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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少年之旅

我们在周老师的葬礼上碰到了。

胰腺癌把周老师消耗得骨瘦嶙峋,只剩下了一把可怜的骨头。而殡仪馆的化妆师又几十年如一日把死者画成同一张面孔,似乎想假装时光不曾往前移动,死去的永远只有一个人。这个人有血红的嘴唇,脸上脖子上扑着干巴巴的白粉。已经二十年了。那时候,她快有五十岁了,不修边幅,照样是全校最美的女老师。

在哀乐中绕行一圈,和她的丈夫握手,对她的女儿说节哀顺变。走这个过场的时候,我们差不多都认出了彼此,不过等出了场,大家才小心翼翼地打起了招呼。成年人都是孤岛。因为葬礼,大家穿得肃穆。曾经寒酸的晓海如今西装革履,俨然是个成功人士。曾经很帅的闵亮,少年时惹得外班的女生成群结队,在我们的窗外拉拉扯扯、探头探脑,可他这会儿的气色灰败,整个人萎靡不振,大概是因为旧夹克衫洗得太皱了吧。大家都认出来的只有李苏桦,她照旧姣好而时尚。出于孤岛的慷慨,男人们也夸奖我漂亮了,漂亮,嗯。他们赞美的动静有点大,隔壁的追悼会出来的人冲我们翻了个白眼。晓海翻出了手机,说着好好聚聚聊聊。既然他都说了,于是大家都这么说了。

进城前有一段正在修的马路要绕行,于是拐到河滩,经过一段不长的泥土路。下了几天的雨,路有些泥泞,各种阴影沉沉的树,一株接着一株,乌泱泱连缝隙都不留地压了下来;走到一半的路上,我看见有辆小车停在一棵槐树边,一半车身没在草丛之中。

我又看了一眼。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兴许是李苏桦的车。

我们一前一后从殡仪馆出来,分道扬镳的时候,还隔着车窗挥了挥手。她开的是一辆微微暗淡的墨绿MINI Cooper。和这辆一半歪在草丛里的车是一样的,它歪蹲着望着远处的河滩。丛丛的树影间,看不清楚车里有没有人。

一样的车多着呢。我想着,过了这段河滩,就有高架桥。未来的同学聚会,我以为是不会再来的。

读书的时候,是个美感稀缺的年代,大人们踩着风琴唱几首革命老歌,电台里开始播放港台流行音乐。然而李苏桦就是我们眼中的美,她是学钢琴的孩子,我们全年级只有她一个家里有钢琴,所以她包揽了所有文艺演出的钢琴独奏。大家都知道,她的父母研究火箭发射器——这么高级的事业,她在我们以上的形象里又添了一层神秘色彩。

李苏桦是我的好朋友。我的朋友李苏桦并不那么喜欢钢琴,她喜欢听电台的征友节目,裁剪报纸中缝的征婚和讣告,她的书包里有一本厚厚的蓝壳笔记本,贴着剪报,旁边还会有她的笔记,譬如地址、爱好、个人情况啥的。学校图书馆有一套五本的《泰戈尔全集》,她给这些人写信的时候经常借来抄抄。她总是署名佘悦莉——但我才叫佘悦莉。

晓海和闵亮关系也挺好。这有点奇怪。他们完全不一样。晓海瘦小枯干,长得黑乎乎、皱巴巴。大概没有人见过他抬头挺胸,虽然老师天天都在讲。他随时随地似乎都是窝成一团,半蜷缩,上课的时候就趴在课桌上,他总是在画汽车,没完没了地画,他画画的时候嘴并不闲着,滔滔不绝、骂骂咧咧,不知道是在骂谁。而闵亮呢,和李苏桦差不多,是个明星人物,他妈妈是个舞蹈演员,他爸爸以前是演员,后来当了歌舞团的领导。外加他又高又好看,谁都觉得他未来肯定是个明星。不过,虽然他的成绩很一般,他还是觉得教授了不起,要是能当学者就好了——也许,是指李苏桦的父母?

他们真的忙乎起了聚会。晓海说,共同的歌曲,共同的回忆,他请大家卡拉OK。

共同的回忆。也许。那个下午,在工艺美术系的男生李勇以及传达室老大爷怀疑的目光下我拔腿就跑,奋力地逃,一直到看见了正在买烧饼的晓海和闵亮。

晓海朝我翻了个白眼。闵亮踩着自行车,叫我和他们一起去幼儿园玩。我们拽断了写着“三八节快乐”的横幅的绳子,横幅一半垂落到了地上。那幢淡黄色的苏式小楼有漫长的走廊,每间教室都上了锁。不过,窗户全都一推就开,而且,教室和教室之间都有侧门,一通百通。我们从小班走到大班,各种玩具都玩了一遍。有间教室里搁着画架,我们在画纸上涂抹,再把画过的纸烧了。闵亮往火里扔羽毛球,一股糊味儿。晓海拿几块小孩子擦嘴的小毛巾噼里啪啦甩,火灭了,地板烧黑了一块。

