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的学生,铁打的校园。
六月将尽,傻大的蝉终于得见天日,它们立在高处镇日欢唱,洋洋的神气,遮天蔽日的轰鸣,以为那棵树永远是它的,以为阳光和夏天永远是它的。
一批人准备离开,腾出一些地方,却不知有谁,正在来的路上。
赵恩美的去向是最无悬念的,婚姻与职业都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也就最悠闲笃定,却也常因为这确定,平空会生起一些无聊,周围的人时而惶惑时而兴奋地奔忙着,每一条未知的线索固然有危险,也可能转个弯就是惊喜,谁知道呢。
戈葭要做的只是选择,好爸爸的用处在人生关键处得以彰显,出国继续读书见世面,或者舒服高薪的国企事业单位,她只需填ABC,可戈葭脖子一扬,我为什么要选,我偏就不选,我干嘛要让别人规划自己的大好人生,对不对好不好奶奶的管它呢,我什么也不要干,我就要玩痛痛快快地玩,我要玩到一百岁一百岁还没死就自杀,老爹你要是想管到我死除非拼命活到120岁哈哈哈!嘴上尽管硬着,心里未尝没有一些惘然,自己该干什么,自己要干什么,她实在是不知道。
年后回校,麦蓝却一反常态地勤快起来,上网投简历,参加招聘会,还买了深色的职业套装,准备面试穿。
这可是一件稀奇事。
之前谈到毕业去向,她什么时候不是慢悠悠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含着永远吃不厌的橄榄,翻着永远翻不完的《园林树木》,躺在楼顶上看云彩,一朵近了,一朵又远了,就这样能一整天。
“反正我总是要回去的,我得守着麦姨和小店。”
麦蓝想,反正大学也读了,麦大舅给的任务完成了,总该过些自己想过的日子吧。她想过的日子不复杂,就是回家,她就爱那半墙爬满绿萝的青砖小楼,门前老大的那棵细叶古榕,咿咿呀呀的木楼梯,亮晶晶的红方砖,自家煮的大碗香菇肉丝烫粉,满眼大朵白云飘的窗户,她就爱这些,还有麦姨,还有那些她不很靠近却乐意常常听到的喧嚷,麦大舅骂人,麻将桌洗牌,二叔公的老中阮,过往的车声,四方邻居高低的说笑。
当然,她还希望能遇到一个人,真是想不出他会是什么样子,他现在在地球上的何处或者,还没降生?她希望那个人有一天,就在那棵细叶古榕下出现,他从很远的地方来或者很近的地方来都没关系,最要紧他们遇到,那不是一般的遇到。这个人,能遇到最好,如果遇不到——遇不到就遇不到呗。
这事情不难吧,怎么来的怎么回去就是,小店有她,麦姨就不那么孤单,小店虽小,她们吃得也不多。她都想过了,回去要把招牌漆一遍,货架重新摆一次,卖冷饮的冰柜要好好除霜,玻璃柜台全部要擦,擦得雪亮雪亮,呵,她就爱干这样。
麦姨没觉得怎样,凡事只要女儿喜欢就好,麦大舅却恼了,“上不得台盘的死囡妮,好有出息啊。”
他一连几天睡不好,决定和麦姨郑重地谈一谈。
“你吃多了懵懂汤,黄土客牙叉的人还有几多好岁月,要她回来守着你。”
“蓝子自己要回来。”
“你自己想一想,你一个堂客养囡妮容易么,当初点点大壳壳瘦,现在读完大学一枝花,争了口气,你运气好哩,狗吃屎碰到黄豆芽。”
麦姨讪讪地笑。
“你要她回来做什么?金饭碗不去捧,回来捱野荞葱,办公室空调不去吹,回来吹弄堂风,她有上坡路走,走出去条条大道金光光,回来有什么,白米箩跳回糠灰箩。”
“我是不想囡妮太远,见一面都难。”
“你莫要着斤不着两,乡里相邻谁都知道她没老子,没名没件好光荣么?她远州外府走出去才好,过几年有了根底你也跟她去享福。”
“还是莫要拖累她,我一个人也过得。”
“囡妹呀,这些年你做人戴戏面壳,我看不见么?”
