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数年前,广德湖边,驿道之上,书生武朝闻,一边沉吟恩师所作诗句,一边缓行。沉吟是忧伤的,忧伤惜别。惜别的不只是好友,不只是慈母,更是这家乡的秀丽山水。
“千万和春住……千万和春住……”吟着吟着,口里的字就变了,“千万要留住……千万要留住……”。
武朝闻不觉停下脚步,放眼这芦雁翔集、舟船徐行的千顷碧波,失神叨念:“千万要留住,千万要留住……”
此际,明州新任知州下令开闸放水,废湖为田。武朝闻等地方百姓努力劝阻,无效。给明州人民带来巨大福祉的广德湖即将消失。
起初,圣上因蔡京鼓动,越发骄奢淫逸,大兴土木广建宫苑。圣上又宠信道士,有道人进言宫城东北地势不佳,欲要多子多寿,宜在宫城东北叠石筑山。八卦东北为艮,圣上遂命兴建寿山,名艮岳。
又命设立苏、杭应奉局,广罗天下花木奇石,连年运送汴京,谓之“花石纲”。奸佞贪官借此搜刮民财,横征暴敛,强取豪夺,上下内外奢侈挥霍,加之海上之盟备战灭辽,不日便国库空虚,财政拮据。便又听从蔡京献策,诏令天下:能增收赋税者可升官。
恰好明州地方官奏报市舶司每年接待高丽、日本来使所费甚多,要求朝廷拨银。此时一位叫楼异的官员被派往隋州,他不愿前往,很想回家乡明州做官,于是借机奏请:明州广德湖可以废湖为田,每年收入不但可以用于市舶司,而且还会有剩余上缴国库。
圣上一听大喜,立即改任楼异为明州知府,回乡办理废湖改田之事……
武朝闻定了定神,长吸了一口气,忧伤转为坚定,回身大踏步而去。乡亲们都知他是去进京赶考,这倒不假,但此时他心底又多了一个目的,那就是要上书朝廷,阻止废湖为田。
“朝闻——等等——”母亲的喊声。武朝闻回头看去,正是慈母背着包裹蹒跚追来。
父亲早亡,朝闻自幼与母亲相依为命。无论日子多苦,母亲一直支持他读书。朝闻望了望年迈的母亲,虽然忧心废湖之事,但还是放心不下,决定带着母亲同行。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行至灵璧镇,武母病重,为不耽误赶考,武母强打精神说是没事,让朝闻先去,考中了再回来接她。
朝闻有大事要办,虽放心不下,也没更好办法。所幸虞村客栈的店家为人友善,一直帮忙照料武母,朝闻于是将母亲托付店家便匆匆赶去。
不多日,一份应试举子的上书达至朝廷,力陈废湖之弊,痛斥楼异媚权臣,谋私利,恳请保留广德湖。
几日后,朝廷降旨,除去武朝闻应试资格,永不录用。
武朝闻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虞村客栈的,如果不是脑子里还有母亲,不知他会如何。可此时又是一个晴天霹雳——慈母在他离开半月后就病逝了。当时店家正不知所措,一伙儿乞丐帮忙安葬了。店家的话还没说完,武朝闻也昏死过去。
店家把他折腾出气儿来,算是又活了。只是劝他节哀顺变,哪里知道他万念俱灰,告诉他母坟在后山。朝闻失声而去。
这一天暮色降临,老乞丐九公正走在回破庙的路上,听见墓地有掘土之声。心想,此处地界除了虞姬墓有点来头,没什么值得盗掘的啊。即便是虞姬墓,也是败军战乱中匆忙所葬,哪有什么东西。循声探去,只见一人正在武母坟的旁边挖坑。九公上前问话,此人也不做声。
第二天再来看时,发现坑已挖好。昨天挖坑的那人就躺在坑里。九公与他说话,他还是不言语。当时帮忙安葬武母的乞丐里就有九公,他忽然明白了,这位一定是武老太的儿子。
进而诧异:读书人更讲求孝道,那是当然;可母亲去世儿子亲身陪葬的,还真是未见!九公哪里知道,不单单是人家娘亲去世;永不录用,对于一生寒窗苦读,满腔抱负的书生,意味着什么?
九公于是向坑里喊话:“喂,读书人!孝道可用不着这样啊!你这样去见你母亲,还不把刚到阴间的娘亲再气死一回!赶快上来,老朽有事请你帮忙!”
坑里躺着的,丝毫不搭理,眼皮都不抬。九公又喊了几句,坑里的还是不搭理。九公摇头叹气地的走了,他知道这小子不会很快死掉,饿死个人是需要时间的,这片山林离人们的居地不远,没有什么大的野兽出没。
第二天一早,九公下山,特意过来看看。见书生还在坑里,还有气儿。又招呼了几句,坑里躺着的书生仍不搭理。
当晚,九公回山,心想:这小子要是还不搭理我,只好动手把他拉出来。心下盘算着,不觉就要来到坑边了。突然,一个东西进入视线,不禁一个寒战——月色下不远处,一个女子身影,脚不沾地,飘荡林间……
如若换做别人,那就真是见鬼了,但今晚是九公。九公定睛看去,原来又是一个寻死的。一位女子吊在树上,风吹着衣裳飘飘悠悠的。不知吊了多久,还有没有气儿。赶忙跑过去,解开那女子自缢用的白绫,放她到地上。碰触之下,感觉那身子已是冰凉,再伸手到鼻孔处一探,早已没了气息。
九公心下苦笑:怎么寻死的都碰一块儿了!这书生还没死,本打算把他劝上来,可这会儿又死了个女的,这得去报官了呀。
正自思量,却见那散落在地的白绫有些蹊跷,上面布满鲜红字迹。拾起那白绫展开一看,分明是用鲜血写下的血书。
九公识字不多,却很想知道写些什么。一时间忘了去报官,也正想找机会叫起那书生。于是一边向书生的坑边跑,一边喊道:“死人啦——死人啦——喂喂,读书人!快起来帮老朽看这上面写的什么?也算你临死做件功德!”
书生还是不答话。
九公又急又气,骂道:“你个书呆子!读的什么书?不仁不义,见死不救的!这女子死在你边上,等官府来人,你定脱不了干系!你,你……你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理不智,不明不白,不……不知廉耻,忘恩负义,辱没诗书,愧对圣贤!百无一用是书生!”
书生眼皮似乎动了一下,但还是不搭理,不动弹。九公干脆动手了,趴下身子,抓着书生的肩膀就往坑外拉扯。
极度悲伤,加之两天不进饮食,也思忖九公斥骂,半死不活的书生无力挣扎,硬是被九公从坑里拉了出来。拉到坑边一棵树下,瘫软地靠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