包间的灯光那么暗。闵亮独自坐在沙发上。我乏味地打着招呼,说第一个我点歌……我话还没说完,闵亮就一声哀怨的长叹。他从包里拿出一支液晶血压计,在身上这里按一下,那里又按两下,说自己已经久病成医了啊,久病成医了,还说血压、肾脏、心脏、血糖、体温都不正常,医院什么也查不出来……第一首歌儿已经放完了,第二首歌也开始了,我还是坐在点唱机前犹豫,一脸干巴巴的笑意,听着他滔滔不绝地谈着各种器官的病变可能,不好意思去拿起话筒。

来的这一路车堵得厉害,尾灯、前灯、路灯、霓虹灯、红绿灯,随着车行滑成一道道缓缓交错的流光,四处闪亮。这些年,我好似是在积攒未来,忙得四脚朝天,丝毫没想过现在已经长成了未来——奇怪的是,并没有多久,而这座城市已经变得密不透风。在不久以前我还在背着书包上学,天天经过这里,只能看见几段参差的墙,一片碎石的荒野,夏日杂草芜乱、蚊虫纷扰,都不敢往里头钻,要等到冬天有霜雪覆盖,土地结实的时候,孩子们会成群地来挖兔子洞。如今到处都是高楼,土地都是人工绿地,我时时开车上高架,不知道还有谁会热切地画汽车,还有谁在乎别人有钢琴呢。

就沿着这一路,我回到了幼儿园搭积木。我一直搭到了日落西山,斜阳铺了红地板,一片昏沉的黄晕。散发着奶香味的一排排水杯和毛巾。开始的时候总是塌,后来能搭得高了,看起来宏伟些许了,有点像如今四处的华厦了。

眼看着高楼就要竣工,走廊传来了脚步声。哒。哒。轻轻地,朝我们的方向走来。

闵亮拉了我一下,嘘……无声无息地,晓海已经溜到了屋角。也许是裤角,也许是腿,总之我就这么一个转身,大厦便倾倒,噼里啪啦散落一地。已经来不及收拾了,我们都跟在晓海的后面,挤进了储藏间。

储藏室狭窄,只够面对面摆两排货架,上头挤着各种零碎的物件,譬如毯子、针线盒、洗衣粉、花盆之类的瓶瓶罐罐,满当当的。晓海第一个钻进来,他贴着墙缩在最里头,我挤在他们两人中间,闵亮的鼻头几乎贴着门板。我们屏住呼吸,缩着身体,聆听外头的动静。而就在这么静悄悄的紧张时刻,晓海那一头,有只手意外地搭在我的手指上。我缩了缩手,他也缩了回去。片刻之后,他用力地握住了我的手,使劲地握着,用他的手指挤压我的。

我能用余光看见晓海。然而我不敢去看。我只是感觉到他和平常一样,窝着身体,耷拉着脑袋,望着地面,根本没看我。

或许是空间逼仄?我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地。手指缓缓爬上我的手腕,跳到腰间,搭在衬衣上。片刻,仿佛下定了决心,摸了摸衬衣。我的汗毛唰地竖了起来。一根手指,然后两根,仿佛束手无策地停在腰间,一动不动。

嗒嗒,吱呀,门开了。没有脚步声。也许那人正惊诧地看着一地的狼藉。他会恐慌吗?会报警吗?还是拎起根水管到处找我们?不知道。我们的呼吸灼热,忐忑不安。

那人进了门,只是几步,随即停下了。大约是因为害怕,闵亮朝里挤了挤,晓海没动。我们挨得更紧密了,然而只有恐惧。这意外地一蹭,那只搁在我腰间的手不见了。

脚步声终于又响了起来,倒退着回去了。咔嗒,门锁搭上了。那人走了。

闵亮贴住门又仔细地听了片刻,轻轻地拉开了。

像水花般泼洒了一大片的阳光,我的大厦是应景的废墟。我们丝毫没耽搁,立刻从窗户翻了出去,爬出了墙外,跌倒在树丛中,如释重负的感觉如同刚刚得到自由,那不离不弃的金色阳光,透过了枝枝杈杈漫不经心地落在脸上,仿佛千万只温暖的小手指,要将我哄睡过去。

我浑浑噩噩地闭上眼睛而又一惊一惊地努力睁开,我绞尽脑汁地想,想到底怎么了。那没有人形的脚步声以及挤在一处的窒热,还有,一只隐秘的手传来的那点点的犹豫——那两个并不熟悉的男生,他们躺在不远处,好像睡着了似的——少年之旅,奇异得像是幻觉。

……大概也就是一个礼拜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有三辆警车来了学校,在篮球操场停了有一两个钟头。它们呜啦呜啦地冲进学校,搅得四处悸动。我心惊肉跳,想到那被拽断的三八节条幅、塌方的摩天大楼、烧焦的地板,以及恶臭的羽毛球。要是警察逼供,我只能说是我,那些丢掉的、烧掉的、坏掉的,都是我自己干的——然而,奇怪的是,警察并没有来找我。

