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雪簌簌地下着，地上的人匆匆地走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穿梭在纵横交错的红灯笼下。枕尘站在厚厚的积雪上，一双无邪眼睁得很大，他本就年幼，此番更是衬得少年稚气无邪。
他眉眼干净，一颦一笑皆像是个易碎的玉人儿，温润亦不真实。
虞紫鸢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像少年这样稚气的人了，在她的记忆里，许多人都会被红尘蹉跎的不成模样，而枕尘不同，哪怕年年岁岁都过去了，他却从未变过。
枕尘微微抬头，整个人被他的动作都弄得有些紧绷了，但他并不在意，看着天上的雪纷纷扬扬，在他的肌肤上留下沁凉，枕尘有些兴奋：“下雪了。”
少年控制不住的有些颤抖，沈梦拂去发梢的落雪，抬头看了看天空，嗯了一声，说：“下雪了。”
从看到雪的那一刻开始，少年的眉眼就带着一股浓浓的笑意，他眼里的眸光闪烁，是兴奋又或许只是感到不真实。
枕尘紧紧盯着落雪，没忍住，有些迟钝的伸手想要接住一捧白雪。
雪有点凉，风有点冷，不稍片刻枕尘的手就被冻的白里透红。
他有点僵硬，沈梦道：“不冷吗？”
枕尘想了想，很诚恳地说：“有点。”
沈梦无言以对。
过了一会，沈梦说：“今天你生日，你想要什么礼物？”
枕尘摇了摇头，一手拨弄着枝头玉梅，一双眼睛细细的打量着花容，一分一毫都没有漏过，然而沈梦却怀疑他到底有没有看进去。
他说：“不知道。随意了。”
反正他们给什么他也不一定会喜欢，就算是喜欢，也不一定会高兴。大冬天的，还是缩在棉被里舒服。
沈梦当然知道他是在想什么，但她没有说话，反倒是枕尘问道：“江澄呢？他在哪里？怎么今天一整天都不见人？”
这太反常了。
毕竟，在枕尘的印象里，他此刻应该是在大厅和江澄一起听虞夫人训教，又或是商量着生辰宴该如何举办、又该怎么装饰才对，而不是像现在一样落得树下听雪的地步，实属苦矣。
沈梦摇头，淡淡道：“不知道。”
枕尘自然不会信她的一派胡言，但沈梦不说，他也不会追根问底，而是蹲下身伸手抓了一把雪，揉了又揉，直到他勉强看的顺眼的时候再放下。
他揉了好几个，沈梦不明白他这是想做什么，因为他的一个举动有很多种可能，也许只是闲的无聊，也许只是一时兴起，亦或是有所图谋、居心不良，但可能太多了，每一个都有可能，沈梦也懒得细想，直接问道：“喂，你在做什么？”
枕尘无语道：“你瞎啊。”
沈梦冷眉横对，淡声道：“我是问你想干什么。”
枕尘挑眉，下意识地笑了一下，手上如珠似玉、玲珑剔透的雪球毫不留情地塞在了她颈上，因着衣领的缘故，雪球无法落下，冷的她一个激灵，猛地起身，怒声道：“枕、风、过！！！”
再说枕风过，早在她起身的那一刻扭头就跑得不知踪影了。
他不太识得路，若是平时还好，但此刻却就不行了，蒙头就跑，平常走过不下上百次的路径乍一看他也有点陌生，勉勉强强只混了个眼熟。
待身后不再听得到声音，枕尘停下，慢悠悠地走着，手中拿着一根狗尾巴草转悠着，看起来十分惬意，然而嘴上却振振有词地嘟囔着：“这次要晚点回去，看在生辰宴的份上，她肯定不会那么早计较。”
就这么嘀嘀咕咕了一会，他来到一片池塘，在旁边盘腿坐下。
湖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但有的地方还是能够看到水的，而有些结了冰的地方能够在冰层下看得到一动不动的鱼。
枕尘对着一片死寂看了一会，他将狗尾巴草的方向换了换，用略微坚硬的草根戳了戳水里的鱼。水泛起了涟漪，鱼也被推的往后了一点，但它没动，枕尘又试了试，然后草根给折了。
这东西太脆弱了，特容易折，更何况又被枕尘放在手里转了那么久，本来也就软了。
可枕尘不甘心呀，他上身微微前倾了一点，两眼微瞪，看得出来他很不高兴。但这又有什么用呢？难不成还能把它给瞪出个花来？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于是枕尘看了片刻，又被它给气到了。
他只觉得自己小腹被一股郁气给包围住了，温温热热，并不烫人却很难受。就跟那种肠子打结的疼一样，其实也没有多疼，但就是难以忍受，有一种说不出的疼和难受。你觉得这没什么，但实际上它足以让你几个小时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甚至有种失眠的感觉。但最后还是强制性的睡着了。
枕尘此时就是处于这样一种状态，但他没有说话，只是不自觉抿了抿嘴，无动于衷。
又坐了一会，他拍去身上的雪，漫无目的地在冰天雪地里走着。只是走着走着，他又愣住。
一截断枝上，从旁侧的缝隙中长出了一朵比晶霜还要微小的花苞，看起来楚楚动人。它藏在裂痕里，细小的花苞里露出嫩绿的芽尖，枕尘打量了一眼，想不出这花的名讳，只莞尔一笑，调侃道：“这算不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然而没有人回答，枕尘许是也意识到了这点，眉目忽然就被一层阴霾笼罩，他冷笑一下，还未看清，那截断枝就被他从中间斩断。
他收剑，出了气，眉目那层阴霾就散去，又是世人所知的枕公子。
