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回之后,萧文煊对我便再也没有什么好脸色,湖边的守卫也增加了一倍,唯一的不同,便是他不时会来到藏书阁,看一会儿书。不过这都是借口,实际上他每次来,都是要与我逢场作戏,而我却逃无可逃,永儿虽然心疼我,但却也护不了我。
后来不知怎么,这些事情传到了皇后那里,秦家进宫大闹了一场,虽然不知道萧文煊和秦家最后是怎么妥协的,至少于我而言,是个好事情,因为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来过湖心岛。
最近可能是春天容易困乏的缘故,我总是睡不醒,饭也吃不下去,这天用过午饭,我便躺在那棵大榕树上小憩。隐隐约约,我感觉有一只手在摸我的脸,出于惊弓之鸟的本能反应,我一下子睁开眼睛,翻身要逃,结果忘了自己是在树上。我认命的闭上眼睛,这一下子估计半个月下不了床了。
不过却有一个好心人中途截住了我,我睁开眼睛,正欲发作,却看见了一张本以为再也看不到的脸。
“三哥哥……”
我不可置信的伸出手去,碰了一下,又碰了一下,直到确认眼前的人是真的,才猛地扑过去抱住他:“三哥哥,你是来接我的吗?你带我走吧,你带我走吧。”我觉得我现在一定很狼狈,不过既然能见到三哥哥,那也就是说我也死了,虽然这个死法有点不太能让人接受,我本来想过无数种结果,可唯独没有想过自己会从树上摔下来活活摔死……
算了,反正别人也看不到我了,于是我索性就像八爪鱼一样死死的扒着三哥哥的衣服哭了个痛快。
三哥哥一脸无奈和心疼的看着我,任由我抹了他满身的眼泪鼻涕,等我哭累了,抽噎着抱着他,才看见他身后站着一个一脸鄙夷的黑衣青年。“啧啧啧,初暄,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那个小美人?你这眼光也是在是太……”那个青年摆出一脸一言难尽的模样,让我忍不住想去揍他。
“霍承!”三哥哥皱着眉头喝了他一句,那个名叫霍承的青年便收起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乖乖的站在了三哥哥身后。
“我是死了吗?”我看了看自己,好像没什么变化。那霍承却没忍住,笑了出来。
三哥哥像过去那般摸了摸我的头:“傻丫头,我们都没死,也都不会死。”
我大吃一惊,急忙往守卫的地方去看,结果没有看到一个人。
“放心吧,小爷我出马,他们不睡个几个时辰是醒不过来的。”霍承得意的挑了挑眉头,一边折了一下腕子,发出咔吧一声脆响。
我使劲掐了自己一把,疼得我直吸凉气,我这才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
“可是……”我看着眼前的二人,还是没有从震惊中走出来。萧文焕叹了口气,才把事情的原委全盘托出。原来,当初刚出建康,他们的军队就遭遇了大大小小数次的偷袭,好在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府卫亲兵,尚且不会把这些宵小看在眼里。可军队行至百越境内后,林子里一天足足有七八个时辰是瘴气弥漫的,加之密林之中还有数不清的毒虫毒蛇,飞禽走兽,便是连路边的野草有时也会带着剧毒,素来生活在锦绣城郭里的亲兵们哪里受过这般的艰苦,几天内就倒了大半,后来又遇到了几队刺杀,这些本来可以建功立业,功成名就的金陵少年们便从此永远的睡在了这离乡千里的荒凉之地。萧文焕的贴身小厮石泰,拼死护下了萧文焕,与其互换了衣着,同时又找了一个被他们击杀的刺客,换上了石泰的衣服,这才让萧文焕死里逃生,得以逃离百越。之后,萧文焕便去投奔了他的母族,河东平阳霍氏,而霍承,便是他舅父家的表兄,自幼精通诗乐药理,武艺奇佳,是现世遍地纨绔子弟中的一支清流。
“那……你们此次冒险入宫,莫非是有什么大事?难道是我阿娘和爹爹出了事情?”我不敢细想,连发问的声音都抖个不停。
