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最优秀的地方体现在对春节假期的安排上。按照惯例,农历二十八到正月初十是公司的春节假期。这假期安排简直可以作为一项福利去人才市场上忽悠候选人。
我提前两天请好年休假,带着一颗雀跃的心奔赴机场。
前一天晚上跟爸妈视频的时候,我钦点了几道菜,让妈妈提前准备好。妈妈的笑容快要从视频那头溢出来:“知道了,知道了,就等大小姐光临寒舍了。”
我逗她笑:“那可不,让你家蓬荜生辉。”
妈妈瞟我一眼:“给个杆儿你还真敢往上爬。”
爸爸架着老花镜在旁边帮腔:“人家现在可是大都市的白领,可不让你蓬荜生辉么。”
我笑得躺在床上四仰八叉地直蹬腿,瞎贫这件事情,我在与自己亲生父母的斗争中不断累积经验,提升自我,完成进阶。
春运的机场很是拥挤,抬眼望去,人头攒动。不得不感慨我国经济发展迅猛,人民生活水平直线上升,过往这种景象只会出现在火车站,现在机场也开始人满为患。
春运安检万分严格,脱了大衣再脱靴子,系腰带的男士甚至要将腰带解下,提着裤子以证“清白”,似乎是要把人脱光才算放心。我怀着万分理解的心情将脱掉的短靴重新穿好,又将电脑、登机牌、身份证重新规整装好,又走了长长一条通道之后才找到对应的登机口。
刚找到位子就接到了来自华郁的电话。
“到机场了?”
“嗯。”
“机场人多么?”
“有点多,春运高峰期,历年都这样。”
“如果我来安排,你就不用这么辛苦颠簸了。”
“这些年都已经习惯了。”
“到了给我电话。”
“好。”
“大约什么时间返程?”
“我年后也多休了两天,年十二。”
“时间太久了,早些回来吧。”他顿了顿,“因为我会想你。”
我的脸颊微微泛红,他的声音听起来柔情似水,说着平常的话却夹带了些祈求的口吻。我望着往来的人群,以若有似无的微幅动作点了点头。
在经历了航空管制飞机晚点三小时后,我终于在晚上七点回到了家中,原本疲惫不堪的身心在见到父母的那一刻立马活力四***神振奋,叽叽喳喳地和父母聊起天,拌起嘴。
妈妈端上了一桌子的菜,我挨个品尝,饱餐一顿,而后大腹便便地瘫倒在沙发上。
“你得珍惜你妈还没有烦你的这个阶段,等过两天你妈看你看得腻歪了,你该卖劳力才能博君一笑。”爸爸毫不留情地直戳心窝。
“你别挑唆,谁先烦她可不一定。”妈妈边收拾边唠叨,“这一年年光长年龄不长本事,回家永远大领导做派,吃饱喝足两腿一蹬,什么事儿也不管。你看人家楼上王阿姨的女儿,回来又是洗又是帮忙收拾,忙里忙外。都是女儿,差距怎么这么大。”
“她家那个女儿又没在大都市当白领。”爸爸给妈妈使眼色。
“哎,我倒想问问,大都市的白领都这么游手好闲啊?”妈妈嘴下丝毫不留情。
“你俩别一唱一和地挖苦我了。”犯起食困,我起身往房间走,“我去睡会儿啊。”
“这家还真成人家都市白领的旅馆了。”妈妈瞟了我一眼,“床单被套都是才换的,希望您休息得愉快。”
斗嘴这项技能上,我被压制了这么些年早就被训练得服服帖帖的,我特意为此总结出来一套斗争经验,那就适时闭嘴,适当服软。
我简单洗漱了一番回房间一头栽在床上——我久违的闺房啊。
刚合上眼睛就被急促的手机铃声吵醒,我烦躁地看了一眼来电者姓名,“救命恩人”。华郁在我的手机里一直是“救命恩人”的称呼,一来当时存他电话的时候确实还只把他当作“救命恩人”,二来也怕跟同事在一起的时候不小心被看到我和他私下有交集。
“到了?”