谁也没有来找我。

歌曲一首首地空放,我站起来又坐下,急切地等着有人能让我从闵亮的病态中解脱出来。大约足足有十分钟,门把手一转,紧接着,一个尖厉的女声,李苏桦笑容满面地跳了进来,说着抱抱,她真的抱了抱闵亮,抱了抱我,而后说带她先生来了,要给我们介绍。

这对夫妻像是模具里压出来的,都修长,都长着瓜子脸,都穿着一套有如春芽般淡绿的情侣休闲装,看着甭提多喜庆了。刚刚还拿着体温计打晃的闵亮也不晃了,他牢牢地盯着她先生,眼神颇为微妙。

确实微妙。

我们都已经三十五六岁,然而她先生分明是张二十岁的脸,他的皮肤简直像糯米纸,白嫩、透明,眼神也像是二十岁的,相当好奇、稚气。

以前每回外班乃至高年级的女生观光团来参观闵亮,我都会悄悄数一遍。她们三三两两、七七八八,大概能凑出一个小班。不少姑娘挺好看,个头高,或者眼睛漂亮,或者头发美、腰细。我没什么优点,我只能暗自数数,我只是个其貌不扬的小胖子。

老师讲课太无聊的时候,闵亮喜欢趴在课桌上往后看。当然了,他看的是李苏桦。下了课,他经常挤到晓海的座位上来看他画汽车,他只要一来,我就得去和李苏桦挤挤。似乎,看起来,他真的在看晓海的汽车,还连声称赞,然而也许因为是女生,也许只是因为我注意,我觉得他的眼神一直在往李苏桦这里瞟。我告诉李苏桦,她只是睁大眼睛耸耸肩。她平常都在写信,偶尔会跟我讲讲这些奇怪的人。有时我会想,他在看她,她在对我讲故事。夹在他们两人中间,真让我感到骄傲。

李苏桦挨着她先生,两人占据沙发一角。她听着闵亮絮叨自己的病史,那一脸的微笑,像是颇为陶醉于他的谈吐。她身子一点一点地歪过去,那股亲热的要听个仔细的劲头,逼得闵亮只好往后挪,他从包里亮出一摊管子、盒子、线等医疗工具,逐一开始介绍。屏幕上跳出来一首《恋曲1990》。估计是李苏桦点的。我断然地切掉了。不如让他们好好地聊聊。

晓海夹着质地优良的皮包,脚步轻快地进来了,他连连地作揖抱歉晚了,闵亮听说你老婆是个教授了,你,真是对理想最执着的那一位啦……李苏桦你结婚是我在国外听说的,那都七年了吧?正好先生也来了,我给你们补怎么样……佘悦莉小孩是男是女几岁了?时间不饶人啊,都是人家爸爸妈妈了,时间不饶人啊快着呢。他和以前真的不一样了,举手,抬足,大笑,看起来都干脆利落爽朗,然而点点滴滴地,我为什么感觉到的还是从前——那不能自制的退缩、窝着藏着,似乎总有什么令他胆怯。

大概我的印象里,晓海是个丑角——在谁的记忆里又不是呢?瘦弱、枯槁,时时刻刻都埋在纸里头,好像整个人都想渗进去。他不想抬头,不愿意看着人的眼睛,独独愿意藏起来压着喉咙咆哮,一连串的自言自语、污言秽语。每年都有女生找老师,周老师也曾并不委婉地叫他去看看病。男生不比女生更喜欢他,他们给他的外号是耗子,还把水蛇砸进他怀里,常常吓得他贴着墙乱窜,恨不能挂到吊扇上去。反正每到这种时候,他的好朋友闵亮总是默默地走开。

如今,大概是因为有了份指手画脚的工作,晓海是个有面子的人了。他乐呵呵地,一屁股就坐到了李苏桦和闵亮中间,腼腆地摘下了金边眼镜,左右看看,你们看这眼镜怎么样,昨天刚配的。李苏桦接过去看了看,没什么不对嘛,挺好。晓海眯缝着眼睛浮现了一脸宽容的神气,你们看看是真的假的啊,店家说纯金,花了三万多呢。李苏桦像手被烫了,立刻把眼镜塞回他手里,哎哟喂,真的。再说,眼镜是假的,三万块也是真的。她瞪大眼睛打量着晓海,瞅你这身又滑又亮的外套,只在电视上看见大牌明星穿呢。晓海越发地宽容耐心起来,说当然啦,我知道你这样子舒服,不过人在江湖……再说,米兰买衣服比国内便宜……话说到这里,晓海辗转反侧的目光落在了那一摊医疗器具上,登时大声地惊叫起来,闵亮?你脸色真不太好呢。

