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你这一大早去了哪里?有人等着见你,到处都找不着人。”方一进门,叶柔便迎了上来。昨夜本已哭过,大约也是不曾好睡,眼睛犹自微微有些红肿。
“哦……”陆扬心不在焉,胡乱应了一声,自顾向前走去。
“你这人,连是谁都不问一句。魂不守舍的,这是怎么了?”
陆扬停下脚步,道:“是谁?见我作甚?”
叶柔瞪了他一眼,道:“自己去问啊。”
陆扬不禁苦笑,埋头走开。
果然,一进院子,便见一个人恭恭敬敬垂手立在门外,却并不认得。强打精神叫来问了,原来是亢金龙部属下,名叫赵世宽的。想来付月明并未重处,已将人放了出来。
陆扬道:“你也不必谢我,不过说几句话,终归是师父开恩——对了,张梧亭的伤如何了?”
那人道:“烧已然退了,性命无虞,只是……伤了筋骨,大约要落下些残疾。”
虽然早在意料之中,陆扬仍有些黯然,同是习武之人,他自然知道残疾意味着什么,却也无可奈何。
赵世宽又道:“亭哥说,原是要过来当面拜谢,只是动弹不得,过两日……”
陆扬道:“闹什么,让他好生养着,没好全敢进这个门,直接打出去。”
赵世宽不禁莞尔,来时的拘谨顿时烟消云散。
打发走了赵世宽,叶柔复又闯了进来,说柳梦昨夜受了风寒,身子不适,强拉他一起去探。
陆扬心知肚明,强笑道:“你也就罢了,打小便不成体统。寻常女孩子生病,我一个大男人怎好去的。”
叶柔恍然,悻悻地去了。
陆扬心中烦乱,一夜不眠,竟也没有丝毫困倦,索性出门走走,想起张梧亭,到底有些不放心,寻人问了地方,走去看他。
这边各人的住处都是彭海一手安置。他虽然事务繁剧,却并没有疏忽了这个罪人,大约是付月明的请托。
地方在彭家之外,镇子偏僻角落里一处极幽静的院子。此时却不怎么安静,十几个汉子守在门外,高一声低一声的不知在说些什么,看见有人过来,忽然便一齐止住,不安地打量着他。
陆扬踌躇着尚未开口,赵世宽从人后抢了出来,惊道:“三公子如何来了?”
这一声,周围霎时一片死寂。
陆扬知道他会错了意,连忙道:“没什么,恰好走到这边,便过来看看。”
众人齐齐松了一口气,一时却又没人说话。
陆扬忽然便后悔起来,觉得实在不该来这一趟。以自己的身份,寻常时候折节下交原无不可,只是这一场风波未必轻易平息,这个时候人人自危,无故贸然出面,难怪会引起误会。这些看来都是亢金龙部属下,自己原是心中烦闷,寻个由头走出来,撞上这一帮人,倒有些沽恩的意味了。
赵世宽拱手一揖,道:“兄弟们都是粗人,不会说话。但公子的恩德,大家伙儿都放在心里了。我们这些人的命,从今往后都是公子的。”
众人纷纷称“是”。
陆扬摸了摸发烫的耳朵,尴尬地笑道:“这件事到此为止,以后不必再提。张梧亭呢?”
赵世宽刚要答话,突然屋内一声响,不知砸了什么东西,帘子一挑,走出个人来,看见陆扬,呆了呆,躬身施礼。
“是你?”陆扬看着他,有些想发笑,却又笑不出来。
那人道:“属下青龙堂左护法张子虔,见过公子。”
是的,陆扬见过他的,那时候他是个瞎子,长着一绺雪白的胡须,老态龙钟,在苏州的茶棚下给人算命。
前一日宇文焕提起他的时候,陆扬不知他是何人,也不曾在意。直到这个时候,才忽然意识到,苏州之行整个都透着诡异的味道。
“我知道公子有很多疑问,”张子虔挑起帘子,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属下在此恭候。”
陆扬看了看他,叹了口气,低头迈过了门槛。
屋子里弥漫着浓烈的药味,倒比想象中敞亮些,但也颇简陋,四壁晦暗,床榻几凳,仅能容身而已。张梧亭面朝里厢,半靠着枕头躺着,听见有人进来,并不回头,道:“你又回来作甚。”
陆扬笑道:“怎么了这是?”
