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县令将人领到了府中最好的一间厢房,又嘱咐了丫鬟奉上茶点,然后便识趣地退下了。李鹿白进了屋里,才后知后觉地发冷起来,不仅手冻得冰凉,刚刚她在雪地里跑得太急,脚上的鞋袜也都已经弄湿了。
赵则骞也才注意到她湿漉漉的鞋子,刚刚突然重逢,他心中高兴,竟没有顾到许多,现在想起眼前之人如今这般瘦弱的模样,却在那冰天雪地里站了这么久,一时心中自责。
赵则骞拉着李鹿白在碳炉旁的罗汉榻上坐下,又倒了杯热茶塞到她手里:“你先在这儿坐会儿,我去找人来帮你把鞋袜换了。”
知县大人家的丫鬟很快就拿着新的鞋袜过来了。李鹿白婉拒了小丫鬟要给她脱鞋的好意,将脚上湿漉漉的鞋袜脱下后放到一边,然后一想待会儿赵则骞还要进来,又不好意思地跟小丫鬟说道:“能麻烦你先帮我把这些收起来吗?待会儿我走的时候再去向你取。”
“是,奴婢帮公子收着。”小丫鬟手脚麻利地把李鹿白换下的鞋袜整理好,收了起来,见李鹿白已经换好新鞋袜了,又拿了温水过来给她净手,服务可谓是贴心周到,且没有半句多余的话。看来陆县令是挑着府上最伶俐的丫鬟过来伺候了。
小丫鬟出去之后,一直站在门外的赵则骞便回来了,手里还拿了个暖手炉。
“可还觉着冷?”赵则骞在罗汉榻的另一头坐下,将手中的暖手炉递给了李鹿白,“拿着,暖暖手。”
李鹿白今天有点受宠若惊了,先前她因为重遇赵则骞这个故人,心里一激动可能有些忘形了,但是现在冷静下来后,想想刚刚到现在,重逢后的短暂时间里,赵则骞的一举一动可以说是很温柔了。
李鹿白边在脑子里琢磨着赵则骞的异常行为,边接过已经越过小桌案递到她手边的暖手炉,然后十分谨慎地说了句“谢谢王爷!”她还记起刚刚自己在情急之下还大声叫了赵则骞的名字!不知道直呼摄政王大名,有没有犯什么忌讳。
“我现在在外办差,一切从简,你也不必如在王府那般拘着礼。”赵则骞见李鹿白杯子里的茶已经凉了,又重新给她倒了一杯,“我们这也算是他乡遇故知了,随意一些就行。”
“嗯。”李鹿白也没有想要太过纠结这个问题,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想要问,“王爷,我离开这四个多月,不知道盛京那边……”她想问姑母的情况,但是又不知道合不合适,毕竟赵则骞未必会清楚这些。
“离开?”赵则骞重复着这个词,心里一阵发苦一阵泛甜,是啊,眼前这人只是离开了四个月而已,现在她已经回来了,过去四个月所有人经历的种种伤心痛苦就都可以烟消云散了。赵则骞叹了口气,看着李鹿白眼中的着急,他自然清楚什么是她心中最在乎的。
“洪水过后,猎场那片林子被毁了大半,大家都以为你已经……你姑母在盛京给你立了个衣冠冢,常常去祭拜,算是有个念想。”
“姑母她一定很伤心,”李鹿白听赵则骞这样说,一下子就红了眼眶,她平时想到姑母会难过是一回事,现在亲耳听到姑母的状况,知道姑母一个人孤零零地去祭拜一座空坟,这样的场景她一想到就觉得揪心的难过,她看着赵则骞,哽咽地道:“王爷,我想写封信给我姑母。”
“好,你来写信,我派人帮你送回盛京。”赵则骞直接起身,将房里的文房四宝拿了过来,“我来研墨,你来写。”
“谢谢。”李鹿白急急铺好宣纸,待赵则骞磨好墨,就立即提笔蘸墨,笔尖触到纸面却不知要如何下笔。
“怎么了?”赵则骞见她突然停住,放下手中墨条,站到了李鹿白身后。
“我不知道要写些什么。”李鹿白盯着眼前的白纸一时没了主意,心中想说的话太多,反而没了头绪,不知道该如何报平安才能让姑母安心,她抬起头看向身后,求助地看着赵则骞。
赵则骞抬手拍了拍李鹿白的肩膀,示意她不要着急:“你只需写封信告诉你姑母你是平安的,让她安心即可,其他的事情我会让人详细告诉她的。”
李鹿白略微想了想,接受了赵则骞的提议,重新提笔,简单几句略述自己境况,表明自己一切都好,请姑母安心,她待开春后就会返回……写到这里,李鹿白又停下了笔,再次向后看向赵则骞,希冀地问道:“王爷,那你可以让送信的人直接把我带回去吗?”原本她是因为一个人回不去,才打算开春雪化后再走,可是现在有赵则骞在了,他应该能安排人把她送回京城吧!李鹿白见了赵则骞这个故人后,更是归心似箭,因此厚着脸皮也要再麻烦赵则骞一次。
赵则骞没有立刻回答,他怎么会不明白李鹿白现在心里的企盼,可是……过去四个多月的煎熬,生死之隔的伤痛还没有完全散去,这么短暂的重逢他怎么能够满足,况且他此去办事还需几个月时间,若就这么放李鹿白回京,再次见面还不知道是怎样的光景。
