏锁了良久,我无力地,且非常不愿地吐出几个字:“错了。”

“错哪了?”

我沉默着,接着下一秒巴掌拍在背上,像被热油蹦了一样。

“错了!不该骂人的!”

身上的压迫感瞬间解除,我直坐之际,夏文奏向他伸出手。

我没好没气地兀自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头也不回地走了。

很奇怪,在他面前似乎没有任何因为羞耻而想复仇的冲动。

一部分是因为对方是有压倒性的实力,另一方面对方所宣泄的暴力并不是无端的。

与他打架,打完了就真的忘了,他打你,无非是教育,教育完了打架依旧是好兄弟。

事件的后续,便是在三天后,我发现有一张画技十分稚嫩的作品摆在我课桌上,扭头一看,夏文奏正好也在看着他。

他龇牙一笑,像个孩子,展露出想要你去鼓励一下的那种飞扬神色。

也是后来才知道,为了这幅画他每天操练画技到深夜一点多,这几天还自学了各种绘画技巧,我也才记起来这些天他也曾问过我如何画画。

线条虽稚嫩,但对于三天自学而成的程度来看,已经算是一个奇迹了。

他真是棒极了,做什么都不留余力。

·

我托着腮帮,发现夏文奏手里拿着一个精致小巧的眼镜,镀金的镜框上还刻着一朵优雅的菊。

“换眼镜了?”我不解地问道。

夏文奏摇摇头:“下课的时候,刘明欺负李栗,去追他的时候,把一个女生的眼镜弄跌了。镜架断了。”

“对方什么反应。”

“说是要告诉班主任,然后让我家长来赔。”

“啊,那可真是太糟糕了。”我咬着指头。

“我不是很想,麻烦我父母,所以想着能不能自己修一下。”

“我来看看,看你笨手笨脚忙活半天了。”

我接过眼镜,仔细观察了一番。

镜架的机械关节完好,只是有一颗镜架与关节的交接处的螺丝掉了。

我专注盯着镜框,眼中熠熠生辉。

他先用圆规的针将螺丝孔钻穿,然后从物理器材中找到铜导线,剥去塑料皮后,用铜丝穿过螺丝孔,束束紧,打了个死结。

“这不就完了嘛。”我展示给夏文奏看。

镀金的镜框闪耀着令人瞩目的光彩,我很是高兴。

“做的很棒。”我没注意的是,那时夏文的脸色非常复杂。

也是到了往后才知道,那时候那个女同学非常不满意,说铜导线会剐蹭皮肤很不舒服,声称一定要夏文赔偿。

最后夏文奏的父母还是出面了,为这事画下了一个句号。

我偶然想起,自己接过眼镜的时候,那上边还有黏糊糊的502。

或许,他再尝试一会儿,能用502正好粘合呢?

·

或许还有其他办法……

·

只是那个时候,为什么要让我插手。

又是为什么,夏文奏那时要将502偷偷藏进衣兜。

明知结局,

却又由衷地微笑着,

赞叹着,

·

正在成长的背影?

·

他是班里的老大哥,即便英语在班里边垫底,总分排名靠后,也没人敢去嘲讽他——一方面是不敢,另一方面便是他人根本没有资本。正如前边所说,他的数理化生三年来稳居全校第一。无论是谁——即便是平日里对差生脸色不好的学霸们,也都肯拉下脸来毕恭毕敬地叫声“奏哥”。

这样的他,本来就不缺朋友,加入我们,也仅仅是因为在我们身上嗅到了相同的气味,继而去远离人群,远离喧嚣。

对,本该是这样的,我们对他来说就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少我们一样活,多了我们一样不碍事。

但偏偏,他对我“情有独钟”。

他似乎总对我特别关照,但对别人,他从不多管闲事。我的一些事情,他比我还要关切。

·

“跑步?”他极爱用短句,简直跟他的短发一样干脆利落。

“累。”跟他说话,也必须得用短句才能交谈。

“答应过的。”他似乎有些不悦,眉峰一挑,“昨天约好的。”

“别别,这就去,这就去,等我五分钟。”我迅速收拾好书包,蹭蹭蹭地下了楼。

现在站在操场上的两人,一个体能极差——各项目都在及格线边缘。一个体能极好,超满分需求一大截。

我慢悠悠地跑着,心里想着应付他一下得了。谁知下一秒油蹦似的痛感从背上传来。

“跑不过我等挨打。”

我拼了命地往前冲,却不想在一旁的他紧跟其后。不仅如此,他气息平稳,面不改色地拍我的同时,边喊:

“再快点!”