工艺美术系男生李勇给李苏桦的信,我看过的第一封是《致橡树》:“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这才是伟大的爱情。”等我看到第二封信的时候已经成了《错误》:“你底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蛩音不响,三月的春帏不揭,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那信纸就是当时流行的蓝色格子纸,厚厚沙沙的,有一股香粉的味道。他还画了张和语文书里的差不多的白描,柳树和美女在一起。李苏桦实在太好奇了,非要我和她一起去见识一下:看看他能长什么样,见势不妙的话记得要跑快点喔。

李苏桦嘱咐我好几遍,你是李勇的姐姐,要给他送生活费。记清楚没?喔。记清楚就好。青砖红瓦的宿舍楼,密密麻麻的爬山虎将门窗挡得严严实实。传达室的老大爷午睡刚醒,眼睛半睁半闭,眼球蒙了一层薄薄的白雾,几乎快要滴出泪似的,我冷不丁看见他空洞的眼睛,吓得魂飞魄散,半晌才咕哝着说,李勇的姐姐给他送钱。老爷爷抹了一手的眼泪,从胸腔里发出一声惊人的嘶吼。李勇!你姐给你送钱!

我身后三米开外,李苏桦一溜地小跑,跑到楼前的水池边装出洗手的模样。等到她的手大概已经沾满了水管的锈斑,一个孱弱的身形才从走廊深深的阴影里渐渐亮了起来。枯瘦的形状,和晓海差不了多少。我知道依李苏桦的意思,我应该拔腿就跑。而我却眼睁睁地看着他左顾右盼地出来,再定住脚步疑惑地看着我:是你吗?什么意思?

这时候,他才站到了光亮处。李苏桦看清楚了,她一歪脑袋,拧上水笼头,若无其事地甩干了手,走了。

谦逊如晓海,他委婉地说出去打电话,片刻后,侍应生端了两只巨大的水果船进来,搁在茶几两边,那高度让我们这几个近在咫尺的人,彼此相望都感到困难。还有两瓶认不出名字的洋酒,模样十分显赫。我们面面相觑地看着,闵亮闷闷不乐地从口袋里摸出一个装了各色药粒的塑料盒子晃了晃:我吃药,不喝酒。

李苏桦忽然就松了口气:“先别开,我们得商量一下……”她飞快地扫视我们大家,而后冲侍应媚笑:“把酒换成饮料成吧。”

侍应生断然回绝了:“我们有规定,点了就不能换。”李苏桦咦咦地不甘心:“大家都开车呢,你们老总派小白脸开车吗?我觉得你就不错,要么,现在就把车钥匙给你?”

闵亮猛然一声咳嗽,拿着药盒的手颤抖个不停,他的眼神翻山越岭,反复越过那琳琅满目的水果船,也没找到水。侍应生赶紧借机出去:“……我这就给您拿个水瓶去。”

大家都不说话了。晓海点的歌曲兀自在放。闵亮还没转过神来,他意犹未尽地望着李苏桦,而李苏桦敏锐地侧身去和先生讲话了,我感觉到闵亮要指望和我倾诉了,赶紧翻开包,摸着手机起身:“我得给阿姨打个电话。”

再进包间的时候,侍应生正弯着腰作开瓶状。李苏桦嚷嚷说自己要开车。晓海则在大笑:“你们放心地喝,我这就给你们安排司机。”我们一时无言以对,他又趁机补充说,早就知道你们就这样。最自觉的肯定是我啦,我自己早就安排好了,司机就在楼下呢,你们不信出去看,那辆黑色凯迪拉克赛威。

看看人家这气场。到最后,就连病怏怏的闵亮也尝了两口,脸微微地发了红。李苏桦的先生眼睛暴出了血丝,还特意拎起裤管给我们看他雪白的小腿,泛起的血丝简直有如凶杀现场,大片大片的红斑此起彼伏。

晓海坚持让闵亮唱《红莓花儿开》,说他在学校唱过。闵亮推辞了半天才拿起话筒,裤子好似要把他绊个趔趄:“咳咳……我好久没唱歌了。”

晓海啪啪地用力鼓掌:“我们的怀旧之歌啊。”

不是我们。或许只有他。闵亮喜欢听歌我知道,但我从不记得他唱过什么。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音乐就是年轻人的梦想。闵亮收集了不少磁带。有一回周老师还给大家她没收掉的磁带,还板着脸说同学们喜欢的流行歌曲全是情情爱爱,音乐水平也不高,和青少年积极向上的精神面貌完全不符。

或许我们真的在怀旧,大家都沉默地看着闵亮一会儿摸摸脉搏,一会儿压压太阳穴,心不在焉地唱走了调。

初升高,我们三个中等生继续本校的普通班。普通的意思是,老师觉得我们若干人等,能有一两个考上大专就该谢天谢地。晓海则干脆读了职业高中——后来的发迹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先是分到银行,接着进修升职,吉星高照后来干脆自己去开公司——不过,那时候谁也不通晓未来。

李苏桦还是那么风生水起,她弹着钢琴,上过两回电视。有一回,我骨折在家休息,李苏桦来看我,但到了我家楼下却叫我下楼,等看到我瘸着拐着下了楼,她的表情十分惊讶,她说本来没以为这么严重,还想让你陪我去找一个人说清楚点事儿。什么事儿?她语焉不详,算了算了。第二年,我们高二时候的春天,大概是因为练琴,李苏桦在家撞墙自杀,听说她头破血流,缝了不少针。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周老师气得青筋直暴:“才会了一点雕虫小技,就学会了心术不正。不站在舞台上就活不舒服!演戏都是给谁看的?!”