赵则骞状似思索了一番后才说出了自己的打算:“我此来北济是为了调查三城太守被杀一案,此案关系重大,不宜对外张扬,因此我所带的人手不多,派个人快马加鞭往返盛京一趟没问题,但是若要送你回京,恐怕要麻烦陆县令派几个人了。”
李鹿白在里河也有段日子了,加上周家与陆家又是世交,这知县大人手底下有几个兵她还是有数的,像里河这样的小地方,连偷盗事件都极少,县衙处理的最多的是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因此县衙里的衙差不超过十个手指头,且基本都没有出过里河。这种情况下,李鹿白怎么好意思去麻烦陆县令,给他出难题,去为难那些已经在家等着过年的衙差们。
“那还是不用了,我可以等开了春再回去,先送封信给姑母报个平安就好了。谢谢王爷替我安排。”李鹿白心里有些失望,但是想想能够先送封信回去,也已经很好了,因此她又在信中添了几句叮嘱姑母保重身体,好好照顾自己,安心等她回去的话,然后慎重地写下落款,轻轻将墨迹吹干,仔细地将信纸叠好,交到了赵则骞手中。
赵则骞将那封信收进怀里:“你放心,我明天就派人将信送出去。”然后重新坐了回去,“那现在你跟我说说你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吧。”
李鹿白开始交代要转告她姑母的话:“你就让送信人跟我姑母说我受了点小伤,被一个名医带回了里河,现在就住在名医家中,等开春……”
“不是那些要转告你姑母的话。”赵则骞缓缓打断李鹿白的絮絮叨叨,看着李鹿白不解的眼神,心里叹息,面上却是一副感兴趣的样子,“是我想听听你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说实话我很好奇洪水之后你经历了什么。”
啊?您是想听八卦吗?李鹿白没想到像赵则骞这样清清冷冷的一个人也会有这样的爱好。她想了想,觉得也没有什么需要隐瞒他的,便将自己这几个月的经历从头到尾全部说了一遍,末了还特意交代道:“王爷,这些过程您可千万不要让人告诉我姑母,我怕她担心。”
赵则骞听着李鹿白说话,全程一声没吭,手里的茶杯握紧又放松,放松又握紧,到李鹿白说完,屋子里陷入一片安静,他依旧没有开口,手中的茶杯温热,里面的茶水却早已经凉透。
李鹿白忍不住投过来疑惑的眼神,看到赵则骞直直地盯着自己,似乎是在看她,似乎又只是在发呆。
“王爷?”李鹿白小声唤道,她突然有点不敢打扰现在的赵则骞,但是这种不敢又跟刚认识赵则骞时候的那种不敢不一样,那时候是畏忌,现在则是……担心。赵则骞抿着唇面无表情一声不吭的样子她经常见到,但是却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看不清他眼中的任何情绪。
赵则骞还是没有出声,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答应了李鹿白的要求。他将手中的茶杯端起送到嘴边轻轻啜了一口,凉掉的茶水变得十分涩口,让他忍不住微微皱起了眉头,下巴坚硬冷峻的线条绷得更加明显。
“呃……王爷,你的茶是不是凉了,我给你重新倒一杯吧。”李鹿白看到赵则骞端着茶杯皱眉的样子,一下子就想起了去行宫避暑的那段日子,要说赵则骞对什么最挑剔,那必然就是茶了,不仅茶叶品质要好,茶水的温度也很讲究,像他手中这杯已经倒了超过一刻钟的茶,是绝对入不了他的口的。因此,她赶紧给他重新倒了一杯,递到了他面前。
赵则骞看着送到自己眼前的茶杯,杯子边缘冒着一缕热气,袅袅向空中升腾扩散,氤氲朦胧间再看李鹿白的脸,惝恍迷离,似真亦幻,若不是接过茶杯的瞬间指尖触到的皮肤温热柔软,他真的会害怕眼前之人会在眨眼间消失不见。
暖热的茶水带着缱绻的清香暖了他的胃也暖了他的心,赵则骞放下茶杯不着痕迹地呼出一口气,脸上一直紧绷的线条慢慢放松了下来,原先沉重的脸色渐渐又和缓了起来,李鹿白见他这变化,赶紧又把他的茶杯倒满了。
赵则骞轻笑一声,握着这只李鹿白碰过的茶杯轻轻摩挲,在心中仔细辨别着杯壁上的温度到底是来自哪里。
“如今你的伤可大好了?”虽然明明已经亲眼看到了她鲜活明亮的样子,但是不亲耳听她自己说一声“好”,他无法安心。此时赵则骞甚至有点庆幸自己在李鹿白心中并没有多少分量,才能让她在他面前少些遮掩。
“嗯,已经都好了,谢王爷关心。”李鹿白捂着手中的暖手炉,觉得身上暖暖的,心里也暖暖的,这次事情之后,她收到的每一份关心都让她有劫后余生的感动。
“王爷最近怎么样?一切都好吗?”李鹿白对赵则骞的关心投桃报李,顺便也打听一下几个她关心的人,“昕儿好吗?于秀呢?还有四王爷,还有于英,大家都还好吧?”