这回我咬紧牙关,吸入大口空气,顿觉周遭一切模糊起来,双腿似乎在短瞬之间腾空了般,痛感也随之消失——他仍然四平八稳地跟在我身旁。是见我认真跑了,这才停止了惩罚。

400米后,我仰面躺在操场上。

“休息五分钟,接着下一组。”他掐着表。

“还来,真不成了。”我求饶说。

他长叹一口气,走到我身边来躺下。

“最喜欢什么动物?”

“企鹅?”我说,“很可爱。”

“巧了,那是我最讨厌的一类。”

“嗯?”我一惊。

“笨拙的鸭或者憨样的熊,我都讨厌。”他说。

我心一紧,不知道说什么。

“有感而发。”他摇摇头,“没有讲你。只是讨厌那些,努力得很着力,很笨拙的人。好了,五分钟到了,起来训练。”

“啊!”我叫道,“继续没问题,能不能轻点!”

“打人我用拳,教育我用掌,因为力是相互的,你疼我也疼,我也明白什么样的力道才是恰到好处地能鞭策一个人。”他举起他通红的手掌。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会成为他教育的对象,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关注我。

以及那是所说的笨拙的鸭和憨样的熊究竟说的是谁。

·

如果是,每个人都身怀绝技的话,杨喆然是几何,陈青是演技,李栗是地理,那么夏文奏除了数理化,有的便是体育了。

长跑除了杨喆然能并肩外,其余人都是被甩开一圈半圈。

这样的他,不忌惮接触老方,还经常成为老方口中的榜样。他能做到老方所下发的所有严苛指令。

他可以去成为嘲讽他人的人,去欺负比他弱小的人,但他至始至终都没这么做过。而且即便做了,也有老方在背后撑腰:老方从不会为数理化差的人做主,并且班主任也奉行老方的高压政策。那时我时常在想,如果我能拥有这般力量,我绝对能与别人吵上良久,甚至让对方颜面扫地。

·

考完化学了,同他在一个考场的我,自暴自弃地把他拉到一边。

“最后一题的质量分数是71吗?”

“79”他短短回了一句,神情若有所思。

“啊,果然错了。”我苦笑道,“去吃饭吗?”

“卷子。”

“嗨呀,都说我错了。”

“给我!”他举起一只手掌,怒视着我。

“好好好。”没想到他这么认真。

他便拉我到一边的石凳上,让我陪着他一块儿算题。

石凳处是出高场的关口,那时万千人潮涌出考场,他们熙攘着从我们身边经过,一些人讨论着待会吃什么,一些人在一旁说笑,也许还在对我们评头论足:

“这么爱学习呢!考完试还在那算。”

蝉聒噪着,风悄无声息地拂过。热气从燥热的地面腾腾地往上冒,搅动了远处摆动的榕须。

我又热又饿本该一秒也呆不了的,却定定地站在那儿陪他算了十分钟:看到他认真的模样,颇有种任外风雨滔天,我自巍然不动的魄力。汗水顺着他的脸落到炙热的石凳上滋滋地响着,此刻他的眼中似乎只有题目。

终于,十分钟过后,他欣喜地拿起卷子:

“你对了。”

他是真的很开心:横着的眉少有地舒展开来,也少有地如此放肆地笑着看我。

“以后不许总讲自己错了,懂吗?即便是你们眼中权威的我。下次再这么不自信我捶你。”

他拍拍我的肩,心满意足地走了。

很奇怪,明明是我对了,但我却毫无胜过他的欣喜之感。

是他赢了。

离开时,他向空中举起了一只手,竖起小拇指。

我心中向他致以最高的敬意,也举起了手,竖起了小拇指

他始终是背对着我的,却像有感应一般放下了手。继而,他的身影消失在了拐角处。

你问我他究竟特别在哪里,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描述,也不知该如何表达。总之,在我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不曾见过像夏文奏这样的朋友——会因几分跟你争得面红耳赤,会因对错而吵的不可开交。没有人会为你争夺回一点点可能可以争取的自信而在烈日当头下算十分钟的题。

在这个世界,大家彼此似乎都是敌人,又都是可怜至极的人——疲于证明,劳于算计。却很少有人愿意花时间做真心想为你好的朋友。

或许他也算出过71的答案,但最后写了79。于是我百年难遇地有可能算对一次题,他便说什么也要抓住这次机会。明明证明我对了,得到的结果就是他错了。但也许在他看来,用几分换得友人的一分自信,这次交易绝对不亏。