然而她没说自己批评的是谁。她提到李苏桦,语气温和而客气,“让她安静安静”,然而我想回报她,于是我决心去看她。她妈开了门,黑着脸,顶着门,丝毫没有让我进去的意思,虽然语气柔和,李苏桦同学睡了。麻烦你来了这么一趟。我转身要下楼,她还叫住我,嘱咐我好好学习,不要受李苏桦的负面影响。

其他我都是猜的。她妈也没给闵亮什么好待遇。他在校外的林荫道上拦住我,神情紧张,嘴唇直哆嗦。也许自杀这个词对少年来说,太过凶险,就像一闷棍打下来,一个巨大的死字翻落在眼面前,他吓呆了。我说我不想去。他说我撒谎,他知道我去过李苏桦家。我感觉灰溜溜的,转身就走开了。

……然后,就停电了吧。

“为什么离婚?”李苏桦的表情颇为严肃。

正是音乐间隙的沉默片段,刚拿起麦克风的晓海猛然一回头:“什么?闵亮,你离婚了?”

“你还不知道他就是这么窝囊呀?”李苏桦的语气,说苛责也行,说爱护也未必不是——她最擅长把握各种小情绪。

闵亮眼珠子缓缓地转动,仿佛在认真思索:“她读了博士……不想回国……那也只能这样。”

“喔?还不是你又当爹又当妈,把她培养成教授的吗?”

闵亮那篇有关理想的优秀范文,周老师在全班大声地朗读过。他的理想是学航空,当教授,他要研究冲破宇宙的火箭,要把美国的火箭挤出外太空。

谁知道是讽刺还是鼓励,周老师读完还特意说,要实现理想,你现在就得加油,少听爱情歌曲,多做数学习题。

不知道他前妻是不是航空博士教授之类的。晓海打破了沉默,咧开一嘴招商引资的笑意:“咳咳,咱闵亮长得帅,不缺女的喜欢……咳,说起来,我一毕业就得了肺结核,住院有一年多,难受啊,后来就特别注意身体……闵亮你气色不好,更要多保重……身体好的人不觉得,生病的人就知道,身体是你唯一的本钱唉……”

李苏桦仿佛在认真地聆听,连先生叫她名字都没听见,直到他拍她的肩,她才回头。在一群同学中间,他居然叫她佘悦莉——所以我先听见了。他显然明白为什么我看着他,他歪歪嘴轻轻地笑了。

我们打招呼的时候,那充沛的热情不是假的,肯定不是,那些个刹那,个个分外激动的模样不是假的,这使得我们迟疑不决,不知道该不该相信旧日。然而每一回出了包间,情绪便跟着空气一起冷却。走到门外的刹那间,我们几乎是同时将笑容收了起来,在洗手间里,我洗着手,安静地看着镜子里的李苏桦。她在纤毫毕现的镜子里一样精美。她认真地整理她的衣服。她穿着亚光丝绸衬衫,头发一丝不苟,弥散着一股中产阶级的气味——然而那个撞墙的、泼辣的、豆苗般瘦长的躁动少女还是在她的眼神里,她那火辣辣的好奇眼神。

李苏桦对着镜子满意地瞥了我一眼,笑容暧昧:“我先生好看吧?”

“嗯……他到底多大了?”

更加暧昧的笑:“……你真没见过吗?”

我顿时很疑惑。葬礼那天草丛中的车突然闪了回来:“……哎呀。”

“是呢。”她吃吃地笑了,“葬礼的时候,我恰好顺路送历史老师的孙子回家。”

“呃……”历史老师,那是我们的校长。我们读初中的时候,这孙子还在上幼儿园,他坐在校长自行车的大杠上,手里攥着不外乎奶嘴之类的东西,呜呜哇哇——这就是他当时已经掌握的语言。

李苏桦斜斜眼睛:“秘密,不要告诉别人。”

秘密。当然。我知道。被她骗过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有几回,他们找到了学校。有一次是上课的时候,传达室的老太太慌张地叫我赶紧拿上书包回家,说我哥被车撞了。我血往脑袋上涌,一路狂奔到大门口,在那儿看见一个男人,牛高马大,拄了根拐,坐在残疾人车上。他缓缓掀起头盔,露出一张游手好闲的黑脸,难以置信地瞅着我。我问他:“你撞了我哥?”他说:“你是佘悦莉?怎么可能?”

