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和福州肉松》
这条巷叫“花巷”,我是在福州市观光地图上找到的。图上说这里有一间教堂,于是打电话询问,教堂执事说,如果事先讲定,他可以给我们预留两张位子。天哪,上教堂还要预订座位,真是闻所未闻。
巷子实在窄,但奇怪的是也不觉其寒碜,只觉得像鹿港或旗山街上的某一处小巷弄,很人性化的空间。巷子回弯了几次,教堂到了,人当真挤得水泄不通,要不是事先订位,真的就要吃闭门羹了。中国大陆什么都要排队,没想到连上教堂也不例外。
坐了下来,知道这是一间古老的教堂,当年属于美以美会。会友除了老人,年轻的也居然不少。教堂中的众脸孔颇有点类似,眉目间都隐隐刻镂着四十年来的含忍与坚持。你会觉得他们像某种沙漠植物,用最卑微的姿势维持最低度的生存;长些枯苍的小叶子,伸出柔韧的枝杈——但只要一朝雨来,他们仍能灿然作花。
坐着坐着,忽闻炙肉的香气扑鼻而来,一时之间使人误以为教堂中正在进行古代的燔祭之礼呢。及至散了会,向别人一打听,才知道这花巷是有名的“肉松巷”。
小时候初到台湾,记忆中的肉松简直是珍肴。玻璃罐装,取名维他肉松,香酥焦黄,入口吱吱有声。可惜当时这种好东西是妹妹吃稀饭的专利,我则要碰到生病才有合法的“肉松权”。此刻多么希望能有法术把四十年前的妹妹招来,让她也流着口水看我吃一次肉松。
福州花巷里的肉松叫鼎日有,叫这牌子的,在台北好像也有一家。做完礼拜,我立刻跑去买一小包,一边走一边捏来吃。
这花巷真是一条好巷子:因为既有教堂,又有肉松。人类需要的,其实也不外就是这么一点点东西吧。
——一九九二年六月三日《“中时”·人间版》副刊
《属于一枚咸鸭蛋的单纯》
因为端午节来了,我遂下决心要去弄一个上好的咸鸭蛋来吃吃。
小小的一枚咸蛋,如果也要用“下决心”三字,未免言重了,但事实上却又的确如此。试想一个人生活里填满了堂皇的“正经事”,诸如上课、演讲、撰稿,“买咸蛋”的愿望遂变得非常卑微而不入流——可是,我真的想吃一个单纯腴美的咸鸭蛋啊!
咸蛋真的买来了,在端午节的前一日,我端坐桌上,觉得自己能安安静静吃一个咸蛋来配白饭,真是一件端午节的端正行为——相较于复杂的满桌盛馔。
所谓好咸蛋,不过是一枚好蛋,一把好盐,加上一点时间而已——奇怪的是市面上竟有九成以上的咸蛋完全不好吃。别说蛋,就连一碗好饭也难求,有一次在竹南山区里吃到极好的饭,于是惊问:
“这米哪儿来的,何处可以买?”
回答说:
“这是自己种的,不卖。留着自己吃。”
好咸蛋隔着蛋壳也能看见里面橙红橙红的卵仁,油滋含润,像云絮中裹的一轮旭日,清而艳。
这小小的掌中旭日却也自有它的尊严,它必须单纯地活着,才有意义。把咸蛋和清粥或干饭并列,自有无限田园佳趣。但如果放它在茄汁明虾或北京烤鸭旁边,它立刻变得什么也不是了,恰如草莽布衣,一入庙堂便生机断尽。
我只想单纯,而仅仅只求单纯的愿望,如今看来,好像也竟不单纯了。
——一九九二年六月十日《“中时”·人间版》副刊
《嘘!我们才不要去管它什么毕业不毕业的鬼话》
今年,我的女儿大学毕业,就某种错觉而言,我会觉得今年毕业的,都是我的小孩。那么,我亲爱的小孩,我来和你说段故事吧:
十七岁那年的某个夏夜,我因参加一项考试而投宿在一间简陋的客栈里。半夜,同学睡了,我还在读书。忽然,我觉得房间里有些异样,但并不可怕,抬头一看,原来有一根瓜藤,正在窗格间游走——我的天,它通体晶莹剔透,像一条活生生的青蛇,正昂首吐芯,探索而前。它的柔须纤弱如丝,却又强悍如钢,我看呆了。也不知是不是由于某种错觉,我竟听见它仆仆的脚步声。
瓜藤会生长,我当然是明白的,但一向都只是个概念性的知识。这一次不同,我竟眼睁睁看见它一寸寸把自己拉长,拉远,并且因而扩张了自己的疆界。原来植物有的时候简直也可以是动物的。许多年过去了,我一直不能忘记那瓜藤在黑夜中探索而前时令人心悸的颤动,对我而言,那幅画面大可题名为“青春”。
是的,青春,渴于探索叩路的青春。渴于求知,渴于了解,渴于爱和被爱,渴于出发,一再出发。
“毕业”?我不知道什么叫“毕业”,我知道的是另一种东西,名叫“探索”。嘘,我告诉你一项秘密,我们才不要去管它什么毕业不毕业的鬼话,我们来关心自己的探索生涯吧!