“嗯。”
“航班晚点了三个小时。”
“你消息太灵通了。春节期间航班确实特别容易延误。”
“吃过饭了?”
“嗯,你呢?”
“正陪着丁总和投资人一起吃饭,酒喝得有些多,我出来透透气。”
“不能少喝点吗?”我问得很诚恳。
“估计是不能。”他低声笑笑。
关于投融资和酒文化我了解不多,更没有实战经验,只能跟着干笑两声,不知道该如何答话。
“我要进去了,你早些休息。”
“你也是。”
挂了电话不久我就沉沉睡去,直到第二天一早被妈妈从被窝里拉起来外出购置年货,我才恍惚确认自己确实是回家了。
市场里很是热闹,准备办置年货的大叔大妈穿梭其中乐此不疲,手里拎满了各种水产、鱼肉、瓜果。摊位的小贩们几乎是忙得焦头烂额,顾得了东,顾不了西。
爸妈那一辈人过过苦日子,小时候社会物资匮乏,经常饿肚子吃不饱饭,所以直到今天也对物质充满危机感。即便现在国家市场经济发达,超级市场随处可见而且价格低廉,他们依旧还是保持了最原始的消费习惯——囤。
我劝说了很多次,总不见效,也就由着他们去了,不再强行纠正。
但当我拎着大包小包的食材跟在他们后面,手指被勒得红一道白一道的时候才忍不住又开始叨唠两句。回到家的时候腰酸背疼直不起腰,瘫在沙发上不想动弹。
我的亲妈便开始嫌弃我:“这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将来结婚了自己过日子可怎么办。”
“首先她得有个结婚对象。”来自亲爸的一万点暴击。
我妈在厨房发出一声响亮的笑声:“杨老师,你可以啊。这点我没想到,你补充的很到位。”
“爸,你得有点退休教师的样子。”我啃着苹果白了一眼杨德树老同志,“今儿这风向可不对,以往你们可从来没嫌弃过我。”
“你爸这恰好是在展现退休教师的敏捷思维。”
“闺女啊,这哪叫嫌弃你,我和你妈对你婚恋问题的宽容度简直是可以上榜咱们社区的光荣墙了。私底下给你挡了多少闲言碎语。”
我搂住爸爸的脖子耍起赖皮:“感谢亲生父母的再生之恩。”
“恩不恩的谈不上,我和你妈可都老了,养育你长大已经算是尽了本分了,以后你老了怎么办,爸爸妈妈可没办法永远照顾你。”
爸爸一番话说得我鼻子发酸,刚想明志抒情,妈妈就在厨房幽幽说了句:“人家白领哪能变老,人家永葆青春。”
“我这一张嘴还真说不过你们两张嘴,你们这一白一红唱得不亦乐乎,我太吃亏了。”
“活该你吃亏啊,”妈妈把买回来的菜一样一样梳理好放进冰箱,“每年都单着回来被欺负也不长记性。”
“两位老同志这思想觉悟一年比一年低,以往哪会成天把这注意力放在我婚恋问题上。”
“跟你妈跳广场舞的老姊妹和跟你爸打太极的老哥们,人家的孙子都上幼儿园了,最差的是你隔壁肖叔,还没孙子,我们那简直是都不能拿出去跟别人比。”
“你要适可而止。”爸爸冲进厨房和妈妈窃窃私语,我猜他们在谈肖涵的问题,这么多年肖涵一直是我心头的一根刺,他们心里应该比谁都明白肖涵是我的雷区,我在深圳躲了这么多年也纯粹是为了躲开那根心头刺。
实在难为我的父母,心里无比焦急的情况下还要为我保守秘密,对我说话小心翼翼。
爸妈走出厨房的时候连动作都轻了很多,盯着我的面色看半天,怕我有一丁点的不开心。我心里翻江倒海,我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事儿,自我为中心到什么地步,让父母这样担惊受怕,惶恐至极?