轰鸣的音响,红里透黄的光线,被酒精、情绪挤涨的脸。那些随时被打断的话语,充斥了虚荣的关切,乌泱乌泱地扩散开来。大家一起掉进了这片血浊,溢着笑容,语调轻快。闵亮除了他的病以外,也偶尔能对其他什么感点兴趣了。

那天,区少年宫会演前的排练。周老师说,有节目的同学去少年宫排练,没节目的同学留在学校补课。闵亮说李苏桦在少年宫排练,她出事儿之后他还没见过她,邀我和他一起去。

我并不情愿,但还是去了。闵亮翻墙逃出了学校,我跟老师说突然来例假了,正大光明地出了校门。去的一路我脸红心跳,内心十分严肃,仿佛做媒一般,一股热流从心里散往四肢。闵亮在少年宫的正门口,少年宫的大门正在维修,脚手架封锁了通道。一个工人以为我们是来排练的,指指右侧,让我们从小门进去。

我们别无选择,只能沿着晦暗的走廊前行。石头的夹缝之间,有股隐约的便溺味道,我们左拐右拐,直到进了一扇油漆剥落的绿门,便溺味道才消失了,迎面而来的是一股密集的粉屑味道,像是从热烘烘的纤维里散出来的。

那是一个衣帽间。一根长长的衣架,挂了几件红彤彤的衣裤。衣橱的摆放如同迷宫,曲径通幽。房间另一头是个低矮的化妆台,搁了一溜儿闪闪发亮的彩色瓶罐。我凑近了仔细看,有一道蔓延开来的凝固的深红色,我伸出手指摸了摸,猜想是一排指甲油。

就是这时候,停电了。

刹那之间一片漆黑。我才发觉,这房间并没有窗户。在灯熄灭之前,我从化妆台灰扑扑的镜子里看到了闵亮,他正站在衣橱之间。灯灭的时候,我在摸索指甲油,闵亮说了一句:“停电了。”然后,我听到有几声碰撞,似乎是他坐了下来,松了口气似的说:“我……们在这里等一会儿吧?”

我们并没说什么话。至多是猜是不是外头施工拉掉了电,停多久之类的话。我摸到一瓶指甲油,不管不顾地拧开了往指甲上涂,涂得手指湿漉漉的。

而后,就有人说着话进来了。孱弱的火柴光,还有磕碰的动静。感觉有人借着微光也找到凳子坐下来了。火柴熄了。女声开口的时候,声音很近,一清二楚。李苏桦的声音:“……周老师其实不想让我演了……”她笑声紧密,得意之情卡在喉咙口,“哎呀……她讨厌我。”

“信寄到医院了呢……”

没人作声。

李苏桦顿了顿:“我背给你听听?”

“嗯……”一个男声含混的答应。听不出来是谁。

奇怪的是,闵亮和我,不知道为什么,都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来。也许更世故一些我就会,哪怕是把指甲油放回梳妆台上去……不过,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总之就是……没有你的消息,我就嫉妒每个经过医院的过路人,哪怕门口小卖部的人都比我幸运,我嫉妒得浑身的血都像是中了毒……我想,只有看见你,知道你好好的,我才不会这样走神……”

我不知道为什么,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晓海关切地说:“我认识个医生,很好的,明天还是你什么时候有空,我陪你去找他。”

他们谈着医生,我渐渐感到无聊。谁也没注意是什么时候李苏桦去的卫生间,她的小先生又是什么时候去了卫生间。李苏桦发了个短信给我,说他们已经走了,叫我帮她把包带出去。她还嘱咐:“晓海不差钱,让他买单。”

晓海和闵亮还在说着什么老中医。空掉的半边沙发上,扔着李苏桦的包。我拎起自己的包:“哎呀,孩子突然拉肚子,我得回家……”又拎起李苏桦的包,“真是不好意思,我必须得走了。”

李苏桦炫耀的语气:“差不多就是这样啦,真是自作多情……”

男声发出轻轻的鼻息,可能是笑,也可能也不是:“……真是闵亮?”

居然是晓海。我的大脑发出轻轻的嗡鸣。

李苏桦不停地笑,她好像笑得刹不住车。

突然意识到这个和李苏桦一起溜进某更衣室的人是晓海。就像什么动物尖锐的触角猛地蜇晕了我。谁会相信呢,人人都瞧不上的晓海,和人人都仰慕的李苏桦,能有什么关系。

李苏桦还在发疯地笑,晓海仍然没动静。他们一点也不知道,然而我知道,被嘲笑的那个人,也在这个房间里。

空气紧张得如同从随时要从脚手架掉下来石灰桶,我怕它会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有种无端端被捆绑、被挤压的恐惧,我想尖叫出来,然而张开嘴,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我甚至想,要是突然来了电,忽然之间我们必须面面相觑。我很害怕。可是我还是抱着一线希望,灯亮吧,亮吧,以后再也不要有什么秘密才好。