麦姨笑笑,低下眉头。
“娘两个都是,糯米菩萨样,脾气嘎嘎硬。”麦大舅叹气,“你用心劝劝她,原本也是那里的根种,就莫再回来了,当初送她去广东上大学,还不是为有一天能找回她老子,也算是有头有尾巴的人。”
“你不是也想过么?从前不一样,做人有骨头,不求他带携过洋司江,现在囡妮长大了,不用问他讨什么,只要个有头有尾巴。”
麦姨恍惚起来。
除夕一早,俞滨就过来帮忙挂灯笼,大三他因肝炎休学一年,接下来也要迟一年才能毕业,心情多少有些郁闷,只是见了麦蓝,脸上才勉强有点笑容。
他把自行车靠在树上,见麦蓝正爬在凳子上贴春联。
“我来吧,你不够高。”
“我够高,我今年长了。”麦蓝不服气,踮了踮脚。
俞滨摘下手套,“你是往横里长了吧。”
麦蓝皱眉,“我没往横里长啊,我是衣服穿多了,麦姨总是怕我冻着。”说着跳下来,就要脱掉身上的大红棉衣。
“好了是我看错了,天冷你好好穿着。”俞滨说,麦蓝这才作罢。
确实冷,天上的云灰黄而厚,有点下雪的意思,却意迟迟地。年要够冷才出味道,红春联喜眉喜眼,红灯笼微微摆动,里屋的灶油火热烈,麦姨已经出来喊两次了,要俞滨进来吃炒豆子。
“麦蓝,你真的要回来吗?”俞滨洗着手上的浆糊。
“不是跟你说了嘛。”
“那好吧,等毕业了,我也回来。”
“咿呀,你读航海的,这里哪有什么海!”
“没有海——有江啊,反正地球的水都在大气循环。”
“也是啊,海的水也是从江里流出来的,可是你那个走遍全世界海洋的梦想呢?”
“我申请了下学期的实习,差不多一年的时间都会在船上,差不多也能走遍全世界的海洋吧。”
“那你要是在大海上突然犯了病,该怎么办呢。”麦蓝有点担心的样子。
“我早就好了,我身体壮得很,壮得很,一分钟能做20个引体向上。”
“哎老班长,明天我带你去滚龙灯呀?”
“跟在小孩子后面吗?”
“管他呢,乐一乐就好。”
“我记得有年咱们滚龙灯到福胜烫粉店,老板娘一分钱红利不给也就算了,竟然开门推人,那可把你惹恼了,你怎么编歌谣骂她的,龙灯归厢间,聋子大满间。”
麦蓝格格笑着补下去,“龙灯尾巴一翘,老板奶跌的煤沙窖!”
“那个老板娘最迷信了,气得来你家告状。”
“唉,大年初一被麦大舅一顿骂。”
两人笑着,这时麦姨端着一盘热腾腾的炒豆子,招呼俞滨快吃。
麦蓝夺过盘子,“等等你别吃这个,麦姨放了辣椒炒的,火气大呢。”
麦姨醒起,“对啊,肝炎怕上火,我都忘了。”
俞滨笑说,“早好了,什么都敢吃,没事啊。”
说话间麦蓝已经又从屋里跑出来,手里是一碟番薯干,自己先咬了一块在嘴里,“吃这个吧老班长,广东人那边都说过年吃这个好。”
俞滨拿了一块,麦蓝边吃边补了一句,“时来运转啊,什么都会好的。”
番薯干甜甜软软,他咬了一口在嘴上,心里暖着。
走的时候,天上飘起很轻的雪丝儿,麦蓝在门口随意地挥挥手,大红棉衣裹得她憨憨圆,满满的喜庆。
“什么时候,——你把头发留长吧。”他回头说。
麦蓝莫名其妙地耸耸肩。
他迎着风使劲地蹬起车来,风和雪丝儿擦过脸庞,凉而晶莹。
那只水晶发夹在他的口袋里焐暖了,他几乎每次见她都带着,转眼带了四年了白白地,他叹口气,自己是真笨啊,你为什么不能再买个发带,对啊,漂亮的蓝色的发带,和发夹一起带在身上,那么,不管她是长发还是短发——
他张嘴笑,雪丝在舌上一瞬化了。
到了晚间,雪愈发密了,从模糊的窗子望出去,灯影里仆仆风尘般的雪屑儿,路中间来往人车踩过的湿亮的痕迹,两边却静静地攒了一层薄雪。