像一根夏季的瓜藤,在深夜时分喜滋滋地游走探路,每个时辰,它都在长成壮大,每一分钟,它都不同于前一分钟的自己,每一秒钟,它都更旺更绿。
如果你决定要做个毕业生,那随你;至于我,我仍然决定要做那根兴冲冲地往前猛生猛蹿的蔓藤。
《“就是茶”》
食堂其实只是个寻常的食堂,可是它临江。光这一点就不得了,浩浩大江仿佛伴奏乐队,在窗外伺候。更令人肃然的是,这江叫富春江,是元代黄公望曾以之入画,是汉代严子陵曾在岩滩上持竿垂钓的所在,是两千年来中国读书人一心向往的隐逸梦乡。
菜也做得清爽甘鲜。饭后,食堂中的女子端上茶来。茶味醇正端方。
“这茶,叫什么名字?”我问女子。
“这个,就是茶呀!”她也认真回答,声音轻柔利落。
此地近杭州,我在杭州城里刚订下一斤“雨前”,但这里的茶显然和我更投缘,味似包种而厚。
“我知道它是茶,可是,茶也有个名字,譬如说‘龙井’啦,‘白毫’啦,这茶叫什么名字呢?”
“啊,你说的那是城里,我们这里的茶没有名字,茶就是茶。”
我放弃了,我只好同意她,这茶没有名字,它简简单单,它就是茶。
我不是什么茶仙茶精之流的人,但也尝过不少种茶:像泰北的榴梿茶、英国人爱喝的苹果茶、粤人独钟的荔枝红、竹篓包装的六安茶、闽人的铁观音或道取中庸的“东方美人”、恒春那略带海风气息的“港口茶”……我甚至还应乌来一家茶肆之请替新茶命名,叫“一抹绿”。
可是,在浙江省富阳县,这美丽的小地方,那乡下女子却说这茶“就是茶”,我喜欢她这句话里的禅意,仿佛宇宙洪荒,大地初醒,那时男人就叫男人,女人就叫女人,茶就是茶。
在世间诸茶之中,我会常记得我曾喝过一盏茶,那盏没有名字的“就是茶”。
——一九九二年七月一日《“中时”·人间版》副刊
《花盆的身世》
窗台上放着个花盆,它本来是块石头,中间挖空了,周围加雕了六个人头,盆里养着常翠的叶子。
他,我的山地朋友,走进我的屋子,一眼就看到那个花盆。
“啊!”他平平静静地说,“这,是我师傅雕的嘛!”
倒是我吓了一跳!
“这是我跟大头目买的,大头目是你师傅?”
“是啊!我做雕刻就是跟他学的啊!”
“你怎么认出来的?”
“我一看就知道啊!”他说得轻松,仿佛这花盆是他弟弟,理所当然,他一眼就该认得。
“我看到这盆子的时候,盆里种着花,”我说,“我请大头目卖我,他不肯。可是我不忍走,一直蹲在地下看那花盆,他后来心软了,就把花改种到别的花盆里去,把这盆子卖给了我。”
他笑笑,淡淡的,看得出来他是喜悦的——但我忍不住奇怪,在离家近四百公里的大城里重逢师傅的手泽,如果是我,一定会垂泪,一定要大呼小叫,或者,至少也要唏嘘感慨,为这只花盆的前生后世而情伤。
可是,他不同,他是一个健康的山地男子,他用自己健康的情感来看师傅的作品。至于动不动就生“今昔之悲”,恐怕是出于汉民族特有的历史情怀吧!我想想,觉得他的反应其实也很好,再想想,我自己可能做的反应也不坏。
这以后,我似乎更珍重那花盆,因为它除了是大头目的作品,又是“朋友的师傅的作品”,简直有点“亲上加亲”的意味。于是,时不时地,我用喷雾器把石头花盆喷得潮潮润润的。我想骗骗那石头,让它误以为自己仍住在山上,仍然日日餐霞饮露,仍是一块含烟带雨的石头。
——一九九二年七月八日《“中时”·人间版》副刊
《海滩上没有发生的事》
天热了,学校离海不远,老师把学生带到海边去玩。他们不太敢让学生下水,怕出事。校长却不怕,他自己站在水深处,规定学生以他为界,只准在水浅处玩。
小孩都乐疯了,连极胆小的也下了水,终于,大家都玩得尽兴了,学生纷纷上岸,这时,发生一件事,把校长吓得目瞪口呆。
原来,那些一、二年级的小女孩,上得岸来,觉得衣服湿了不舒服,便当众把衣裤脱了,在那里拧起水来。光天化日之下,她们竟然造成了一小圈天体营。
校长第一个冲动便是想冲上前去喝止——但,好在,凭着一个教育家的直觉,他等了几秒钟。这一等,太好了,于是,他发现四下里其实并没有任何人在大惊小怪。高年级的同学也没有人投来异样的眼光,傻傻的小男生更不知道他们的女同学不够淑女,海滩上一片天真欢乐。小女孩做的事不曾骚扰任何人,她们很快拧干了衣服,重新穿上——像船过水无痕,什么麻烦都没有留下。
