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春狩结束后,我就再也没见过萧文煊,不过期间他倒是遣了面生的小厮来了一趟,送了些民间的小玩意,说是以报郡主的宽慰之情,讲的云山雾罩,以至于让阿娘以为我又欺负皇帝舅舅家的孩子,生受了好一顿说教。
托皇老七的福,我又被阿娘关在家里闭门思过好几日,成日里被嬷嬷逼着习练琴棋书画女红等一系列他们认为大家闺秀应该精通的东西,练的我眼冒金星,灵台混沌。
终于,我心心念念盼着的浴兰节终于到了!
按照惯例,出嫁的女儿这天应当归宁,阿娘虽贵为公主,但也守着民间的规矩,故而这日一大早,便兰汤沐浴,更衣入宫,陪伴外祖母去了。
公主归宁,驸马自然也要陪同,而我,因为阿娘担心我进宫又要捣蛋,便依然叫人将我锁在闺房里,美其名曰:“让我修身养性”。
不过待阿娘和爹爹的仪仗走远,我登时便把笔一丢,开始砸门,门外守着的婆子丫头不堪其扰,纷纷哀求道:“我的小祖宗,婢子们可实在不敢给您开门,这若是长公主殿下回来了瞧不见您,婢子们这些个贱命可就要交代了!”我愤愤的踹了一脚门,蹲在地上心疼的抱着自己。表面上看起来那是说不出的委屈和可怜,可实则,我是在暗地里盘算着今日应该如何隐蔽又巧妙的溜出府去。这时,自幼随着我的贴身侍婢永儿也蹲下来陪着我,我瞅了她一眼,她也瞅了我一眼,我们两个不由的交换了一个眼神,会心一笑。
差不多两盏茶的工夫后,我和永儿便出现在了建康城的大街上,今儿是浴兰节,街上到处是贩货的货郎,河堤上亦挤满了人,今儿个还有赛龙舟!
我和永儿一边一人捧着一个糯米粽子,一边挤在河堤上瞧热闹,可是人实在是太多了,除了人头攒动,我连河面都瞧不见,不免十分失落,我又是偷跑出来的,身边一个小厮都没带,不能把那群挤在一团的平民给敢开,只好狠狠的咬了一口粽子来发泄我的不满。
最后,我终于放弃了挣扎,啃着粽子喝着黄酒和永儿倚在河堤上的一棵柳树下,听着河里的弄潮儿的呐喊和岸上观赛人的欢呼,诸如黄队今年又输给了红队,诸如今年是哪个弄潮儿第一个捉住了鸭子,等等。
等到我把买的粽子全都吃光,满足的打了个饱嗝,堤上的人也散的差不多了,夕阳的残辉洒在被风吹的支离破碎的河面上,波光涟漪,美不胜收。我站起来拍了拍裙子,静静的看着河面,这虽不如内廷景致大气磅礴,却有着内廷没有的细腻与生气,就如同内廷的美食,样样精美绝伦,巧夺天工,可却都只能食两箸便要撤去,美则美矣,却美的不近人情,仿佛世间最大的幻境,引着无知的世人踏入这个深渊,从此粉身碎骨,不得脱身。
直到月上柳梢头,我才痴痴地反应过来,急忙拉着永儿往回赶,阿娘今日虽要在宫里用了晚膳再回来,可外祖母一定会先遣她的得力大女官回府打理,若是叫弘嬷嬷知道我不在府里,阿娘回来定然又要罚我了,这么想着,脚下不禁愈发用力,结果祸不单行,偏巧就撞上了一群纨绔子弟。
永儿扶着我,一脸怒容的瞧着那些个儿油头粉面吊儿郎当的浮浪子,为首的是个极面生的人,后面跟着的倒是有几个建康城里出了名的泼皮破落户,都是朝中几个大臣家不成器的儿子。
只见为首者身上裹着白绫大袖长衫,足蹬狐皮掐金丝嵌白玉履,头上顶着一顶坠了一颗硕大的明珠的小冠,加上其人生的獐头鼠脑,身材矮胖,看起来分外滑稽。
我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
那小胖子顿时怒目圆睁,扬手便要打过来,永儿急忙挡到我前面,不曾想那小胖子是个见色起意的人,瞧见永儿生的娇俏,翻脸比翻书还快,顿时立即做出一副恶心的模样,肉乎乎的五官挤成一坨,看得我直翻白眼。
“哎呀呀,刚才灯光昏暗,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贱民冲撞了本公子,这才唐突了小娘子,真是罪过罪过!”永儿瞪了他一眼,护着我便要离开,谁知他身后竟出来了四名彪形大汉,彻底堵住了我们的去路,我拿袖子挡着脸,躲在永儿身后,十分懊恼。
唉!今天我是没进宫,不过反而要捅个更大的篓子出来了。阿娘啊阿娘,你可千万别生气,我真的不想再被锁起来了!