这样的晚上,所有人都留在自己的家里守岁,麦蓝早早在桌上摆了花生糖果橄榄,尽管她和麦姨都吃得不多,但也要这么热闹地摆上,看着都觉得高兴。
往年守岁,母女俩都是看春节联欢晚会,电视的音量开得很大,把屋子都挤满了,里面的笑声和掌声像是会涌流出来,要分多些给她们家。
可是今年,麦姨把电视关了。
“蓝子,今晚咱们不看电视,咱们说说话。”
“好啊。”麦蓝坐在麦姨对面,嗑瓜子,千辛万苦地吃那点儿仁。
麦姨抿了口茶,从何说起呢,窗外隐隐有爆竹声,雪慢慢下着。
“我二十岁那年,你外公的烫粉店还开着,镇上没有多少人会做烫粉,我们家是老字号,我们用的是晚米,都是现吃现做,骨头汤吃完一锅又做一锅,米粉煮好了,放姜末、蒜末、肉末、咸菜末,麻油、酱油、猪油、胡椒粉,我们家有一样特别好吃的,就是腌菜竹笋,切得麻麻细,那个香那个脆,多少人站着吃烫粉,猴落落吞下去,个个都说好。”
麦蓝啧着嘴,“想吃了,太想吃了。”
“那腌菜竹笋,都是我上山挖的,你还记得小时候南山的竹林吗?”
“记得啊,现在都砍了盖房子。”
“好大一片竹林哦,春天的时候,处处都是尖尖的黄叶笋,你麦大舅给我做了个小铲子,好好用。”
“麦大舅也给我做过一个,玩沙子的。”
“我一般早上去,笋刚出头嫩嫩尖,我梳着两条长辫子,鞭梢垂到腰肢上,那天穿了一件红格子上衣,红花油茶那种红,臂上挽只竹篮子。”
“麦姨很漂亮的。”
“年轻时四方乡里都夸我清干,那红格子上衣,镇上只我一个穿。”她停了一会儿,麦蓝嗑瓜子,笑眯眯地听。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他是谁吗?”
麦蓝不笑了。
“我就是那天,在那里认识他。”
麦蓝眼睛都不眨地。
“我弯腰挖笋啊,篮子装满了,觉得口很干,就剥了一只笋生着吃,脆脆甜,吃得嘎嘎响。”
“他就走过来问我讨笋吃,原来他一直藏在竹林里画画,画竹子画笋,也把我画上去了。”
“他从哪里来的,他生得什么样子,他叫什么名字?”
“他穿着蓝色的中山装,上衣袋插着两支钢笔,戴副黑框眼镜,白白净净,斯斯文文,他件件衣服都是蓝色的,那个月他穿的衣服件件是,衬衣是浅蓝色,外套是墨水蓝,裤子是苍蓝,睡衣是蓝白条。”
“你们说了什么,你们就认识了吗?”
“他最爱吃我家的烫粉,带了一次去,他次次都去,又懂礼,每次都不空手,他家乡的盲公饼啊,包装袋的雪子糖啊,你外公喜欢知识人,给他加料,香菇丝火腿丝,用的碗都比别家大。”
“他是画画的人,竹子也画,旧房子也画,石板桥也画,我带他上山去画,瀑布水雪白雪白,山茶花开在树上就像长了好多红果子,他说我们的山水好。”
“他带我去城里看电影,我第一次在电影院里看电影,以前都是露天看。坐2路公共汽车,电影院在县府门口,门前是块篮球场,一张电影票一角钱,看得是那个《孔雀飞来阿佤山》,彩色片,很好看。”
“他买白糖棒冰给我吃,买橘子汽水给我喝,还买了一条纱巾,那纱巾可是小洋货,天蓝色洒了许多白点点,顶漂亮,可惜后来被麦大舅剪碎了。”
麦蓝一动不动地听。
麦姨把目光收回来,“他没有骗我,我一早知道他有老婆孩子,打赤脚也攀不上。他不知道我怀孕,也不知道我生了囡妮,你外公打我我不怪,外人戳戳点点我也不怪,败风俗没面壳的事,你想想。”
“我在二姑婆家躲了五个月,生得你点点大壳壳瘦,都说养不活,家里教我送人养,那个舍不得碎心肝啊,一路追一路哭,末了还是麦大舅抱你回来,就说是路上捡了个囡妮,明知鬼都不相信的。”
“那时就想,打死我也要抱你回来养,他只留得这一样,只有这一样。”
“还很想他吗?”
