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冬天夜晚总是来得比较晚，五点钟下班的时候天色就已经全黑了，万家灯火的时候，孩子们聚在楼梯里疯来跑去的，邻里们都在商讨着排队买冬储菜的事。
“月儿，晚上自己在家害怕不？”每年买冬储菜都是刘新秀最犯愁的，成宿成宿地排队买冬储菜是哪个北方家庭都避免不了的，前几年都是陆平安买好自己家的，再偷偷摸摸地来帮她，可现在不行了，两家搬到一起了，陆平安再帮她买冬储菜一定会让林梅知道的，刘新秀快速地把岳小月按倒在床上，走出屋子，关上门，留下岳小月一个人在房间里。
在八十年代的东北，买冬储菜真的是一番壮丽的景观，穿着军大衣、裹着棉被的男女老少彻夜排着长队，手里拿着写好序号的小票，等着那过冬的粮草，一家按人按口地分大白菜、土豆子、还有一捆捆的大葱，有了这些东西，东北的冬天也就算过去了。
冬天的清晨总是来得有些迟缓，五点半的时候依然是满天的星斗挂在深蓝色的幕布上，刘新秀守着自己这点白菜土豆长叹了一口气，在队伍里她拿到的菜是最少的，这玩意是按人口分的，家里就她和岳小月，这点东西显然已经足够了，可即便就是这点东西，刘新秀依然犯愁如何把它们搬回去呢。
“赶紧地，孩子还等着你回去呢……把菜放上来，一趟腿儿的事。”陆平安知道刘新秀在犹豫什么，昨天林梅的叫嚷已经让厂里人对他和刘新秀指指点点了，可又能怎样呢？他总不能因为一点风吹草动就不管这娘俩了吧：“林梅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不用想太多。”
男人就是男人，刘新秀那二百斤大白菜和几十斤土豆被陆平安快速地放在了平板车上。轻盈的飘雪在昏黄的路灯上翻飞着，橡胶底的大棉鞋和雪地摩擦出来的吱吱声提醒着行走者深冬的存在，刘新秀和陆平安推着平板车艰难地走在冰雪路面上。
“你快回去看看闺女吧，这一晚上了，孩子不定哭成什么样呢。”车子稳稳地停在了生活楼的前面，陆平安边卸车往往家里撵着刘新秀。
“行，我就不跟你客气了，快六点了，也睡不了了，一会儿你告诉林梅别做早饭了，我包点小馄饨，有汤有水的，吃了暖和。”刘新秀是个心里有数的人，陆平安这么帮她，她得回报，包括陆平安的妻子和儿子。
刘新秀拍拍身上的雪三步并两步地向楼里走去，走到门口时，刘新秀愣住了：周铭铸蜷缩在自家门口的角落里，睡得很香，口水流出了好长，到底是个孩子，这样糟糕的环境也能睡成这般模样，刘新秀蹲下身子，伸出手想要把身上的大衣给周铭铸再次披上。
“谁！？”周铭铸猛然惊醒。
“怎么睡这儿了？”刘新秀摸着周铭铸的头。
“你不在家，我怕小月害怕，现在你回来了，我就放心了，我回家了啊。”周铭铸晃晃悠悠地站起身。
“进屋再睡会儿，阿姨一会儿给你包馄饨吃。”
“哈哈哈……”周铭铸突然咧开大嘴笑了，那声音着实地吓了刘新秀一跳，“阿姨，你别闹了，我是男人，岳小月是女的，我不能进去睡。”
这回轮到刘新秀止不住的笑了，多大点儿的小屁孩，还知道男女有别了，“那行，回去睡，告诉你爸妈，一会儿和姐姐一起上来吃馄饨。”
“得嘞！”周铭铸连蹦带跳地窜出单元门。
刘新秀是个能干的女人，和面、拌馅，很快百八十个小馄饨就准备下锅了，楼里楼外的人已经都起来了，各家各户的炉灶都升腾起热气。冬天的阳光总是来得很晚，透过穿子看到的依然是深蓝的色彩，天还没有完全亮，馄饨却已经煮好，陆遥和周铭铸已经围着厨房的饭桌打闹起来。
“哎呀，这一大锅，新秀，你这是要开馄饨铺啊。”周宏达在锻造车间干了五年，在铸造车间做了十年，车间里的机器声造就了一批像周宏达这样的大嗓门儿。
“哟，挺快啊，我这还没上来，你们就吃上了，这合适吗？”陆平安进来的时候，被眼前热闹的景象打动了。
“陆遥，去，叫你妈来吃饭！”刘新秀拍拍陆遥的头，这么吵吵闹闹的陆家依然是房门紧闭，刘新秀知道，屋里的林梅不是听不到外面的声音，而是拒绝接受。
刘新秀为陆平安盛上一碗馄饨，刚想递给陆平安，却意识到有些不合适，她把盛满了馄饨的饭碗放在岳小月的手里：“去给陆叔叔。”
岳小月双手捧着馄饨小心翼翼向陆平安走去，两米的距离，小脚足足倒了半天才到地方，生怕洒出一滴汤，陆平安接过来：“真好，谢谢小月，新秀，要不咱俩家噶亲家吧？”
“嗯，我不同意！”周宏达这句话还没说完呢，嘴里吃了一半儿的馄饨就顺着嗓子眼儿直接溜进了食道，烫得周宏达差点蹦起来。
“报应，跟我抢儿媳妇。”陆平安笑得很开心。
“笑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儿媳妇干什么，你直接让刘新秀给你生个闺女多好。”林梅的话都是带着冰碴子出来的。