这时不知哪个胆大的登徒子凑过来,一把扯开我遮面的袖子,惊喜道:“高公子,这还有个更俊的!”
那个小胖子立刻摇摇晃晃的凑到我面前,依旧是那副令人恶心的模样:“果真!简直比摘星楼里的花魁娘子还可人儿,今儿个爷真是拣着宝了!”说着便伸出手要来摸我的脸,后面几个建康混惯了的现下也认出了我,可不知为何,他们面面相觑,最后竟也不敢上前来阻拦,随口找了个托辞跑路了。
眼见那脏兮兮的猪蹄子就要碰到我,永儿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一把把胖子的手推开,张开双臂,一脸怒气的护在我身前,大喝一声:“大胆狂徒,竟敢当街轻薄良家女子!”那气势,连我都下的一哆嗦,隔壁卖茶水的小二茶壶都吓碎了。
结果那胖子却十分不屑的撅了撅嘴,嚷嚷道:“小娘子脾气还挺烈,爷喜欢!也不怕告诉你,我爹是当今皇上新封的吏部尚书,我大姑姑是当今圣上的最宠爱的贵妃娘娘,只要你们把我陪的高兴了,从此以后吃香喝辣,金银珠宝用之不竭!啊!”这胖子正得意,突然被人从身侧一脚踹出去二丈远,连小冠上的明珠都摔掉了,骨碌碌滚出去好远,那胖子顿时大怒,一边奋力又滑稽的挣扎着起身,一边歇斯底里的骂着,如此狼狈,还不忘挥手叫那些大汉冲上来揍人。
结果踹他那人,身形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大袖随风飘起,衣袂翩翩,那些大汉连他的袖子都没摸着,就都躺在地上不动了。
而那个胖子还坐在地上,呆若木鸡,过了许久才杀猪似的叫起来,嚷嚷着要让他爹来收拾我们,原来他是托了贵妃的人情,这月才随他爹从西部一个偏远的荒凉小镇上迁到建康。
人突然之间大富大贵,难免会一时热血冲头,神志不清,疯言疯语。我内心默默对此表示可以理解。当然啦,同时我也会非常生动的让他知道,这建康城里最横的人,究竟是谁。
正当我心里的小算盘打的噼啪响时,踹他的那人却瞥了他一眼,薄唇轻启:“城西平宁王府,有胆子就来。”
我的小算盘突然就劈里啪啦的碎了一地,这才仔细瞧了那人,原来是皇老七萧文煊!
忘了说,上月他因治水有功,皇帝舅舅龙心大悦,便准他出宫开府,封号平宁。
如今出了内廷,他无需再穿往日贯穿的皇子常服,现下只着了一身素白的褒衣博带,长发束起,戴着一顶漆纱笼冠,足蹬着一双木屐,简单素白,却又雅丽的紧。
我一时看的痴了,连道谢都忘了讲。
他以为我惊吓过度,见左右无人注意,便上前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以示安慰,我这才如梦初醒,语无伦次的跟他道谢。他扯出一抹浅浅的笑容:“郡主安然无恙便好,日后出府,还是应该多带几个随从才好。”说罢便要差人送我回府。
我也不知怎的,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末了反应过来,又讪讪的放开,小声说:“现下夜深了,街上又有那么多的泼皮,七哥哥不如还是亲自送我回去吧。”怕他推脱,我又可怜巴巴的望向他,摇着他的袖子,弱弱的补了一句:“我怕……”
只见他愣了一下,便屏退了随从,转过身去,须臾又转过来,依旧又是那疏离又不失礼数的浅笑:“走吧。”
我眨了眨眼睛,跟在他身后,先前的烦闷一扫而空,现下满腔都是欢喜。
我在他身边蹦蹦跳跳,想瞧瞧他的神色,可他却一直躲闪着我,我小姐脾气一上来,便打定了主意不理这个人,只规规矩矩的走在后面,他回头瞧了一眼我,竟什么都没讲就又把头扭了回去,这个人!真是不解风情!