“大水不过十八丘,都快忘光了。”
“后悔过吗?”
“是命,没得讲。”
麦蓝不说话,小猫般蹭到母亲身边,头发蹭得毛蓬蓬,麦姨用手帮她理着,心里悲酸却又平静,“就是这么多,过年你就二十三,有什么不能告诉你。”
“就没有他的消息了吗?”
“有。”麦姨起身,卧室的衣柜里有个上锁的小抽屉。
“刚回去的时候,他有写信来问,你外公把信收起了,去世前才给我看。”
一封信,白信封泛黄了,四边有蓝白相间的小锯齿图案,两张4分钱的奔马邮票。
麦蓝突然希望时间暂且打住。
现在让她怎么办呢,从小到大都不能碰的禁区,包扎得如铁桶一样的秘密,她的不好奇早就成为守则,她的不猜想也渐渐成为习惯,她真是觉得知道与否没什么所谓,她已经有点放弃这个知道的权利。
而真相就在眼前,哗啦一下子揭开了,就是这样,然后又怎么样。
“你拿着这封信,记下他的地址和姓名,也许有一天会想去找他,也许有一天——”麦姨有些无力地。
广东省佛山市普君东路36号。
朱国强。
麦蓝默默念了一遍,又念了一遍,努力让自己相信,这个人与她有关。
“蓝子,我这辈子,还没走出过上饶城。”麦姨笑笑地说,“总在一处地方也会让人累哦,你要是有本事留在广东,离他近些,再过几年麦姨老了,跟过去给你烧饭带孩子——你嫌不嫌?”
这晚母女俩一起睡,窗外鞭炮声响一阵寂一阵,两人呼吸均匀,都好似睡着了。
记忆里麦姨总是笑笑地温顺模样,全世界的人都可以要求她,她却从不要求人家,甚至于自己的女儿,也生怕亏欠了什么似的。想来不是脾气太好,而是她对自己看得低,谦卑惯了,低首惯了,却不是真就能看得开、放得下,只不过尽力忍耐着吧。
第一次,麦蓝觉得麦姨也许比自己弱小,在自己看不到的空间里,她弱小了很多年。也是第一次,麦蓝会怀疑母亲的快乐,这方水土、这片小店是自己安适温暖的乐园,对麦姨来说,也许未必,也许她只是无处可逃。
闻静说的,每个人读到大学,身后都有一群人。不管你愿意不愿意,知不知道,你都是她的一个希望,或者一个梦想。你的快乐不只是自己的事,那是拴着的,连着的,另一头还有别人,可能是一个,可能是几个。
别人家有没有自己这样的,明明喜欢停下来,现在却不能不往前走。
而且麦姨——她想象麦姨二十岁的样子,她的两条长到腰肢的辫子,她那红花油茶颜色的格子上衣,她剪碎的纱巾,她藏在衣柜小抽屉里的信。
心头满是对母亲的怜惜和体恤,麦蓝轻轻地伸出一只臂,搂住麦姨。
麦姨没说话,把女儿的手拉进被子里。
麦蓝决定留在广东,戈葭是最高兴的,她跟前跟后说,“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还参加什么招聘会呀,去我爸的银行算了,他敢不给好职位你,我掐死他!”
