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一夜以后，沈紫玉再未见过岳良。仿佛这个人只是自己的幻觉。
一日闲谈，沈紫玉不经意道：“乔乔这丫头越发贪玩起来，前些日子竟爬到山石顶上，险些跌下来，幸亏被侍卫救了。本想着当面谢过，乔乔却不记得名字，依稀似乎是姓岳的——这花园里，也许男子进来么？”
苏盼盼道：“你说的大约是岳良？此人统领内宅侍卫，是出入不禁的。他日日都在这里。你若要见也容易，我叫人去唤了来便是。”
侍女去了半晌，回来禀道：“岳统领这几日身子不适，一直告假，并未上值。”
苏盼盼笑道：“却是不巧得很。”
“并没有什么事情，还是不要惊动了。来日有缘再谢罢。”沈紫玉只得作罢，心中越发狐疑起来。
自此存了这个念头，叫余兴暗中留意，沈紫玉自己也出来走动。两个月过去，竟连一面也未曾见得。
唯有一次，侍女道：“岳统领啊，适才过去的那不是？”
沈紫玉随着她指的方向，却只看见一个隐约的背影，一晃转过去不见了，认不出是否那一夜的人。
转眼已是三月光景，天气和暖，依着旧例，该是往上林苑狩猎的时节。沈紫玉原不知晓，萧仪却邀她同去，只嘱咐混在女眷中，勿要张扬。
苏盼盼早十余日便准备起来，嘱咐侍女收拾行装，预备一切应用之物。
沈紫玉看她忙乱，笑道：“听闻上林苑距此不过大半日的路程，姐姐倒像是要走去几千里外的样子。”
苏盼盼道：“一年之中能出门的日子不多，打冬天里便望着，好容易熬到跟前，又怎能不好好预备。”
“寻常时节，不能出去游玩么？”
苏盼盼叹了口气，道：“内宅妇人，哪个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殿下只爱微服出游，不会带上女子。我无名无分，也用不着交际，哪里有多少出门的机会。与你来去自由相比，只是笼中鸟。”
“来去自由？”沈紫玉怔了半晌，道，“人生在世，谁又能真正随心所欲。所谓来去自由，辗转漂泊罢了。”
苏盼盼看了她一眼，道：“有时候我总忍不住想，你究竟经历过什么事情，年纪轻轻这许多感慨。”
“无非是些不甚愉快的旧事。”
苏盼盼见她说得敷衍，便不追问，道：“不说这个，到那时你却是穿什么衣裳好？总不好扮作侍女，与我一样少不得会有人追问，殿下又……”她忽然觉得不妥，“殿下又纳了什么新人”这一句便掩住了不提，接着道：“倒不如穿男装的好，乍一看不显眼，令人猜不出端倪，省得麻烦。”
沈紫玉微笑道：“都依姐姐。”
到了正经出门的日子，沈紫玉着实开一把眼，见识了亲王出行的排场。头前远远的便清了街，行人一律驱赶干净。侍卫开道，打出全副仪仗来，车马喧嚣旌旗招展，浩浩荡荡一行队伍，侍女厮仆也均骑马在后随行，望去不似出游，倒似出征。
萧仪带着苏盼盼坐了车，沈紫玉穿了一身鸦青色的箭袖，银簪束发，骑马跟在车旁，随着众人迤逦出城去。
苏盼盼撩起帘子，道：“哪里来的俊俏小公子。”
沈紫玉道：“姐姐莫要取笑，我哪有半点像男子。”她身形本便纤弱，大病一场更显单薄，便是扮十五六岁的少年也有些勉强。
萧仪道：“外面到底还冷，进来坐坐？”
沈紫玉笑道：“走了这半日热起来了呢……”忽然看见前面一个满面胡须的身影，杂在人群中，正是岳良。
岳良似有所觉，回头看了一眼，微微点了点头，算作招呼。不知怎的，沈紫玉忽然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却说不上来哪里熟悉，明明浑身上下无一处似曾相识，却没来由的像认识了许久的某个人。像谁呢？
人多不便搭话，就这么揣着一个不得解的疑惑，翻来覆去的想了一路。
上林苑依着连绵的山岭，围墙圈起了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一片禁地，不许百姓入内。寻常不曾有樵采渔猎，草木禽兽便异常的繁盛。地近城池，便如深山老林一般清寂幽深。绿意初泛，林子底下星星点点开着不知名的野花，时有山桃野杏之属，花开纷纷如云，鸟雀在林中宛转高唱，春光正好。
行宫依山而建，并不十分宏伟，散落林中露出几角飞檐。队伍长蛇一般盘进了行宫之内，各自安顿，有条不紊。