萧文焕把我揽在怀里:“公主和谢公一切安好,我只是太过于挂念你的安危,所以……”他看着我,有点像做错了事情的小孩子,暗棕色的眼睛倒映着天边的晚霞,显得流光溢彩,仿佛皇帝舅舅最喜欢的那盏月光杯。
我抬头看着他的样子,不知为何,眼前突然浮现出了萧文煊的模样,内心忽的一悸,胃里便一阵翻江倒海,只好一把推开他,扶着榕树吐起来,然而中午并未多进什么东西,只是一个劲的干呕。
萧文焕担心极了,赶忙叫霍承替我号脉,我吓得连连躲闪,最后还是被他们抓住。我看着霍承脸上阴晴不定的神色,不由的默默叹了口气。
“阿特怎么了?”见霍承许久没有开口说话,萧文焕有些心急,使劲推了他一下。
“没什么,马上就入冬了,小丫头送了你一顶帽子。”霍承松开我的手腕,有些戏谑的说道。
“什么?”萧文焕显然没有听明白,霍承只好一边恨铁不成钢的看了他一眼,一边又重新解释了一遍:“就是说,她这是正常的妊娠反应,就是刚刚情绪波动有点大,所以犯恶心,没有什么大碍。”
萧文焕舒了一口气,喃喃着没事就好,突然猛地顿住,死死的盯着我,话却是冲着霍承:“你刚刚说什么,阿特她……”
“我刚刚说,恭喜你家七弟要当爹了。”霍承漫不经心的从地上薅了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靠在榕树的另一边。
萧文焕愣在了一旁,连我把他的手挣脱了都没注意到,本来白净的脸现下颜色更加惨淡。“阿特……”他努力张了张嘴,似乎有些艰难的开口,不知道是在安慰我还是在安慰自己:“我知道你的难处,这不怨你,这不是你的错,没关系的,只要你好好的就好,你好好的就好。”
我看着他的样子,也不禁难过起来,本来一切都不必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如果当初巫蛊案未发,皇帝舅舅的身子也不会江河日下,如果百越没有暴乱,三哥哥也不必挂帅出征,也就不会引发建康城内的储位之争,我们……会按部就班的成婚,生子,谨守白头之约。
我有些不自在的撩了一下头发,转过脸不去看他。霍承则倚在树上,叼着草望着湖的对岸。三个人就这样静静的矗立在大榕树旁边,风从湖面上刮过,送来一阵清爽,榕树的叶子也伴着沙沙的声音,想飞雪一样飘落在我们脚下。天边的晚霞此刻红的像塞上的燕脂,沙场尽风血。
因着三哥哥回来,永儿今日格外的兴奋,早早就烧好了饭,只是我们现下的气氛委实太过诡异,吓得她反倒不敢过来,此时正扒着门框偷偷瞧着我们。
霍承站直了身子,吐掉嘴里的那根草,拍了拍衣服,轻轻走过来:“初暄,我们该走了。时间太久,萧文煊只怕会有所察觉。”萧文焕低着头,深深的攥着拳头,霍承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去来处等你,你快些。”言罢便一撩衣摆,像只鸿鹄一般灵巧的踏波而去。
萧文焕松开了手,把我圈在怀里,他的个子很高,我刚到他的胸口,耳畔尽是他有力又平缓的心跳声。他原本温和如暖春的声音现下充斥着压抑和痛苦,那声音从我的头顶上飘下来:“阿特,我现在有些后悔了,我后悔当初不曾听从母后的安排,后悔当初不敢忤逆父皇的圣意,这才……这才叫你受了这么多苦。”
我从不曾怪过他,现下也不想去埋怨什么,只静静的由他抱着,等着他放手。
过了一会,他终于松开了我,深深的看了我一眼,说道:“天下终归还是会回到正统上,到时候,一切都会好起来,阿特。”这话说的意有所指,和母亲说的近乎一样,我不由的抬头看向他,只见夕阳的余晖披在他的身上,像极了浴血重生的勇士,让原本温润如玉的他硬生生染上了一层戾气,透过他的眸子,我再也看不见我自己,一阵晚风吹过,我不由的打了个寒战。萧文焕便唤了永儿扶我回屋,我急着离开,以至于忽略了他临走前意味深长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