不能想象,如果当天校长一声吼骂,会给那个快乐的海滩之旅带来多么愁惨尴尬的阴影。那些小女孩会永远记得自己当众丢了丑,而大孩子便学会了鄙视别人的“无行”,并为自己的“有行”而沾沾自喜。
他们是不必拭擦尘埃的,因为他们是大地,尘埃对他们而言是无妨无碍的,他们不必急着学会为礼俗规范而羞惭。他们何必那么快学会成人社会的琐琐小节。
许多事,如果没有那些神经质的家伙大叫一声“不得了啦!问题可严重啦”,原来也可以不称其为问题的。
——一九九二年七月二十二日《“中时”·人间版》副刊
《借光之夜》
全黑了——一切目光可及之处。
原来停电了,停电原无不好,它可能带来文明世界不容易拥有的种种惊喜,例如重睹一颗小星的光华,例如制造一阵婴儿潮。
但我却哀叹顿足,我的手上有一百八十份学生大考的考卷,成绩必须在教务处规定的期限前交出,我的时间预算里从不曾料到会碰上一个无灯之夜。
点蜡烛吗?与友人秉烛夜饮倒是可以,用烛光阅卷则令人神昏气浊。不得已,我想在家附近找找看有没有哪家餐饮店是自力发电的,开车转了一大圈,一处也没找到。
走到信义路上,忽然,我发现有一个地方灯火极辉煌。凑近一看,原来是“交通部数据通信所”。
“奇怪,人家都停电了,怎么你们灯光辉煌?”我走进去问警卫,言下颇有点责怪之意。
“我们这里不能停电的呀!”警卫分辩道。
我也没有深究为何偏偏他们这里不可停电,既然连仁爱路和金山南路口的号志灯都停了。
我请警卫为我的水瓶灌满水,就在门口的照射灯下取出小说考试的卷子看起来。
由于对面是中正纪念堂,满街种着榕树和茄冬树,此地的夜居然凉风习习。我忽然想起后车厢里原有一张红底黑边的帆布椅,于是取出来,放好,舒舒服服地坐在门口照射灯下,做起现代的匡衡,公然借起光来。
如果这不算“工作室”,至少也是“工作摊”吧!而且,由于没有电话电铃相扰,我效率十足地工作到午夜一时才依依离去。
日子,原来怎么都好过的。
——一九九二年七月二十九日《“中时”·人间版》副刊
《取消的日程》
打电话给朋友,他不在家,他的室友来接,这室友也是我朋友。
“咦?怎么是你在家,”我说,“我记得你今天是该去窑场的啊!”
他于是解释了理由,说今天去不成了。然后,话锋一转,他万分愉快地说:
“你知道吗?我最喜欢这种情况了,事情取消了——你忽然多出一整天时间来。”
他的声音兴奋得近于欢呼,我听了,也不禁大笑。回想一下,少年时期,大概不是这样的。那年龄,如果约好的事情临时取消,心情一定恚恚惘惘,几日不快。
现在却不然,不管是某个会议、某个饭局、某个演讲因故取消,都不免雀跃三尺。当然,其实某个会如果不爱去,就大可不去,不必等取消而后额手称庆。但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那个会议你虽不爱,但其间有责任有义务,说得堂皇些,还有使命感,如果无缘无故地不去,难免愧疚,人一愧疚就坐立不安,失去自在之心。试想你原来偷偷缺席无非是求自在,不料愧疚感一出现,自在反失去了,如此只得了个反效果,何等划不来。所以最好是因别人之故取消,不管是台风大作或是某人重病,罪既不在我,我也可以安享一日清静。
使命感是不可不有的。活在台北市,忙忙乱乱也是难免的。但是,我想说,但愿老天保佑,时不时地会有些日程遭取消。取消了的日程可能令我失去金钱,失去长进的机会,失去和顶尖人才会晤的缘分——但至少,在生命有限的时光筹码中我抢回了一整天,一整天什么都不必做,只需做自己。还有什么比一整天的投闲置散更好?一整天在茶在书在花在果在躺椅在几案间磨磨蹭蹭的好日子,这种失而复得的意外之财真令人可以笑歪了嘴!
——一九九二年八月五日《“中时”·人间版》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