麦蓝在试职业装,衣服一上身,整个人就肃杀起来,她吃惊地望着镜中的自己。
“怎么啊,看不起我爸的银行啊,你别以为自己有点才华就睥睨天下,我爸的银行可是民营银行里的前五名!”
麦蓝只得抽空应付她两句,“人想走路,就别强迫她坐车好吧,我想靠自己看看。”
“你什么意思啊,你是不是讽刺我没本事只会靠我爸?”
“你闲得慌才那么想,好啦,教我化妆好吗,辅导员说面试最好化点妆。”
戈葭骄傲地扬起头,“我才不会化妆,戈葭用得着化妆吗,你找赵恩美去,打腻子喷漆弄虚作假之类的装修工程她最熟。”
恩美一边气得牙痒痒的,戈葭大笑。
这天下午四大国有银行举行校园招聘会,宿舍里只有麦蓝参加,戈葭恩美在旁边乐得做技术指导,走路的姿势,说话的语气,微笑的尺度,统统练过一遍,又模拟考官提问,恩美的问题比较大众,自我介绍一下、你的优点缺点,你对本职位有何了解等等,麦蓝答得很好,简洁大方到位。
谁知戈葭也要客串一回考官,她大模大样地在椅子后面坐下。
“麦蓝同学,请问你为什么没有曲线?”
麦蓝叫,“这不算,哪有问这个的。”
“怎么没有,现在变态佬那么多,你怎么肯定考官里没有,他就是要考你的反应是否灵敏。”
麦蓝只好答,“因为我的衣服买大了。”
“麦蓝同学,请把脖子下面的扣子解开?”
“干嘛啊。”
“大爷看看你发育没有。”戈葭坏坏的表情。
麦蓝又好气又好笑,满宿舍追着戈葭打,两人闹成一团,恩美在一边耐心地劝,好了好了别玩了。
招聘会上麦蓝表现尚佳,面试经理赞她自信。其实呢,她天生就是那种不惊不慌的脾气,戈葭常说是反应迟钝,倒刚好占了这钝感的便宜,参加招聘的许多学生因为小心紧张过了,反而显得毛躁畏缩。
她打定了主意,只留心佛山的方向,读了四年大学,尽管这城市近在咫尺,却从来没有什么印象,又是个坐得定的人,更不用说去玩玩逛逛了。近在眼前,这城市与自己的渊源,她竟然一直惘然不知,那种又神秘又茫然的牵系,这让人多少有点难抑的兴奋,当然还有不安。
她有认认真真地查过资料,这城市的历史风俗人情,陌生新奇如另外一个星球,她不止是为自己普及,她要原原本本地告诉麦姨,关于祖庙和许愿树,关于盲公饼和柱侯酱,关于秋色赛会和舞十番。
也许还有,还有一个人,她也许会去找他,也许会去。
然而这件事可以先不急,吃甘蔗吃一节剥一节,虽然想不明白,却又没法不去想,心头搁着,不小心就会露出来。所以大家问她为什么单单只签佛山的意向书,她冲口而出的是,“佛山有个人。”
“谁?”
“快说快说。”
“奶奶的真能装啊,原来佛山已经有人了!”
“佛山有个人啊。”麦蓝笑嘻嘻地说,“黄飞鸿。”
众人起哄,笑闹声总算过去了,这个秘密又沉又痛又微微地甜,她不想跟人分享。
恩美突然想起来,“对了,梁晓棠也签了J银行,不过在广州,你们也算有缘分,都算同事了。”
戈葭道,“跟她同事好荣幸吗?我愿你一辈子都别遇到她,不过遇到也别怕,她要是敢欺负你第一秒钟打我电话。”
麦蓝抬抬眉毛,“我又不去惹她,她有她的事,我有我的事。”
却说这段时间少见闻静,她请了几次假说是回湖南面试,回来又赶论文,早出晚归,常常是麦蓝睡醒的时候,她的床铺已经空了。
消息是赵恩美带回来的,她说的时候几番犹豫,一副确定又怀疑的神气,她和同乡去上下九逛街,看到闻静和唐逸洲,两个人拉着手看衣服,表情轻快自然,恩美没敢叫他们,回头在欧成记吃云吞,又看到他俩在外卖窗边吃萝卜牛腩,你一口我一口。
最生气的是戈葭,骑着凳子在走廊上等闻静,要第一时间劈头盖脑骂醒她。
麦蓝望着窗外的夜幕,想起闻静那几个月,最难捱的就是天黑,天黑了,所有会动的物就要落地回巢,闻静说痛也是一个动物,天黑了就回来啃她的心。所以她们总在晚上陪她,看电影散步逛街跳舞吃夜宵直到筋疲力尽,不过是为了让她没时间痛,就用饵引走那个咬人的动物。恩美说,坚持21天你就能戒掉一个人,当21天过去的时候,闻静不是明明微笑着说唐逸洲与我无关了,闻静不是明明撕掉了他们的相片和信吗?