张梧亭一惊起身,却触到了伤处,倒抽了一口冷气,眉头揉成了一团。
陆扬忙按他躺下,含笑问了,知道大夫时常来视,下人并未慢待,一众弟兄也在旁看顾,他自己精神尚可,大约无碍,方才放下心来。
张梧亭看了看四周,抱歉地道:“客居简陋,也没有坐处,公子何必来这种地方。”
“那么是不欢迎我咯?”
张梧亭笑了笑,知道他是玩笑,也不接腔。
陆扬顿了下,问道:“适才那是,令兄?”
张梧亭目光微动,低声道:“是我大哥。”
“你们兄弟这是……可有什么龃龉之处?”
“没什么。”
“那这是?”
张梧亭摇了摇头,不说话。
陆扬也不好再问,见他有些倦怠,便告辞起身。
“公子……”
陆扬回头。
张梧亭望着屋顶的椽子,良久,道:“见着我大哥,跟他说,我……算了。不必了。”
“那你好生将养。”
张子虔果然仍门外等候,神色平静,也不知是否听见了什么。
陆扬缓缓向外走去。张子虔相随,赵世宽率众相送而回。
离开小院,离开行人寥落的街巷,原野萧瑟,杂草没过头顶,纷纷扬扬白色的茅草花簌簌响着,却什么都无从掩盖。张子虔跟在身后,沉默不语。
远山如眉,碧空如洗,雁阵相呼,徘徊眷恋,缓缓向天边去了。
良久,陆扬回头道:“你想对我说什么?”
“那要看公子想问什么。”
陆扬无力地摇了摇头:“一时竟想不出要问什么。也许,是我今日有些累了。”
张子虔微笑道:“世道人心,原本便是极累人的事情。”
“他……伤势还好?”
“不很好。刑堂下了死手,能活下来已属不易。我……”张子顿了顿,道,“我不能常来看顾,公子若能照拂一二,属下感激不尽。”
“你们兄弟之间却是为何?”
“无非恩恩怨怨……自古父子兄弟,反目者众,却也不止我和他。”
陆扬回过身来看着他,缓缓道:“为何劝我回头?”张子虔扮成算命先生,一再暗示他离开苏州,显然早就知道些什么。只是他从来不信这些玄虚,以至陷入险境。
张子虔道:“公子现在不已经知道了么?”
“这么说,早有预谋?”
“我说不知道,公子可信么?”
陆扬沉默半晌,道:“那你都知道些什么?”
“公子孤身远游,将有不测。”
“我行踪不定,你如何得知?”
张子虔一笑:“公子行处,众人瞩目,知道的岂止我一人。”
“不测何来?”
“祸起萧墙。”
陆扬挑了挑眉:“刑堂?”
张子虔苦笑:“舍弟遭难,又欲株连到我身上,我自是恨极宇文焕,却不得不说,刑堂此次出动俱是精锐,若是他真牵涉其中,公子未必能生离苏州。公子怀疑他?”
“那封信呢?”
张子虔摇头道:“我不知道什么信。公子究竟遇上了何事?”
“你的意思是,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个圈套?”
“是。”
“何人所为?”
“日久便知。”
“那……”陆扬沉吟道,“白狐呢?”
张子虔想了想,道:“白狐非狐,真真假假且未可知,属下不曾参与其中,不敢妄言。”
“白狐无辜?”
“未必。”
“白狐有罪?”
张子虔笑了:“利刃之于庖人,为助力,之于鱼肉,为凶器,有罪无罪,谁能评说。”
“白狐被人利用?”
