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元宵节顾应平过得还不错，至少在夜宴结束之前他都是极开兴的，但他明白，这并不是因为他事先识破了樊明的诡计。
这是一个真正风花雪月的夜晚，清冷的风因和着温热的酒，也不显得凛冽，梅花瓣瓣吹落于案几之上，添了几分柔情蜜意。董璋因自己大意错怪了顾应平自然也不愿多提那些事，把盏来往只说风月功绩。
他就是这样的人，无论谁说什么，但凡他自己觉得是真的那就是真的，他不会太多过问所谓的证据，就像最后处置樊明一般，连证据也不问但凭那下属两嘴唇一碰。不过他也明白，顾应平的性格以及若失去顾应平要应对孟知祥的难度。
他也许并不会真正信任于顾应平，但权衡利弊，留下顾应平则是最最明知的决定。
之后论功行赏，所有这次前往前线的将领们都得了不少赏赐，董璋也赏了顾应平好些美人以及金银珠宝，大家都酒足饭饱的回去了，最后董璋独留了顾应平，说是要拉着他说些兄弟话。
李四月起身给二人斟酒，歌舞都退下了，场地也一下子冷清了不少。董璋似熏微醉的拉着顾应平的手：“兄弟，其实大哥一直都没有怀疑过你，只是别人既然说了，我自然也是要看看你如何说，不然别人要说我处事不公的，你说是不是。”
顾应平笑着点头：“我知道大哥的难处，但只要大哥信我，一切污蔑对我来说都不算什么了。”
“好，果然是我的好兄弟。”董璋在他背上拍着，“来，我们干了这一杯。”
二人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时李四月又端着酒壶来添，手指正碰到顾应平的手，像触电一般，他混身如有一股激流淌过，他看向她，不知为何感觉这一刻她也看了他，只是她目光闪躲得极快，他看她时，她只低头默默添着酒。
这时有下属来报：“董爷，之前樊明献上来的美人们怎么处置？”
都当着这么多说董璋戴了绿帽子，这些女人自然是不可能再伺候左右的，只是如何安排还得董璋说了算。
“统统推出去杀了。”
李四月一怔，看了董璋一眼终是什么也没说，她又哪有资格为那些无辜的女人求情呢。乱世之中女子贞操原就只是一场笑话，那些宫廷贵族们还未必然清白，何况他们。
董璋大袍一甩说得甚为轻松，反正于他这些都已习惯，他又不缺女人。
顾应平却劝道：“大哥，这些姑娘原就是被樊明暴力抢来的，在樊明手下已是受尽苦楚，既然大哥不欲留下，何不就放了她们归去。”
“哼，她们欺骗于我，还想让我饶命？”董璋却是哼气，“应平，你就是心太软，不过女人而已有什么好在意的。”
“大哥可知道后唐李嗣源继了李存勖的位之后做了些什么？”
“我怎么知道。”
“李嗣源重用良臣，稳内攘外，驱逐外族，发展国内经济，后唐在他手上已是呈现一片繁华之景，比唐灭亡之前还要盛世空前。”顾应平道，“他是个良君，这些都还可不提。他对女子也十分尊重，因爱慕前朝大臣姬妾花见羞，他可是费足了心思。”
李四月静静听他说着，竟是来了兴趣。
顾应平继续道：“那花见羞生得十分貌美，可惜夫君死后便守了寡，日日一身白衣守在他夫君墓前，忠贞不已。李嗣源为娶得美人，也日日前去祭拜她夫君，对她关怀备至，若她一字不肯，李嗣源也绝不强取豪夺，终是日复一日感动了那花见羞，同意入宫为妃。”
“哼，堂堂天子竟然屈尊于女子面前。”董璋却有别样看法，“依我看李嗣源这皇帝也当不长久。”
然则他不知道李嗣源在位八年，后唐空前繁盛，是整个乱世之内中原在位皇帝最久的一位，也是国内最繁盛的时期。
顾应平皱了下眉：“大哥，上位者尚且如此，我们更该小心翼翼，太宗曾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大哥真要成就千秋功绩，不可忽视......”
“行了行了，应平那些女的交给你处置行了吧，你就别再老这样婆婆妈妈说这些了，来，我们再喝一杯。”董璋有些不耐烦了，若非是看在今夜有些对不住顾应平，大抵已经赶他走了吧。
顾应平没再说下去，继续与之饮酒。
后来董璋喝得有些醉了，便一把将李四月抱了起来，只道：“走了美人儿，我们回去睡觉。”
“爷，你醉了，我自己走吧。”李四月想挣脱开他。
他却不依，硬要将其抱着走，李四月拗不过只好由着他了。
顾应平还坐在席间，空无一人的场地里如今就剩他和葛一春了。看着董璋抱了李四月离开，他有些如坐针毡极不舒服。
待到二人远去，顾应平一把抓过旁边的酒壶仰脖灌了起来，葛一春吓了一跳，忙去阻拦：“爷，你今晚的酒已喝得够多了，快些住手。”
顾应平却是笑了：“难得我想醉一回，你就由我去吧。”
......