闻静回来了,走廊上响起戈葭的高嗓子,麦蓝和恩美赶紧出去把她俩拖进宿舍。
戈葭犹自嚷着,“奶奶的全世界的贱男人都是贱女人们惯出来的,给块糖你就忘了自己当初是怎么死的。”麦蓝生怕戈葭欺负闻静,在一边猛扯她的手臂,戈葭转头连她也骂,“放开啊,我不当头棒喝她就走回头路了,你们要白白看着她再回去重复一遍那些悲惨可怜吗,背叛就像杀人,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偷情就像狗吃屎,改不了的臭狗嘴!”
闻静半低着头,“戈葭说得有理。”
恩美问,“你觉得可以原谅他?”
闻静点点头,又摇摇头。
戈葭急躁道,“我真讨厌你这种人,黏黏糊糊软软塌塌一点骨气也没有!”
恩美和缓气氛,“你们让她自己说好吗,闻静,是不是唐逸洲知道自己最爱的是你,跟那个女配角分手了?”
闻静慢慢说,“没有,他们还有联系,是我自己找回唐逸洲的。”
戈葭跺脚,“受虐狂!”
闻静继续,“我本来是想事情定了才告诉你们,唐逸洲考上了他们老家的公务员,虽然陇南的小县城有些偏远,但他家的亲戚都能照应些,安安稳稳过日子该没什么问题。——我打算跟他一起回去,上个月就是去那边参加招聘面试。”
还是戈葭在急,“没救了!你!”
闻静喃喃地,“我跟他回去,那么远的地方,女配角不会不顾一切地跟去,只有我能为他这样。”
麦蓝忍不住了,她涨红了脸,但还是尽量平和地说,“你就不是宝贝吗,闻静,你就没有骄傲吗?”
两句话把闻静的眼泪惹了出来,戈葭在旁边叫,“看啊,是你欺负她的!”
闻静拼命擦眼睛,“我最对不起我爸妈了——养女儿有什么用呢,白白跟人家去了,他们花了那么多心血。”
恩美很实际,“闻静你先别哭,咱们商量一下,这件事有些冒险,你不顾一切跟他回老家,那个地方你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只能靠他,还有气候啊水土啊生活习惯啊,你想过没有,过日子是很实际的,有情不能饮水饱,万一有天真的像戈葭说得那样,你想过吗?”
“我想过。”闻静红肿着眼睛,那样子看来有些悲壮,“你们没有像我这样爱过一个人,所以你们也没法体会我有多疼!”
“我不为他,我为我自己!我为我自己这些年花费的心血、爱情还有时间!我没那么爱他,我心疼自己——这些年什么也没干成,除了谈恋爱这件事。我所有的心血、爱情还有时间都放在他身上,如果我放弃他,那就什么也没有了!”
“如果我放弃他,我就会抹掉这四年,这是我最年轻最美最快乐的四年,这四年有Z大的紫荆花和小红楼有北门夜市的珠江水和牛丸粉有又笑又哭又吵的802,有你们!如果我割弃他,就得连带把这四年把你们都割弃了,以后这个城市这个学校这段日子都是我的病,我会一辈子都不敢碰!”
“割去了,就再不是一个圆,以后再怎么修补也永远不是这个圆,——这是我的初恋啊!”
