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我与鬼渊献用米汤水在祝文上写“杀之”,以昆布水让其显形已过去一冬。
应该是在左丘家的缘故,今年的冬日并没有以往那么难捱,我甚至希望左丘宅院中的雪能不消不融,希望园中的海棠能死在这个冬日永不再盛。
夫人心善,待我同待行人一般,吃食衣物都给我同行人一样的。
那日我撵走了行人请来的郎中,翌日夫人就端着大瓶小瓶的药带着半夏风风火火地来了。她让半夏摁着我给我抹药,“半夏心细,我带她来给你涂药。受伤不治又怎么行?你和阿淮差不多大,和阿淮一样在我眼里都是孩子,你们这些孩子从来不知疼惜自己,只知让我们这些老一辈的操心……”
我不敢吭声,因此本勉强可以下榻的我,又卧榻半月。夫人留半夏在我身侧,每次来还不忘问我:“半夏是个好姑娘对不对?这孩子打小就跟着我,长得清秀,做事也心细,我是一路看着她长大的,像她这么好的姑娘难见呀……”
夫人您只管操心行人婚配就行了,放过我吧!我嘴上句句附和她,心里只敢这样想想。
她在我耳边念叨半夏,一念叨就是一个冬日,雪终归逝了,海棠还是出了苞。
今日伯鲁皇上传口谕命太史令带百鸟琴进宫,太史走前专程来催促行人离开,本未生疑,直到夫人说“山水一程,三生有幸”,我才发觉有异。
夫人不舍行人,她想提醒我带行人离开,似乎又期望行人能发觉,人心本就矛盾,无人怪她。
送行人出城后我辗转又回到左丘府前,府门紧闭,有二人驻守,一人扁鼻,一人黄面,二人着铁甲札抱刀蹲在门前闲谈。
“弃尸荒野,悬首于市一月不取,左丘家中奴仆可跟着主子遭殃了!”
“还好是让我们守门,这要是去扔身子挂头得罪了这家子,成无头鬼天天跟我身后索脑袋,可不吓死我!这左丘长山怎么敢谋逆?”
“当兵当的畏首畏尾!据说他得罪了大将军。”
“不是因左丰?”
“谁知道?朝中只关心立场,无人在乎真假。”
“不过那两个大丫鬟真是硬气,给她们斩首时一声也不吭,跟着主子就那么死了真是可惜……”
我潜到他们身后,先断了正滔滔不绝的一人脖子,黄面的血沾洒上脸,浸湿我的衣裳,还好今日没穿外袍。
扁鼻从地上弹起拔出环首刀,双手握刀喉结蠕动,“你不是左丘淮,你是谁?”
我向前逼近一步,“哦?这么说你们在这儿守左丘淮?”
扁鼻僵着身子,唯独双手发颤,我前胸抵刀,他的嘴角因恐惧极度下弯,“你到底是谁?”
“夫人在哪?”我又向前一步,扁鼻终于崩溃弃刀,瘫坐在地,瞳中生出惊恐。
“在西市了!西市!”
“刚才你们说大将军是吗?真是不巧,你们也要跟着主子遭殃了。”
“可我们不归大将军……”
我不等他说完拾刀砍了他的头,置二人的首级在血渍染成暗红的“金玉满堂”前的庭院上。
西市容易找,行人带我去过。此时已过上集时间,列肆廛门紧闭,市中正立着十几根木柱,每棵柱上都各悬一颗人头,最前的那个长须睁目,像是太史令,那旁边头发凌乱,血糊满面的女首是夫人?
“夫人啊……”我在女首下盘腿坐下,拾了地上的几颗碎石拨弄,“您瞧瞧您!只知操劳我们这些小辈婚事,妆花了都想不起拾掇拾掇!我执徐前半辈子过得不好!也就行人对我嘘寒问暖,我刚见他时还想是哪家的傻少爷,直到见了您我才发现他这股痴善劲儿原来是随的您!您别怪我无礼,我没爹娘教,喜欢这样说话,随性!可随了小半辈子性,近日忽然觉得被管着也不错!要不您来骂我两句?实在不行跟我说说半夏姑娘也行……”
“在遇见行人前,我以为我的一辈子也就那样了,听怪老头的话,饿饿肚子渡渡兽,四野漂泊看看生离死别,然后找个地方死掉,烂在土里。能遇见行人着实是我三生有幸,带我到左丘家给予我四月韶华。可是我不明白命理为什么要如此待你们,不明白啊……”
不知何时我已泪流满面,衣襟被血浸湿的地方沾满泥垢。
“执徐今日在这里拜别您,此拜之后,我会尽此生护行人周全,也算是找件事做,人只有干自己喜欢的事才能活得像人……”
我跪地一拜,许是二月天寒,冷透心骨,我难遏四肢颤抖,动作迟钝不少。
“抓住左丘后人!”
“抓逆贼!”
身后二三十人的喊杀声交替起伏。行人和阿圆还在城外,我不能在这里多逗留,先离开。
刚起身就有人已经提刀到我身后,我无意与他们纠缠,用手拦刀夺下肘击他们侧颈,击倒后弃刀向市外跑去。
刚出市就撞见了鬼渊献,鬼渊献见我也不多打招呼,上来就夺过我的剑架在自己脖间。
见我发愣他抓起我的手摁在剑柄上,“发什么呆?挟我出城!”
身后那二十多兵又追来了,“鬼太祝不过大将军手下的黑绥而已。先杀左丘逆贼!”
“我是天命官,职不高但位尊,掌祭祀之礼!你们这些莽兵敢伤我?”鬼渊献在我臂中喝道,背手推我后退几步。
“有道理,此人不像是文臣之后,无故杀朝廷官员是死罪,没必要因此人致太祝伤。”
“难道我们的那两个兄弟就白白死了?”
“又能如何?太祝求雪有功,伤了怕是会惹皇上不悦。”
“先保太祝!”
鬼渊献一路架着我的剑送我出城,身后的羽林军已经看不见了。
“一会儿放开我就跑,他们定在不远处跟着,我帮你缠住他们。”鬼渊献紧握我的手腕叮嘱。
“你可有做过对不起行人的事?”太史令说过鬼渊献在朝中从来都是羞与为伍,专心谋职,可刚才羽林军口口声声说“大将军手下黑绥”,让我不得不起疑。
“你和左丘公子是我的朋友。”
“行人也拿你当朋友。他不闻世事,只辨对错,心思单纯,在冀北一心想帮你,想帮百姓,我希望你没有负过他。”
“快些走吧!照顾好自己和左丘公子……”
在冀北卧榻时,行人请来的悬壶郎中知我是渡者,宣称自己是凤凰,以凤凰为帜邀我共覆伯鲁,他走时告诉我若是哪日愿谋大事,就去南安寻他。凤凰是瑞鸟,命理中能得天下祥和,或许能给行人庇护。
出城送行人到了安全的地方后,我还需去寻些鬼草来备着。鬼草能解忧。但是老头说过,若是不知如何流泪,不知何为悲伤,就算不得是个真正的人了。如果实在别无他法,我再哄他吃鬼草,然后带他和阿圆西行云游,不再回东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