张子虔摇头:“属下不知。”
“白狐何故与九重天为敌?与苏州余家有何干系?”
“属下不知。不过想来余家并未卷入,至少也是假做不知,否则,宇文焕那点人手未必能怎样。此人既已身死,再追查已无可能。”
陆扬点点头,情知再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收获,道:“我只是随便问问,并不想追究什么。你且去吧。”
“属下告退。”
“等等——”
“公子?”
“你知道的远远不止这些,为何不肯直言?”
“并无实据,多说一个字,便是重罪。”
陆扬意兴阑珊,便不再多问。
张子虔告辞走远。
陆扬自顾望着远处发呆,忽然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还有这等事?”
陆扬吓了一跳,叫道:“师父……”
邵恩铭呵呵一笑,缓步而来:“怎么,偷听了你的,不高兴了?”
“哪里……”陆扬不知他听去了多少,骤然出了一身冷汗,勉强笑道。
邵恩铭看着张子虔的背影,冷冷地道:“这厮说话不尽不实,不知有几分能听。付月明这等欺上瞒下的手段,越发高明了。”
陆扬暗自回想二人所谈,大约无甚破绽,松了口气,奇道:“跟付先生有什么干系?”
“张子虔是他左膀右臂,没有堂主的话,千里迢迢跑到苏州做什么去了?——话说回来,苏州是怎么回事?”
陆扬道:“聆香阁被官兵抄了。”
“我是问你。”
“我……并未有什么……”
“那张子虔呢?”
“他……”陆扬知道瞒不过去,只得将张子虔易容设局劝他北归一节简要说了。
邵恩铭哼了一声。
“他也是好意……”
“好意?什么鬼鬼祟祟的好意?这次饶过,再要弄鬼,且看着。”
陆扬知道他的脾性,暗自为张子虔捏了一把汗。
两个人一时无言,并肩缓缓向回走去。
红日微微西斜,影子投在身侧,在草丛中上下跳跃不定。
“师父。”
“嗯。”
“沈师伯……是个怎样的人?”
“嗯?”邵恩铭停下来看着他,“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这次在路上,常听人提起……记得……师父好像很少说起他。”
“是啊……”邵恩铭望着天边变幻的云,陷入深深的回忆中去了,“你大师伯啊,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人好,武功也好,一柄剑纵横天下所向披靡——只可惜,你未曾得他教诲,剑法一途,终究只能靠你自己悟了。”
“师父的武功也是极好的。”
邵恩铭笑了笑:“剑法上我不如他。如意心法掌门相传,余人难窥其中玄妙。可惜还是……”
陆扬等了半晌,忍不住道:“师父也是掌门,如何就不如他了?”
邵恩铭显得有些伤感,缓缓道:“剑法上我悟性不足,胡吹大气可不是正道?——他什么都好,只是身子骨一直不好,上了年纪病痛缠身,只是没想到……去得突然,都没有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连掌门令符都不知所踪,更别说……唉……”
陆扬心中狂跳,故作漫不经心地道:“不知道师伯可有传人?”
邵恩铭道:“原本是有的,只可惜,一场大火……”
“死了?”
“死了。”
“我去过沈宅了。”
“你去那里作甚。”
陆扬上前一步,面对着邵恩铭,认真地道:“那么大的宅院,竟没有一个人活下来?”
邵恩铭淡淡地道:“没有。”
“为何?”
“深夜沉睡,火势凶猛。”
“习武之人,怎么可能如此耳目闭塞?”
邵恩铭摆了摆手,加快了脚步:“都是过去的事情,不必再问了。”
“师父!”
邵恩铭停了下来。
“是你做的,对么?”
邵恩铭长叹一声:“我对不住你大师伯。”
说完,他转身走入了村口的阴影下,渐渐消失在弯弯曲曲的街巷中。
陆扬呆呆地站在原地,泪落纵横。
风起,云动,彻骨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