宴会很热闹，似乎可以褪去人身上的一层风雪，四处都是道贺之人，枕尘一副笑脸，可以看到主位上的虞夫人和江宗主的各自神态。
虞夫人大概是不欢迎他的，不过也是，昨天是江澄的生辰宴，然而江宗主却没有出现，换个人也该不高兴了。
枕尘和江澄的生辰只差一天，江澄在前，枕尘在后。
其实也不对，这句话只能说是半对半错，因为枫雅静的生辰才是在大雪天，玉影摇是在三月春。
待所有人的贺礼都收下的时候，江澄也还是没有出现。
枕尘不由感到一些疑惑，他心下委实奇怪，不由嘀咕：这人死哪去了？
有了昨天的事，他难免感到忧虑，若只是生气还好，就怕他想不开。
但他也不太敢问虞夫人，便压低了嗓音问沈梦：“他去哪了？”
沈梦却不告诉他，只道：“自己找去。”
枕尘眉头一挑，看着她不说话，沈梦斜他一眼，闭口不言。
两个人正僵持着，下一个节目开始了。枕尘本来没什么心情，然而琴声一扬，他大概就猜到了这人是谁，扭头一看，果真如此。
台上，江澄一身紫衣，发冠微束，没看到他的三毒。
他本身就生的好看，敛去平时竖起的倒刺，唇色微抿，起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看起来像极了翩翩公子。
他垂眸，两手抚琴，看样子应该是练了很久的，没有一点生疏的模样，两者之间很是融洽。
枫雅静愣了很久，很久也没有说话。
她垂下眼睫，遮敛去那一瞬间眸光。
她知道这首曲子，一定是沈梦教他的，不然他不可能知道。——因为这首曲子，是她自创的。
本该是送给姐姐的，可惜她陪陆川去了。
枫雅静，你这一生，都是个笑话啊……
枕尘眼里泛起泪光，他轻笑一声，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兜兜转转，到头来，还是回到了她的手里。
当琴声落下，江澄抬眸看了他一眼，恰巧与枕尘的目光对视。他感到窘迫，正想低下头不去看他，枕尘却对他笑了一下，抚掌不语。
霎时，全场掌声响起，声势浩大，是江澄所料不及的。
但他顾不得这些，羞迫的笑了一下，便下了台。
他来到后房，一掀帘子，却看到枕尘坐在那里，看到他，笑着说：“回来了？”
江澄一怔，点头道：“回来了。”
枕尘弯眉笑眼，将雕花木盒子往前推了推，一双明亮的眸子里满含期待，道：“回来了正好，这是我为你准备的，快拆开了看看喜不喜欢？”
虽说不是第一次收礼，但枕尘这样说，他难免有些期待和忐忑，还是笑道：“今天是你生辰，你给我送礼作甚？拿回去。”
枕尘却道：“这怎么能这么算？你都已经给我了，我还能再向你要不成？”
江澄道：“未尝不可。”
枕尘哼了一声，不理会道：“我不管，反正你一定要收了。不然你今晚就别想睡了。”
他威胁到。
江澄觉得有些好笑，无奈道：“好嘛好嘛，我收了就是。你大人有大量，饶过我行不行？”
枕尘眉头扬起，看起来很高兴，模样很是勉为其难道：“行！快拆开来看看喜不喜欢？”
他还是比较关心这个。
江澄感到好笑，但还是很期待也很给面子道：“好吧。”
他接过钥匙，对着孔打开，将锁摘下，打开木盒，露出里面的东西。
是一条剑穗和一块同心锁。
剑穗很漂亮，白边泛着紫，很是赏心悦目，江澄很喜欢。
江澄说：“为什么想起来送我这个？”
枕尘诚恳地说：“我看你剑穗旧了，就想着给你换一个好看点的。”
江澄觉得他表达的太诚恳了，默了一下，说：“你是觉得我原来的不好看吗？”
闻言，枕尘也默了一下，摇头道：“不是。只是新的更新一点，看着干净。”
江澄道：“算了，你还是别说吧。”
怎么听都像是个推辞。
虽然江澄知道他意思不是这个意思。
江澄拿起同心锁，对着他摇了一下，说：“解释一下？”
枕尘却笑，道：“寓意很好，不是吗？”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衣襟下抽出一模一样的同心锁，笑道，“看，我也有一个。”他想了想，说，“你一个，我一个，同心不分离。是不是很好？”
他看起来对这个很满意，江澄也笑，用力地点了点头，道：“是很好。”他拿着同心锁看了看，说，“你帮我戴？”
枕尘欣然，道：“好啊。乐意之至。”
他接过锁链，站到他身后，将他头发都弄到手背上，这才开始帮他锁上。
烛光映在他的眉眼，神色认真，不苟言笑。
……
连心锁，交接链，日夜相藏衣，流光相皎洁。
你一个，我一个，同心不分离，白首亦此生。
……
“是这样吗？”江澄拨动了一下琴弦，如此问道。
“不是。”
身为师姐的沈梦今天非常的无奈，她站在琴端旁，伸手在一处地方拨了两下，说：“这样才是对的。”
江澄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怯懦道：“麻烦师姐了。”
沈梦笑了笑，道：“无妨。”
江澄也就不再说话，低头继续笨拙地摆弄着他不会的东西。
其实有时候，一个人的喜欢就是这么简单，肯为了你做自己不会的东西，肯为了你触碰自己不喜欢的事物……这就足够了。
沈梦笑着看着他，眸色渐疏，恍惚间她想起，自己被师父选中的那一天，也是在一场大雪里。
那时候，没有素夜，也没有师兄。
一切悲欢离合，全都被掩埋在那一场大雪里。她还是她，姐姐也还是她一个人的姐姐。
何止是讽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