入内方知，屋宇虽不甚紧凑高大，各处院落极多，萧仪带的这么些人，进了其中便似被怪兽吞没，毫不起眼。便是再来数倍的人马，大约也能轻易容纳得下。
萧仪带着人马稍作整顿，已奔猎场去了，听闻太子及诸位皇子均已到了，这样的场合女子不便跟随。苏盼盼忙着分派人手安置住处，无暇分身。沈紫玉便独自在外面闲逛。
山间清幽，一时不见宫室，懵懂不知身在何处。北地春色，恍如故乡。远远听得人喊马嘶，正不知有多少飞禽走兽遭殃。
正自出神，身后有人道：“沈姑娘独自出来，当心遇见野兽。”
这副腔调，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岳良来了。沈紫玉回过身去，仔细打量这人。
之前相见，不是在深夜便是离得甚远，如今对面看来，岳良大约四十余岁的年纪，那一副胡须过于浓密，连着鬓角掩着下颌，又疏于修剪放任自流，盖过了大半张脸，像一张面具扣在那里。眉梢眼角看不出神色，站在面前，又似隔着千里之外。
岳良又道：“听闻沈姑娘想见我。这些时候不得空，未能拜会，着实对不住。”
“上次的事情，要谢谢你。”沈紫玉暗自打量这人，始终想不明白那一种熟悉之感究竟从何而来。
岳良道：“举手之劳，不必提起。我年幼时曾得苏门剑派一位前辈指点，对姑娘的功法略知一二，请莫要多心。”
沈紫玉本想问他，见他自己说了出来，便只好打住，道：“你的武功，好得很呐，却不知是哪一位前辈门下，或者有幸认得。”
岳良一笑，道：“不过一点微末小技，入不得姑娘的眼。前辈未曾收徒，只是指点了几句心法，连姓名也不曾告知，便匆匆而别。只怕要让姑娘失望了。”
他的说法毫无破绽，沈紫玉却更加起了疑心，那一夜自己练功走火是谁也预料不到的，仓促之间一字不曾回答，到如今反倒有这许多说辞。
岳良又道：“这林子里豺狼虎豹什么都有，姑娘早些回去吧。”
沈紫玉道：“不想闷在屋里，骤然出来，看这景致还好，随便走走——这山里的春天一到，倒让人忍不住想起些小时候的事情，颇有些感慨。”
岳良道：“姑娘可是想家了。”
沈紫玉淡淡的道：“如今我却已经无家可归了。”
岳良沉默了片刻，道：“前人有言，‘此心安处是吾乡’。倒不必拘泥一时一地。”
沈紫玉看着他，缓缓道：“故人都已不在了，何处可安心？”
岳良似有所觉，怔了怔，道：“姑娘的心事倒重的很。岳某一介武夫，不能为姑娘解惑。”
沈紫玉见他把话题打住，却是欲盖弥彰，心中冷笑，一时不言语，慢慢往前走着。
岳良劝她不回，只好跟着乱走。
离行宫越来越远，前面忽然出现一道颓圮的大门。
岳良道：“前面是废太子的旧居，早已无人居住了，并没有什么景致。”
“废太子？”沈紫玉心中一动。
岳良低声道：“便是先皇登基之前的那一位太子。一场宫变，此处虽不是战场，也胜似战场，传闻当年死于此处的人，血染红了整片林子，至今深夜鬼哭阴魂不散。所以便索性荒废了，在山脚下另建了行宫。”
沈紫玉冷冷地道：“若真有鬼神，这人间便太平了。”说着，缓缓登上石阶，走入院内。
这宅院比山下行宫局促不少，丝毫没有什么气派。想来也有数十年光景，宫室虽不曾倒塌，也残破不堪，无人修缮。满园荒草树木异常茂盛，盖得地下铺的青砖几乎不见。只有院中一口古井围着玉井栏，皎皎生辉，显出几分皇家气象。
岳良道：“当年太子兵败，满门无一幸免。传闻太子妃投了井，大约便是此处。”
沈紫玉走上去看了一眼，古井幽深，仍旧水波粼粼映着天光，阴森森的有些可怖。原来，那个自己恨之入骨的人，是从这般境遇中逃出来的么？
岳良又道：“最是无情帝王家，父子手足相残都是常事，退一步便是万劫不复，容不得一丝一毫的温情。”
沈紫玉本在想着不相干的事情，忽然神思拉了回来。
却听岳良接着道：“沈姑娘若求心安之处，皇室之内，大约不是好去处。”
沈紫玉回身看着他：“你想我离开王府？”
岳良淡淡一笑，道：“不过是随口一说，沈姑娘切勿告我的黑状，好一好性命不保，不是闹着玩的。”也许是觉得自己说的太多，或者终究无话可说，岳良转身向外走去。
“你究竟是谁？”沈紫玉骤然想起，这熟悉之感究竟从何而来，却终究不敢相信，眼前一片模糊，心中乱作一团，万般的疑问却一个字也无法出口，愣在原地。
岳良遥遥的道：“萍水相逢，一个老没用的家奴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