“对了,肖涵调职去深圳了,你们听肖叔叔说了吗?”我继续啃着苹果,轻描淡写。
“去深圳了?从来没听你肖叔叔提起。”
“嗯,去了。秦枫也跟着过去了。我们三个还凑在一起吃了个饭。”
“你们还一起吃了饭?”
“嗯。我生日那天,他俩给我过生日来着。”
我打开电视,电视台在播放琅琊榜,正演到霓凰认出梅长苏就是她的林殊哥哥,哭得撕心裂肺。我完全能够理解霓凰,在苦苦等候之后心爱的人终于走到她的面前,却是面目全非,性情大变,这如何能不叫人肝肠寸裂,痛彻心扉呢?如果这个时候还能淡然处之,那真的是神仙所为了。
“这电视剧确实好看,近几年为数不多的佳作。”爸爸提着喷壶站在我身侧啧啧称赞。
“赶紧去喷你的花儿吧老爸,电视哪有你的花儿们好看。”
“那还没什么能跟我的花儿比。”
家里阳台上全是爸爸养的花,君子兰、三角梅、仙人掌还有一些连他自己都叫不上名字的花草。每日总要保证半小时的“交谈”时间,喷点水再赞美赞美,好像那些才是他亲闺女,我是买花送来的。
妈妈回到厨房里准备午饭,锅碗瓢盆相互撞击的声音叮当直响。小时候最讨厌这样的声音,总感觉离自己的生活十万八千里。长大之后才知道,这些朴实无华的烟火气才是最温暖的幸福。
大年初一照例要走街串巷给各家相熟的邻里街坊拜年,走了一圈下来已是午饭时间。
“杨老师、于老师新年好啊!”刚爬到楼梯口就看见肖叔叔站在门口冲我们拜年,我的妈妈并不是老师,只是老师的家属,可是这么些年肖叔叔一直这么叫着,大家也就默认了。
“肖叔叔新年好!”我回礼。
“老兄,新年好。”爸爸跟着回礼。
“老肖,你今年没回老家?”妈妈感到奇怪,往年肖涵一家总是在年二十七左右就会启程回北边儿的老家,直到过完正月十五才会回来,今年却一反常态。
肖叔叔摇摇头:“去年夏天,我的老母亲去世了,唯一的哥哥被侄子接到了南方过年,我也没必要回去了。”
“那中午去我们家吃吧。”妈妈赶紧招呼。
“不,俩孩子在家准备午饭呢,正想叫你们一块过来吃。”
妈妈扭头看看我的脸色,我佯装淡定:“走啊,秦枫说肖涵做饭可好吃了,我们开开眼去。”我拖着爸妈进了肖叔叔家的门,一是实在找不到理由拒绝,二是我总不能永远跨越不了这个雷区。
肖涵听到我们说话的声音从厨房中出来,他围着围裙,右手举着锅铲,看起来一点高级顾问的样子都没有。
“叔叔阿姨新年快乐啊!”他喜气洋洋地说着祝福,眼神扫到我,微微顿了一下,随即笑开,“杨与洛,你为什么不给我拜年?”