他做到了,这件事,我一直都没有忘却,也渐渐地开始远离所谓争吵,所谓计较,所谓对错。因为在这些背后,我明白一定有更值得我去在意的东西。

·

与他在一起,我常常会克制浮躁。但可惜的是,我十有八九是找不到他的——他晚自习从来都不在教室,我也从来都找不到他,仅有几次听他说过,他会在楼梯口,顶楼,屉状平台……但每次我去找他,都找不到他。

所以他便一直活在这个小团体的边缘,偶尔露个面,继而又跑去做自己的事情。

三年下来稳扎稳打的他,不曾见过他松懈过。如此强大的精神动力,我不知从何而来。

·

人一切的大义凛然,都来自对自己的救赎。

中考体育是拉分的大门,厉害的十几个,人皆满分,而我无形之中就被拉了二十多分。这样的事情,我无论如何都要阻止。

“不行啊。”他摇摇头,“第三组四百米居然跑了一分四十秒。”

“再来一组。”

“行了,歇会。”他躺在草地上掐着表,“一直带着疲劳训练的话没效果的。十分钟之后下一组。”

此般光景,我似乎在哪见过,我顺势在他身旁躺下。

“为什么突然这么拼呢?”他问,“一年前你天天摸鱼,跑个一组都要死要活。”

“一年前那天说很讨厌笨拙的鸭与笨拙的熊。”我顿了顿,“你说你没讲我,但我感觉那是骗我的。其实你蛮讨厌我的,对吧。然后的话,我本身也想改变一下自己的形象。”

他一愣:“你居然还记得。但那时说的真的不是你。”

“谁?”我迫切地问道。

“我。”他见我一副不问出个是非不罢休的模样,长吁一口气,“我跟你很像。”

我沉默地听着,这是他三年来第一次打开话匣子。

“小学时我英语也没差到那个地步。各科也成绩平平。但奇怪的就是,无论我如何努力,怎么拼命,分数一直雷打不动的全班靠后。不要说是我努力的程度不够,亦或者说信不信由你。在那之后所有声音都来了:

‘夏文奏还在那学英语呐。’

‘他再怎么努力都没有用的啦。’

‘嘿,夏文,我不复习都能考这么高喔?’”

“然后呢?”

“凌唯,你记住,人生总会有一道无论如何都跨不过的坎。但不是很多道。对于自己无能为力的可以选择放弃。但自己可以做到的一定要全力以赴。”他遥望青空,“在那天,清楚地了解了自己的能耐之后,我做出了选择。完全放弃了英语,继而把时间用在了其他科目上。我拼尽了全力,所以成了你们眼中的特别模样。我可以选择与你一样各科成绩平平,且两者取得的高度也一模一样,但我宁可选择更有尊严地活着。”

“我不后悔,但你呢。”他接着说道,“我自己也没有过得多好,所以也没有权利去批判你的生活方式,但有一点我希望你能明白。”

“什么?”

“你跟我不同,你可以更漂亮地活着。长得人高马大,体育拿个满分是绝对没问题的。考个榕中也是没问题的。你不是笨拙的鸭或者憨样的熊,是你的话绝对能办到。”他利落地切掉了这个话题,“十分钟到,下一组四百米。”

“好。”我一跃起身,心中万分感慨,“这一次你能不能尽全力地跑一次。”

“嗯。”他深吸一口气,右脚向后滑出一步,全身紧绷,双眼目视前方,好似剑拔弩张。

按他的话来讲,无论是运动会还是常规体能测试,他都没有拼尽全力:拿第一好了,没必要在这之上再去显摆。他这么解释道。

此刻我明白,他准备认真了。

我深吸一口气。

“三。”

·

“好气。”我锤了一下旁边的墙,“又被他在最后反超了。”

夏文奏就在一旁压腿。我从未想过他会在意我这一句小小的抱怨。

·

“二。”

·

“去参加运动会吗?”

“不去不去,咱班有你争光就够了嘛。”我说,“我去丢脸多,算了算了。”

谁知他去找体委撤掉了自己所有的比赛项目,硬逼着我报了一千米。

“比赛那天,我会跟着你跑。”他丢下这句话后扬长而去。

·

“一。”

连我都没注意到的是,屡次超过我的那个“他”,也参加了一千米,但夏文奏注意到了,所以一定要逼着我参加。

比赛那天阳光明媚,他站在环形跑道内侧,同我,同参赛队员一同做着热身运动。

“跟紧我。”赛前他说道。

发令枪响了之后,他并未像我所想的那般冲向第一,而是与“他”始终保持着一百米的距离,而后匀速紧跟。

我紧追着夏文奏不放,目光集聚在他身上:那种令人心安,令人冷静的感觉又来了:那一瞬,似乎有清风拂过面颊。

跟着他走,一定没错。

到了最后一百米冲刺道的时候,我与“他”仅剩二十米之遥,“他”猛地加速,夏文奏紧咬不舍,而我也拼了命地跟上夏文奏的步伐。最后一百米赛道上,我们三人难舍难分,五十米处,夏文奏骤然减速,那一瞬,我与他擦肩而过,这短暂的几秒,却在我心中不可磨灭地定格了下来:

他没有声威气势地命令,而是像由衷地为我祝福般,鲜有地,微笑着吐出了三个字:

“超过他。”

紧接着,巨大的痛感从背部传来,我好像被炮弹击中了一般:他一巴掌拍在了我的背上。痛觉令一直下来拼命紧跟,意识模糊的我瞬间清醒。

我在向前跑着,而他在身后看着。

如果我……

那么他一定能看得到。

我跨大步跨,加快步率,紧咬牙关,一点点地拉进距离。

我早已记不清自己那时付诸了多大决心,忍受了多少痛苦才超过的“他”,却记得,那几秒很漫长:赛道旁的榕树须轻拂着,一帧一帧地像幻灯片一样向后跑,清脆的鸟鸣声在不远处啼鸣,天空中流苏般的云彩映照着胜利的色彩。

以及,身后还有一个难能可贵的友人,投来的我不需回头,就能感受得到力量的眼神。

比赛之后,我被人群包围了,他仅是在不远处竖了个大拇指,抛下了背影便走了。我拨开人群,却寻不见他在何方。

仔细想来,他最不擅长应付的便是慷慨激昂的感谢之举。况且,他一定希望我能够品味属于经过自己努力后的成功,而非将功劳归于他。

大家都是朋友,彼此间帮个忙,仅此而已。

·

“跑!”

我们俩似箭般飞了出去。我果然还是太低估夏文奏了:仅仅过了五秒左右,我就被他拉开十多米的距离。

看着他矮小,刚劲以及充满活力的背影,惊觉他是多么地热爱着运动,且一个人,竟可以如此漂亮地活着:

正因为我身处后力,所以并不明白自己的身影是多么的笨拙,以及在他眼中是多么的刺眼。

这种事情,因为稍微想想就应该懂得的。

可能就在某一次的体能测试上,他早早的跑完后环视全场,看到他曾经的影子,这么努力,这么发狠,却被身旁跑完步的人嘲笑像憨样的熊,便记住了他的名字。

也许就在那一天,我发狠地捶了墙,便想起自己也曾如此痛恨无力的自己。

在那个艳阳天,看到自暴自弃的我,便气不打一处来,说什么也要挽回那渺小的尊严。

我所经历过的,他都经历过。

这一刻他的背影是这么的沧桑,却是这么的坚强。

最后200米。

这一瞬,他又一次地出现在了我身旁。与我相视的他,又一次微笑着像我吐出那三个字。

“超过他。”

这一次,没有人拍我,但大脑却顿觉清醒:我准确地数着自己每一次的心跳,按着泵血的节奏大步流星地向前赶去。

他的背影越来越近,到了最后,我与他比肩同行了几秒。

我闭上了双眼,榨出最后一点体力,有那么一瞬,我清晰地听见身后传来夏文奏急促的呼吸声。

也仅此一瞬,我便脱力了,渐渐地慢了下来。

但这一瞬确确实实地存在,没有掺杂任何水分,我超过了他,他也绝对看到了。

他不留余力地冲向了终点,又折返回来陪我跑完剩下半程。

“可以嘛。”他说,“偷偷练过?”

“没有,有人帮我。”

“谁?”他向我递来一瓶水。

“你猜。”我接过,一饮而尽。

往后的日子,无论在什么样的操场,亦或者什么样的比赛中,在最后的冲刺道上,我总能看见他的身影,他一如既往地微笑着,由衷地向我祝福般吐出那三个字:

“超过他。”

·

我一直在思考究竟以何种方式来结束与他初中生活的回忆,难能可贵的实在是太多了:还想写他是如何一次次地为我出头,很想说出他是如何的强大,但将这些东西写了删写写了删的时候我发现,最想写的果然还是那件事。

我曾经说过,想与他们一起去同一所高中。

我与夏文奏一直以来成绩不分高下,因此,我们都距离榕中有一定的距离。

“接下来的一个月,不许来找我,找我我捶你。”他丢下这句话之后,在自习课便再也找不到他了。

与夏文奏,与杨喆然诀别之后,我也明白的。

他们正在为我所言,付诸行动。

鲜有几次,看见他的桌上只摆着政治历史书,而他常常在课上睡着。

他不爱拍照,基本上你拍他他就暴起打你一顿那种。

那时那刻,那么紧张之际,我却悄咪咪地摸出画本,将他画了下来。

而他似乎能察觉人的眼神似的,在我画完之际猛地抬起头来,扯过我画的他。

我已经做好它会被撕得粉碎的准备了。

却不想,他叹了一口气,放下了那张画。

“你留着吧。”

我不明白,他本该把它撕得粉碎的。

或许呢,就在他端详的那一瞬间,警觉凌唯那小子居然画的这么好,便想着给他留个纪念算了。

日后再看起,也许还会记得......