我在李苏桦家的楼下,她还没到,说快了。我下了车,在小区走了走。封闭的窗户透出来的灯光,照着阳台上晾晒的衣物。路灯下有几个老头子在花坛边压腿。几个牵着小狗的老太太在聊天。平静的生活。

幼儿园那个下午之后,闵亮不怎么来和晓海挤了,下课铃还没响完,他已消失在后门的外头。我还是常常去和李苏桦坐坐,而她不再写信,也不再给我讲故事,她说放学后要去妈妈的单位做作业,我们再也不同路了。就这么自然,我们散了。

那本来就是紧张的岁月,中考越来越近,作业多了,补课多了,离散理所当然,没什么不对。中考过去的那个汗流浃背的暑假,我家楼下声嘶力竭的蝉虫,在闵亮家楼下也并不消停。酷热的午后行人稀少,在楼与楼之间的林荫小径一闪而过,消失和出现一样只是偶然。

传说中闵亮漂亮的妈妈隔着纱窗面目不清,我说我想让闵亮陪我买磁带。闵亮妈妈关上了窗户,片刻之后,闵亮下了楼。

那个闵亮看起来那么陌生。更可能是,我们从来都没有亲近过。我紧张,他似乎也紧张,他的手沿着裤缝摸来摸去:“……我去推自行车。”有可能他刚刚睡醒,脸颊还有凉席压出来的淡红格子。他的腿细细长长,有稀薄的腿毛,趿着一双蓝色的大拖鞋。

马路边堆积的碎砖砾,倒伏的杂草,细长的水沟里飘着呛人的泥浆味道。进去走走吧。他点头。先是石头在脚底疙疙瘩瘩地挤压,然后是半人高的草丛里藏着的一段残破城墙。站在门洞外挺远的地方都能感觉到潮湿的霉味儿正扑了过来。

之后,那是怎么回事儿?我是故意的,故意装作被杂草绊了一下,装作站不稳,他扶我起来,我就撑住他的胳膊。

拥抱。也有可能拥抱只是臆想。我们有没顶的黑暗,偶尔闪烁的光像是被风吹进去的,青石地面发亮,如同黑色的油迹。我们在荒草的中央,四周是污水和霉变。我浑浑噩噩地记得那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欲望。

他想拨开垂下来的荒草,而我脚下污水打滑。或许是因为回忆的次数太多,这段往事早已混沌得如同一场幻觉,一而再再而三被我按照自己的心意修改。他的额头上有冰冷的水珠。他撑着我的身体,后背抵在城墙上。他的胳膊,然后是他的腰,我能感觉到他的温度。然而这段晦暗的时光大抵充斥的只有下水道的味道。我们沾了一身的水。污水。也许当时的温度、湿度、硬度都有所知觉,后来就被记忆拉成了不知不觉的空白,成了不再有机会知晓的秘密。

小腹一阵阵剧烈的疼痛,仿佛什么器官要冲破身体。矮的草倒伏在身下,高的草遮蔽我们的身影,而记忆里到处都是性的形状。总之,最后,他闷声闷气地说:“我喜欢的是李苏桦。”

再后来,闵亮背着脸,滚去了青石的另一端,不让我看到他。我窘迫地坐了起来,明明居高临下俯视,然而却感觉难以容忍,一遍遍地拽着我那又脏又皱的衣裳。

李苏桦疑惑地说:怎么还没修好?接着,起身的动静,他们蹭着地面一步一步地往外挪,碰翻了什么,而后走掉了。

电没有来,灯没有亮。

也许还有我根本不愿意记得的断篇。

孩子出生以前,我见过李苏桦。

那是个巨大的超市,灯光灿烂到惨白。我推着购物车,在冷冻柜前往车里扔东西的时候,看见了李苏桦。这个李苏桦,是我从来不曾认识过的一个人。一头散乱的长发,睡衣外头套了件空荡荡的黑棉袄,脸色发黑,神情恍惚。

我一眼根本没认出来,回头又觉得眼熟,再定睛看,才发现我真的认识这个人。

我叫她的名字,她茫然地看着我,好像反应不过来似的。半晌,才露出勉强不过的笑意。

没有一句客气话,她语带凄楚,直截了当地问,能不能陪她去流产。只要两小时,两小时就搞定了。她眼神空空,目光落在我鼓起的腹部。

我的回答是从未有过的干脆。找别人陪你吧。你也看见了,我怀孕了。

我的语气铿锵有力,说话的同时,把购物车用力往前一推。那力道,就是要把她从我面前推开,推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

她果然侧身让了路。我对着空荡荡的前方说了声再见,就走了。

后来,我们再也没有见过。

足足等了有四十分钟,不过,纵然不满,我说出口的还是客气话:“没事儿,没等多久。”包递出车窗,接下来就是再见。

“还早呢,上楼坐坐吧,我老公出差,就我一人,咱们正好聊聊。”李苏桦的手搭在车窗边,一脸的真诚,似乎下定决心不想让我走,“上来坐坐吧。”

这都快十二点了。还粘在耳膜的老情歌、虚头巴脑的客气话,以及没完没了的血压计,都让我十分厌倦。但我还是下了车。

进门一眼看见装修甚至可以说豪华的房子,直觉就附到我的耳边嗡嗡作响。也许她让你上楼,只是想修正你对她的最后印象。没错。是的,那个狼狈不堪的她不曾存在,她现在过得相当不错——怎么会是不错呢?是很好,非常好呀。

门厅茂盛的草丛上头,李苏桦变形的脸倚靠着一个挺拔的男人,那男人,照我看,和她瞧不起的闵亮根本差不了多少。他们的身后是断裂的城墙。

你先生?