“胡说八道什么。”林梅的出现，让陆是平安倒吸一口冷气，林梅做妻子应该说是合格的，为他生了一个大儿子，家里家外安排得妥妥当当，可是不知道林梅为什么总是防贼一样防着他，难道就因为他是被倒追来的？抢来的东西总是被二次偷盗？只要陆平安嘴里哼个小调，林梅就会说陆平安是发骚了，一个好好的上进青年活活被林梅打造成了平庸的中年男人，除了在工作上无可挑剔，偶尔还能得个表彰啥的，陆平安感觉自己的生活没有一点生气。
“新秀，快给林梅再盛碗馄饨。”周宏达打着圆场。
“是呢，要不我再给你热热吧，”刘新秀手忙脚地要给林梅把馄饨再热一下，她甚至不敢直视林梅的眼睛，她真恨不能煽自己一个嘴巴，怕什么呢？又没做什么亏心事！
“坐吧，馄饨挺好吃的。”陆平安不想把事情搞得那么糟，他主动向妻子的示好更多地是为了息事宁人。
“陆叔叔，你嘴角上有东西。”岳小月拿着小手绢向陆平安跟前走去，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林梅恰在此时伸出了右脚，岳小月被绊了出去，脑子结结实实地磕在了桌角上，岳小月慢慢地抬起头，血顺着岳小月的额头流了出来，“妈妈，疼。”说完这句话，岳小月大声地哭了出来。
刘新秀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只手快速抱起岳小月，另一只手猛地给了林梅一耳光，速度之快，力量之大，让在场的几个人都惊呆了，刘新秀敢说敢想敢做谁都知道，可是伸手打人却着实是第一次，作为母亲她看不得女儿任何的委屈：“林梅！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也不管你有多少怒气，冲我来！我闺女要是有一点事，你试试！”
“我的天啊，岳小月！”周铭铸蹦着要往外冲，却被周宏达一把拉了回来，“锻子，带你弟弟赶紧上学去。”
“哎呀，上什么学啊，没见这脑袋都出血了吗？”周铭铸就是不理解大人的世界，怎么着平白无故地就吵起来了，怎么着岳小月就摔了，林阿姨为什么把脚伸那么长？
“看到了，用不着你！”周宏达这次真的是喊出来的，他对林梅这种行为简直是深恶痛绝，可是他又能说什么，又不是他媳妇，“孩子上学，大人上班，新秀，我带你和孩子去医院。”
周宏达和刘新秀抱着岳小月和林梅擦肩而过时，她想要伸手摸一下岳小月的额头，刘新秀却闪身躲过，自己的心头肉被撞得头破血流，放在哪个当妈的身上都是无法原谅的。
陆平安看着刚刚热闹的场面就这样被妻子搅得一片狼藉，对林梅的怨恨和对岳小月的心疼让他的牙齿相互咬合着，重压之下的磨合声让林梅感到了恐惧。
“看我干什么，我是想……”林梅实在找不出来刚才那一脚伸出去的合适理由，她承认自己是故意的，可是她没有想到那只是个孩子，没有想到前面那个桌角会那么寸地顶到岳小月的脑门儿，而且会产生那么严重的后果……
陆平安看着林梅，什么也没有说，他拿起饭碗，静静地吃着馄饨，很慢，他害怕因为一时的冲动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孩子都那么大了，风风雨雨的，可是心底的不安拿什么来压下去？
“你说话啊，你怎么不说话！？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如果说陆平安眼神里流露出的怒气让她恐惧，那么此时陆平时的平静则是让林梅崩溃的，她无法琢磨陆平安此时在想什么，迎面而来的危险总好于那些未知的险滩。
“好！是你让我说的，那今天咱俩就好好说说：林梅，咱俩过了十几年，你小心眼儿，一丁点小事就会大吼大叫，我就告诉自己，这是因为你爱我，无论你多么无理取闹，我都安慰自己你是嘴硬心软，可是今天你居然对一个孩子下手！那孩子是谁？是岳小月！岳小月是谁？是岳明宇的女儿！岳明宇，岳明宇那是我兄弟！”陆平安说到激动处手都抖了，“当初厂里赶工期，你生陆遥早产我不在家，要是没有岳明宇及时送你们去医院，今天恐怕不是没有你就是没有陆遥了吧？那吊车掉下来的钢板砸死的应该是我，是岳明宇，是岳明宇推了我一把，我兄弟啊……人都砸瘪了，没法看了，没法看！没有岳明宇，今天守寡的就是你林梅！你摸着自己的良心想一想，你这么做还有一点点人味儿吗？有吗！？”
“我，不是故意的，岳小月会没事的，我不是故意的，平安……”林梅被陆平安说得完全没有辩驳之力，她上前拉陆平安的手，试图平息陆平安的怒火。
陆平安一声不响地甩掉林梅的手，快速穿上大衣，开门走出。
“陆平安！”林梅声嘶力竭，十多年来，有点事就是她林梅闹离婚，闹分手，陆平安就一次次地哄她劝她，即使争吵林梅也不曾像今天这样害怕，因为陆平安实在太平静了，平静得让人不寒而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