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滴血溅落到桌上，安爵拿过白布擦净它，继续写他的遗书。笔被平衡在指中，有时轻轻地磕到曲起的指骨，像你听过的颂诗节奏。他偏转过头去，始终只用未曾褪去血肉的那半边面颊对着你，另一侧被他完全遮掩在阴影中。你看不到骨的质感，月光也滴不进他如窟的空洞眼眶。
望入安爵还未损伤的那只蓝绿色眼睛，其中却没有什么隐藏苦疼的意图。低头复查书写时，他还是痛到了，陷入微喘辄止的波动，一块薄薄的皮肉被这个动作牵连着落下，那处的骨骼现形，但血污并未沾到他洁净的白色祭衣。他本有六英尺高，而今形销骨立，视觉上骤然矮去几寸。
他折起信纸时你看了一眼，字迹一如既往的工整细致，但不如从前刊登在报纸上的手写辞令行云流水。然而圣子是半身入土的人，能够做成这样已属不易。他注意到你的视线，似乎思索到什么，仿出一个像是要试图回避你眼神的表情。神的孩子就算不笑，嘴唇也被要求拥有平易近人的弧度，而被修剪得整齐妥帖的、伏下的发则需在光线下呈偏浅的白金。
“我这只眼睛还可以看见，不过余日无多，”圣子用蜡封上遗信，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被燃烧的味道隐约取代。“另一只眼是在安息日那天掉下来的，吓到了检审我病况的修士。”他的身躯和他的姿态始终挺得笔直，并未因将死前的折磨而佝偻，正如同他尾音温和且令人笃信的语气一样，都是“圣子”必备的事物。遗信完成了，你与他的眼神相切一瞬。
圣子生于首都的孤儿院，三岁时被教廷选中带走，至今已有十四年。十四年间他和圣女立伴此代教皇左右，是虔诚、和平与神的永远象征，然而从来都是他们选择他，要求他做什么不允许他做什么，没有人教会他如何做个有选择权的人，现如今他已经没有机会了。十七岁的圣子的病症降临得毫无征兆，他看着你，眼睛里除了对自己的失望，再无其他。“我要失去那些我本可以迎接的可能性了，”他有点阻滞地、静静地说道，“我会在今晚离开。
“他们说我是神的孩子，我不是；憎恶教廷的人打破谎言，却说我是凡人，我不是。我不曾像贫苦之子一样在幼时就饿死街头，也不能和衣食无忧的权贵富子肆意妄为地放纵自己，甚至不曾匆忙地为生计奔波，我只出现在他们用于取暖或阅读的报纸上；我没有受过父母的责罚，也没有体会过安抚的手与怀抱，只接收过温柔得像赞美一般的命令。我与人们接触时，他们从不靠近我，只是虔诚热切地在很远的距离停下，然后注视，好像在从中汲取什么。我转身离开后，他们便与亲人小声欢呼和说笑。我没有做过什么。
“而我碌碌无为的一生将要结束了，行走在神俯视下的，只有‘圣子’这个名号。下一任圣子今晚就会被选拔出来，我会在那之前被降恩，你将来观礼。”他的神色温顺得像只被豢养的羊羔，但你知道他从来没有甘心过，他蓄谋已久，但无从施展。
“我的名字是安爵。“圣子说完那番话，突然就显得摇摇欲坠了，袖下的手骨还紧紧捏着那封遗书。他的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