“都好。”赵则骞回答得言简意赅,端起一直被捂在手里的茶杯,浅浅啜了一口里面依旧温热的茶水,又接了一句,“都很想你。”
李鹿白垂下脸去,点着头应道:“嗯,我也很想大家。”声音已经带上了点鼻音。
赵则骞看着这样的李鹿白,心里忍不住一软,一个冲动便轻易地否决了原先的打算,安抚她道:“若你想现在回盛京,我可以为你安排,反正北济的事情一时三刻也解决不了,我先安排人把你送回去。”
李鹿白虽然想念盛京里的人,但是也不想这么麻烦赵则骞,她摇了摇头道:“多谢王爷的美意,但是还是正事重要,我可以等的。不过,还请王爷也带个消息给其他人。”
“这是自然,我会让他们知道你现在过得很好。”赵则骞放下手中的杯子,改以指关节敲击桌面,吸引李鹿白的注意,继而继续说道,“知道你现在好好的,大家都会高兴的。”
李鹿白听懂了赵则骞话中的意思,知道他一本正经地在说着安慰她的话,让她忍不住笑了起来,抿着唇点了点头:“嗯!我们都高兴!”
李鹿白心情豁然开朗,再也不在能不能早点回京的事情上纠结了,她想着从刚才到现在一直都在说她的事情,一直是赵则骞在帮她解决问题,她也没问上一句为什么都快年关了,赵则骞会一个人出现在这偏远之地。她想起赵则骞提过两次的北济的差事,需要摄政王亲自过来查的案子,看来不是一件简单的案子了,于是她问道:“王爷是为了查案而来吗?怎么一个人,沈大人没有一起吗?”
李鹿白知道沈方不仅是赵则骞的重要的左右手,也是他的贴身护卫,负责保护他的安全,因此这次外出查命案这样大的事情,沈方不可能不跟着一起的。
“沈方带着人先去岳城了,那里是最后一起案子发生的地方,我过两天就会去跟他们汇合。”赵则骞抬眉看着李鹿白的反应。
果然,李鹿白的脸上慢慢浮现出惊讶的表情,她之前看到赵则骞来找她,只顾着开心感动,并没有多想,现在才想起来这茬,忍不住问道:“你是特意折回来找我的吗?现在不过才巳时,你是连夜赶回来的吗?”
赵则骞用茶杯掩住唇角的笑容,语气淡淡地道:“我想早些确认过,也好早些去跟沈方汇合。”
“谢谢你!”赵则骞才说完冠冕堂皇的理由,李鹿白就脱口而出了感谢的话,不管是怎么样的理由,赵则骞都来找她了,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她看到赵则骞放下的茶杯已经空了一半,立马殷勤地再次倒满。
“那你是不是马上就要走了?出发赶去岳城。”李鹿白想到这个,心里有些淡淡的失落,就像赵则骞说的他们也算是他乡遇故知,再加上她刚经逢人生的大变故,再见故人更是意义不同,现在短暂相叙就要离别,心中当然不免失落。
“嗯,明后天走,你准备准备。”赵则骞却这样吩咐道。
“准备?准备什么?”李鹿白不敢确定地指了指自己,“我也要去吗?”
“有问题吗?”赵则骞给了一个反问的眼神。
李鹿白更加弄不明白情况了,接着确认道:“可是王爷你去查案,我跟去做什么?”
赵则骞看着李鹿白好一番打量,直到李鹿白开始无缘由地心虚起来,他才理所当然地说道:“你是我府上的人,难道不应该跟在我身边做事吗?”
我——李鹿白竟然想不出要如何反驳赵则骞的这句话,这就是所谓的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吗?谁让赵则骞每月开给她的月钱完全超出了一个侍读的身价呢,而她也正好十分需要这些钱,所以就算他老是吩咐一些额外的事情,她也不好意思拒绝。
“哦哦,王爷说的是,是我这段时间偷了个懒,竟一时没想起来这茬!”李鹿白表现得有些狗腿,她讨好地看着赵则骞,“可是我在周老大夫家住了这么长时间,承蒙他们的照顾,总不能说走就走吧?”她在走之前必须要好好地跟周大夫、周奶奶还有萧姐姐告个别。
“这没问题,我可以跟你一起去拜访周大夫。周大夫与武皇帝有些渊源,原本我也是打算办完事回程时要去百草堂走一趟拜访他的。”赵则骞同意了李鹿白的请求,他也很想见见救了李鹿白的人,好好地谢谢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