顾应平后来果然醉了，葛一春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他弄回顾府，一边给他脱鞋子一边抱怨：“真是的，爷你可从不喝醉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顾应平躺在床上一阵苦笑：“她费尽心思来为我报信，心思当也同我一样吧”
“爷，你在说什么。”葛一春皱眉。
“可惜我只能这么远远看着她，看着她躺在别的男人身边，我竟毫无办法。”顾应平只觉得心里像火烧一样难受，他抚着沉痛的额头呻吟了一声，“我该怎么办，我也不想这样。”
葛一春立在一边沉默了，许久才道：“爷，你怎么能喜欢她呢，这世上多少好姑娘任你挑任你选，你怎么能......”
李四月也一夜没能睡着，她想着今天他出现在城门的威武风光；想着他跟她说话时的舒适快乐；想着他在董璋面前化险为夷的从容平静；想着他看她的每一个眼神。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只要想到他，她便忍不住想要笑，她从前从不这样笑的。
早上，董璋在她这边用的早饭，下属来报说：“昨天忙着夜宴的事，八姬的尸体还未来得及问如何处置，请董爷示下。”
董璋嗯了一声，刚要说什么，李四月忙道：“爷，我与八姬好歹也是姐妹一场，之前我受伤卧床她还来看望过我的，不如让我火化了她的尸体请了牌位去龙福寺里吧，也好为她超渡。”
小安在一旁翻了个白眼，所谓来看望过李四月，不过是过来冷嘲热讽，因为八姬的吩咐李四月好几天都没能吃饱饭呢。
“她这样的罪人有什么资格进龙福寺。”董璋皱眉。
龙福寺是巴州城里最有名有气派的寺庙。
李四月笑了：“正是因为这样，才要在寺里好好洗涤一下灵魂啊。爷就让我最后为她做一件事吧，我保证不会在寺庙逗留，很快就回来。”
董璋看着她，她一脸哀求，又在他胡茬脸上亲了一口，他这才答应了。
虽然生前同侍一夫，可最后为八姬殓尸身后事的也只有李四月一人，其他姬妾唯恐避之不及。
不过也好，李四月向来爱清静也不欲多跟人说话。带着八姬牌位去龙福寺的那天，已是三月之初了，正是万物复苏的开始，春风仍旧带着料峭的寒意，郊外柳树枝却已冒了新芽。
风高天晴，蓝天之上白云悠悠，远远近近的农田，显出一派繁忙的景象。李四月坐在轿中挑着帘子看那些忙碌的人们，听说孟知祥已经陈兵边城随时准备跟董璋开战了，想来他如今一定很忙了。
是啊，夜宴过后，她没再见过他。
巍峨的寺庙高墙，威严的大雄宝殿，浓烈的檀香，安静的人来人往，慈静安祥的住持小僧们，这里让她感觉无边的舒适和轻松。
供奉了八姬的牌位，她在殿里给八姬念了两遍往生咒。木鱼声声，悠悠入心，她默默无言的跪在蒲团上。
“多谢你。”这时，身后一个声音突兀的响起。
她转头只见顾应平笑对着她，他今天穿的是一身团相宝纹长袍，不似个将军倒似个谦谦君子。
他倒是一眼就又瞧见了她头上那支梨花簪，只道：“你果然很喜欢这支簪子。”
李四月有些惊讶的起身，静静瞧着他给八姬上了烛香，退回身与她并排站着，不知为何她感到有些不妥，便又退了一步去。
她的小心思他都看在眼里，只道：“谢谢你为她立牌位，没让她尸身抛之野外。”
李四月摇头：“说起来是我害了她，如今能做的却也只有这些。”
“我进来时听小安说了，是你故意激的八姬迫使她给我送信。”他道，“后来她出事你又想方设法出来告诉我，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李四月躲闪着他的目光，只道：“我只是报答你给我送药的恩情，并无其他。”
最后四个字说完她又后悔了，总感觉自己像在欲盖弥章些什么一样。顾应平笑了：“不管怎么样，都是你救了我。”
李四月看向他，他笑得很温和。
她忙道：“我得回去了。”
见她急急忙忙的要走，顾应平有些慌了，忙道：“已经晌午，就算在寺里吃过饭再回去大哥也不会说什么。”
李四月看着他，他又道：“我写了不少作战计划，今天一早才送到他书房，他今天有的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