路过一个卖小物件的摊子,里面的东西实在是精巧极了,我忍不住停下来,他便也停下来。
不一会儿,我们两个不约而同的伸手拈起了同一对用红绳穿起来的被雕成了两只锦鲤的檀木物件,只瞧那锦鲤雕的活灵活现,鳞片龙须细致入微,有趣极了。
我瞅了萧文煊一眼,正欲发作,他却已不动声色的掏了钱丢给那个货郎,这就有点尴尬了,也不知我脑子当时哪根筋又抽了,我从那货郎手里抢回了一半的钱丢给萧文煊,然后又从自己的荷包里掏了钱补齐这两尾鱼的价钱,然后得意的举起那尾小鱼冲他乐起来:“这条是我的了!”之后就没心没肺的拉起永儿的手继续往家走,过了好一会儿,萧文煊才赶上来,也没说什么,却是把那尾锦鲤牢牢的系在了自己的腰带上,黑鲤红绳白衫,倒是说不出的般配。
经过这一番折腾,回到府上,莫说弘嬷嬷,便是阿娘也回来了。
好在萧文煊还算有点人性,替我扛下来偷跑出府的罪名,让我免受阿娘和爹爹的一顿责骂,不过到底还是没能逃过大哥哥喋喋不休的唠叨。
果然还是人多眼杂,第二天皇帝舅舅就知道了我差点被当街非礼的事情,龙颜大怒,当即把那胖子捉去廷尉狠狠打了一顿,还关了数月,最后还是贵妃娘娘出面保下了他,不过貌似因为这件事情,皇后和贵妃之间的嫌隙又大了几分。
而哥哥因为一时冲动揍了那个胖子一顿,也和我一起被关在家里好几日,好好接受夫子的教导。
这日我趴在桌子上把玩着那尾小鲤儿,因为把玩的久了,木头都泛起了一层柔和的光泽,起了一层薄薄的包浆。哥哥从我身后出其不意,一把夺走了我的小鲤儿,我登时便像安了弹簧一般跳了起来,伸手想要夺回来。
“哎呀呀我的好妹妹,你莫不是思春了吧。”这厮眯起他秀气好看的眼睛,一脸暧昧的看着我。这在外人看来绝对是一派少年风流,可在我眼里确是说不出的欠揍。
“还给我!”我跳起来一把夺过来,小心的护在手心里。
“哦~平宁王送你的吧!”谢清夷一脸笃定的看着我。
我脸一红,忍不住啐道:“这是我自己掏钱买的,和平宁王有什么干系!”
“可这应是一对连尾鲤吧……”说着他便直接趴在了我的桌上,拿扇子支着头,目不转睛的看着我:“别装了,这几日平宁王腰上日日挂着这么个小玩意,不知被那些王子皇孙笑过多少句寒酸,我还纳闷,往日他可是最重仪表,干什么都是最中规中矩的人,怎么会日日携着一个民间的玩物,今日算是解了这个疑团了。”
我呼吸一滞,忍不住反驳道:“哪里就寒酸了,分明是巧夺天工!“
“好好好,巧夺天工,巧夺天工。”哥哥他举起手敷衍我,他最不喜欢同我吵嘴,虽然我整日跟他拌嘴,但实际上永远都是他在让着我。
过了一会儿,谢清夷这厮又凑过来,一脸凝重的对我讲:“不过阿特啊,你也该懂事了,你应该明白,你和萧文煊是没结果的。”
我低头捏了捏手里的鲤儿,没有出声。
是啊,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常顺公主的女儿将来是要做临淄王妃的,以后还会是太子妃,会是皇后,我的路,从生下来那刻起,就已经一眼可以望到头了。
我和萧文煊,除了使皇家蒙羞,使爹娘生气,使萧文煊以后在内廷的路更难走,百害而无一利。
哥哥许是见我突然安静下来,以为我在难过,又忍不住像小时候那般摸了摸我的顶发,柔声对我讲:“傻丫头,发过痴,就算了吧。你日后只能进临淄王府的门,就像我日后只能尚主,生在帝王家,我们都没得选择。”
我本来没怎么难过,结果让他这么一说,反而有点小难受,我从来没想过嫁人,也没想过未来如何,我始终觉得我还是父母膝下的一个垂髫小儿。
一时心绪翻涌,我把脸埋进哥哥的袍子里,一言不发。哥哥则一直抚着我的背,轻轻的,一下一下像哄小孩似的拍着我,喃喃自语:“下月你就及笄了,希望一切都还会好好的……”
六月酷热无风,此时树上的一片苍翠欲滴的叶子却突然轻飘飘的落在了我们的棋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