我无从得知。

中考前一天。

在教室实在燥热难耐,我的额头不断渗出汗。班主任,老方什么的也全都不见了身影。我带上书,走了出去。

去哪?

去哪都好。

去一个云淡风轻,如雨后湖面般平静的,远离是非喧闹的环境就好。

在哪呢?

我设身处地地想到了夏文奏,想着,如果是他的话,一定会找一个可以惬意地吹着风的地方吧。

屉状平台。

这是我第一次找到他。

于是在那儿,我望着他的背影良久:他就一个人盘腿坐在那儿,地上摆着政治历史书。

每个人都不愿意一个人吧,即便是他:孤独,想要人陪这几个字似乎随着他的被风肆意吹起的衣摆一并张扬给过往的行人。

也包括我在内了。

“夏文。”我叫道。

我也明知道他警告过我,去找他会被他打,但我还是叫了他。

他惊诧地回头,继而双目微垂,笑了一下,拍了拍身旁的空地,示意我来他旁边坐下。

风吹走了六月的燥热,吹开了我的刘海,吹开了万里阴霾。我与他似乎坐在与世隔绝的境地,他就在一旁看着书,而我欣赏着远处的风景。

是吧,将来一定会远各他方的,可此刻的风景却灼灼地印入了我的心里:我们一同奔跑的操场,曾因迟到而攀爬过的赭红色的墙,那无数个身影,无数个回荡在校园里的笑声,无数个抛实心球所留下来的轨迹线,此刻都在烈日下熠熠生辉。远处校门口的榕须轻轻悠悠地飘荡着,时而遮掩住斑驳的校徽。

那时,我也在想,或许这样也不错呢!在不同的地方,看到相同的景色,也能追逐着同样的影子。

夏文奏见我发呆许久,一巴掌又拍在我背上:“赶紧复习!想什么!别到最后一刻别松懈!你老是这样,所以我不希望你来打扰我。”

“啊啊啊啊啊,好好好。”我叫苦不送,赶紧打开书看了起来。

他是真的很想实现那个目标吧。

他就是这么个人,不会幻想,不会跟你文艺,只会实打实地做事,你所想要实现的东西,你所想要兑现的诺言,一旦答应,便心无杂念。

谁说不可能?他就会成为那可能性之光。

就这样,我们在屉状平台度过了中考的前一天。

说来奇幻,那天我所看的书,有很多都用在了考试上。

多亏了他。

也多亏了我。

结果正如我前边所说,我们进了同一所高中。

刚与他结识时,我无从得知。

三年后,在不同的地点。

我们意想不到地

在零星闪烁的夜晚

从容的他,带着尽力的我

一同奔跑在寥寥几人的操场

不厌其烦地说着当年的故事

在不同角落响起熟悉的笑声

他真的是他,你真的是你。

以及,这世上最值得庆幸的事

永远不是他离开了。

而是,我们

都还在。

我们都还在。

我们都还在。

也是后来返校才得知,老方说他在中考前的最后一个月,完全没有学数理化,用一个月时间速成政史。

老方苦笑着说:“当时我苦口婆心地劝,他死都不听,我抛下:你到时候数理化等死的话便走了。结果这孩子,还真的不能用常规去衡量。”

他的数理化水平仍然是正常发挥,而政史更是进步了三十多分。

我不知道,他当时因老方的话而多难受。

也不知道,他为了这个约定付出了多少。

我只明白,他坚信:

“既然无法相信别人的话,自己去战斗不就好了?”

人们常说,信仰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

但信仰也是最脆弱的存在。

我与他因学业渐行渐远。

在某一天,我发现他捧着英语书四处求问。

在那一刻,我的信仰似乎临近崩塌。

我不明白是何种力量改变了他。

前者是一个原因,后者也是一个原因,我开始与他刻意避免接触。

他身上特别的特质,在我见到他的那一幕后已消散不见。

回过头来才发现,当初小团体所铸就的信仰,如今仅有我一人在坚持。

只有我在拼了命地回忆,拼了命地寻找着。

当年,他们特别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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