嗯,我先生。

李苏桦说去阁楼喝茶。我们走上楼梯,转弯一抬头就是天窗,外头是昏黑的树影,倾泻而下的尖顶,沿着墙的书架空荡荡的,最高的地方不过一米七左右,搁着茶具茶桌,而最矮的角落大概只有五十公分,铺了一张蓝色的瑜伽毯。这一墙的空书架,架子之间贴满了小画。水彩、油画、素描,画的都是李苏桦,裸体或半裸,坐着、躺着、站着、趴着,侧脸、正脸,低头、仰头,或深或浅,或明或暗都是她。有的是学生用的素描纸,纸张发黄之后压了膜,有的本来就包装精美,仿佛情人的礼物。有的有落款,有的没有。我站起来再蹲下去,足足看完了整面墙——因为,我突然觉得,这一回再不会有什么秘密了。

白茶?

好的,白茶。

茶冒着热气端到面前的时候,我正在看最低处的小画。这画就贴在躺到瑜伽毯上的时候,一眼就能看见的地方。简单的速写,练习本撕下来的一张纸,压膜的时候已经折了,还有三两滴重重的污迹,像是茶水泼上去的。线条的李苏桦只是个女人的形状,披着头发,抱住了双膝。没有清楚的面容,只是三五笔的简短线条,古怪的是她脚上的高跟鞋,那阴影深深浅浅,立体地搭配在一个只是线条的女人身上。

署名是晓海。1988年3月8日夜。

而我的大厦倒塌的幼儿园外头,被拽断的三八节横幅缠在树枝上。正是那一天,晓海的手悄悄地摸索了我的胳膊、我的腰、我的手。谁知道呢,也许他顺便研究了一下骨骼。

茶味道怎么样?

清淡,很好。

是的,很清淡,我也很喜欢。李苏桦随着我的视线看过去:

“喔!晓海画的。”

“他在哪里画的?”

李苏桦笑了笑:“……大学幼儿园,我们半夜翻墙进去……”

哦?咯噔。我的心脏轻轻地一跳:“那天,我和你去见工艺美术系的李勇来着……”

李苏桦茫然地看着我:“什么勇?有吗?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也许是我记错了……那时候你和晓海在谈恋爱吗?我居然一点没发现……”

“呃,胡说,哪有什么恋爱,他会画画,就帮我画了一张呗……闵亮也说晓海喜欢我,人家当真呢。那时候,我和闵亮算恋爱来着……算啦,不提啦,没意思,除了脸以外,什么优点都没有,你今天也看到了,死了……”

冬天到了,树全秃了。我天天都早早和孩子一起裹进被子看电视,他睡着了就关掉。那天刚准备关,看见一条即时新闻,高架上一辆轿车撞到大桥侧栏,翻滚砸下公路,砸坏了另一辆轿车,两车司机当场死亡。

我没想过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第三天或者是第四天,李苏桦打电话给我,说晓海的车掉下了高架。不是酒驾,是醉驾。她重重地解释说。

只隔几个月,参加了两场葬礼。夏天的道路都是浓郁的绿色,而现在一棵接一棵都是枯木,枝条噼啪作响,树干坚硬。

晓海的太太说,晓海生前早早就选定了寺庙的树葬,她解释说,骨灰瓶能在土里融解,把瓶子埋到树底下,风吹雨打,渐渐就融于大自然了。

哦。大自然。我们无言以对,唯有重复地一遍遍肯定。

看起来,晓海和周老师也是一个人。面色惨白,双颊赤热,头发还抹了油。我本不想仔细看,不过,走到他跟前还是没忍住,我清楚地看见他那抹了口红的嘴角,一缕亮晶晶的水珠渗了出来。

我四处张望。并没有人注意我。似乎也没人看见他的口水。我停下了脚步,想找个人说说。可是身后撞到我的是一个陌生人,我只能说着对不起。继续往前。

继续往前。出门的时候,我回头看见闵亮、李苏桦走到了晓海的床边。他们也看到了我,然后互相看了一眼,仿佛交换了个眼神。

这眼神我明白。其实,我早就明白。是的。我们将遵照世俗礼仪,对家属说,节哀顺变。再见。

然而我们再也不会见了。

我们早已互不需要。除了晓海以外,我们每个人都清楚地知道。

2015年10月1日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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