“一进门你就抢占先机,我哪有机会张嘴。”
“就你借口多。”
“肖涵哥哥,秦枫嫂子新年快乐!”我吼得特别大声,生怕父母听不见,还小心翼翼地看我的脸色,怕我受刺激。
肖涵的手艺真不是盖的,难为秦枫跟他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却还是身轻如燕。这糖醋排骨,不油不腻,酸甜适中;酸汤肥牛则是肉感细腻,汤汁鲜美。满满当当一大桌子的菜,真让人垂涎欲滴。
我拿起筷子狼吞虎咽,肖涵说:“你看她那样,盘子都快吃进去了。”
“从小就这么个吃相,说过她多少次,姑娘家家的,就是不听。”来自亲妈的吐槽。
只有秦枫坐在肖涵身边温柔地笑:“只有这种吃相才能提升大厨的满足感。”
我嚼排骨的时候硌了牙,猛一抬头看见秦枫正看着我笑。她的脸明明是笑着,眼睛里却丝毫看不到笑意。
记忆突然就回到了三年前的初冬,上海刚下过一场初雪,地上铺满了薄薄的一层雪粒。秦枫一早给我发来信息,约我到世纪公园的一处咖啡厅,她说那是一家主题咖啡厅,主题是我最爱的Hello Kitty,粉红的杯子、粉红的桌椅和粉红的墙壁,只剩下咖啡不是粉红的颜色。
我兴高采烈地乘上地铁,休息日,时间又很早,地铁上空空如也。
我给秦枫发短信问她肖涵是不是一起过去。秦枫发来一个微笑的表情配上三个字,他不来。
世纪公园不远,在广阔的上海滩,半小时地铁圈不算是遥不可及。我下了地铁,在阴绵的小雨中走了10分钟路程,我终于看到玻璃窗内秦枫向我招手。她穿着粉色的连衣裙,温柔地对我笑。
我坐下来,拍掉身上的雨珠:“我最讨厌下雨,特别是阴雨连绵。”
“可是我喜欢。”秦枫笑笑,“你喝什么?”
我一愣,随即接过她手里的菜单,随手翻翻便拿定了主意:“拿铁,我只喝拿铁。拿铁的口味淡淡的,从不用过多的糖分掩饰咖啡的香气,但又恰到好处地让人不觉得苦。”
秦枫笑笑:“两杯拿铁。”
服务员转身离开,我打量起这间咖啡厅,真如秦枫所说,粉红的杯子、粉红的桌椅和粉红的墙壁。
我问:“你怎么找到的这个地方?”
她说:“从肖涵的收藏夹里,他收集了很多Hello Kitty主题餐厅的店,我随便找了一家。”
“他没事收集这个干什么?”
“或许将来他会一家一家地带你来。”
我感受到秦枫语气中的不自然,顿觉这和平常不一样,默然无语,听她接下来的话语。
“与洛,”她抿抿嘴唇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我不希望你再打扰我们的生活,我想要和肖涵安安稳稳地过二人世界,而不是三人世界。从我认识他那天起,好吃的,好玩的,他总是会想到你,这让我很困扰。”
“继续。”
她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手微微有些颤抖:“我们已经打算结婚了,一个月后。他待你像亲妹妹一般照顾和爱护,可你们不是亲兄妹,不是么?”
我看着秦枫,她的脸依旧是笑着的,眼睛里却是没有丝毫笑意:“即便肖涵内心纯如白纸,可你能说自己对他没有一丝爱恋?与洛,我也是女生,我能看懂你所有的眼神、动作和表情。如果肖涵知道,他的‘妹妹’却如爱慕一个异性一样爱慕着他,你猜他会不会很崩溃,很嫌弃?”
崩溃?嫌弃?
怎么会呢?我从来没见过肖涵嫌弃过谁,没见过肖涵崩溃的样子,肖涵永远都在暖暖地微笑。
如果,他知道我喜欢他呢?我龌龊地、卑鄙地、自私地,像喜欢爱人一样喜欢着他呢?
秦枫似是看穿了我眼中的痛苦和犹豫,她微笑站起身:“你想想吧。当然,我们的婚礼还是欢迎你来,你来,肖涵也会很高兴。毕竟,没哪个哥哥希望妹妹缺席自己的婚礼。”
秦枫走后,我久久没有回过神来,她的话像把尖刀直戳我的胸口,鲜血直流、疼痛不已。
“这孩子吃着饭怎么还吃出眼泪了?”妈妈扭头看我。
“妈,骨头硌得我牙疼。”我捂着左脸眼泪直流。左边后槽牙上早就有个蛀洞,我却因为害怕牙医手里尖锐的器械而没有及时诊治,这会儿估计是骨头触到了裸露的牙神经而产生剧烈的疼痛。
就这样,新年伊始,我就进了牙科医院,做了根管治疗,只能以流食度日。我心里万分沮丧,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