大家默然。
戈葭嘀咕着骂,“活该!谁让你放那么多东西进去,奶奶的谁让你那么傻!我就什么也不放,我才不会让大好青春的回忆被哪个狗屁男人毁了,呸,他们不配!”
恩美轻轻地拥抱着闻静,麦蓝想了半天才说,“他要是再敢,我肯定不放过他。”
戈葭乐了,“麦蓝同学耿耿于怀的一件事是,没踢到唐逸洲的致命弱点。”
恩美也笑,“别闹了,可不能随便踢,关系到闻静的一辈子幸福呢。闻静只是哭哭又笑笑,笑完又哭。”
而离别终将来临。
这是大学四年的最后一晚。
地上很乱,碎纸、包装带、纸皮箱,行李大部分都已经打包装好,高矮胖瘦地排在靠窗的墙角,如此亲密地挨着挤着也就是今夜吧,明天各自有不同的路向,不知那路上有什么风景,但大家只会从此越走越远。
戈葭拿着一部DV在拍,她说要让802的最后一晚永远保鲜,“喂,你们最好注意一下形象,胸罩什么的要戴好,小心裙底走光,DV没眼睛没道德底线的,拍到什么是什么,不排除哪天我起了邪念放在网络上。”
恩美正换衣服,连忙把床帘一拉,“拍闻静,闻静多贤妻良母啊。”
闻静在补麦蓝的背囊,背囊的肩带有点脱线,将就一下也能背,但闻静执意要给她补,找了几种配线才找到相近的蓝黑色,一针一针地细密缝。
“为什么我牛仔裤的窟窿你不给我补?”戈葭的镜头对着闻静。
闻静笑嘻嘻地说,“你那条是故意剪的,艺术青年装。”
“说一句话,快点,最后一晚。”
“我会想你们的。”闻静慢慢地说,“我会很想你们的。”
镜头开始跟随麦蓝,麦蓝正慢悠悠地收拾屋子,她把大的书报废纸捡起来捆成一扎,放在门口让清洁阿姨卖钱,又把屋里扫了一遍,桌椅摆好,又把桌子和床架擦了一遍。
“你没事干吗,明天就滚蛋了还给他收拾得这么干净,我那儿有大头笔,等会咱们在墙上凃几个大乌鸦。”
麦蓝摇头,“才不呢,咱们走了,802也要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这才是咱们对它的好。”
“说一句话,快点,最后一晚。”
“说什么呀?”
“随便,你没感想吗,想到什么说什么,快点!”
“就刚才那句吧——唉呀,你让一让,踩到我的拖把了。”
镜头推进麦蓝的大特写,麦蓝伸手遮住DV。
接下来是妆扮齐整的赵恩美,她端庄地面对着镜头,好像一个新闻播报员。
“嗯,802的姐妹们,胡闹的日子就要结束了,以后大家就要开始新的旅程,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人,什么事,但愿我们幸运、幸福,但愿我们常常见面,但愿我们永远不老。”
“好了,该我了。”戈葭把DV交给赵恩美,一屁股坐到桌上,她还是喜欢穿超短牛仔裤,两条长腿潇潇洒洒地荡着。
“说吧。”恩美道。
戈葭用手指卷着头发梢,忍不住笑,却遥遥指着麦蓝,“不准笑,再笑我掐死你!”
“好了,她已经被你掐死好几千次了。”恩美叹气,“说吧。”
“奶奶的你不能耐心点啊,我不需要酝酿啊,我是自来水啊。”戈葭又骂了一阵,这才对着镜头嫣然一笑。
“你们是我生命里的人。”才说一句,大家就乐开了,好酸啊。
戈葭又忙着吓唬这个威胁那个,乱哄哄一阵,这才重新开始。
“你们是我生命里重要的人。”她仍是一副很骄傲的样子,像是在宣布恩诏,“你们要珍惜‘重要’这两个字,我很少用,奶奶的。”
“不能说粗口哦,要注意形象。”闻静忍笑提醒。
“奶奶的我就是这个形象!”她又来了,“将来你们谁都不许忘记我,你们要天天想我,要给我写信,手写的用邮票寄的那种,email不算,我生日的时候你们要打电话给我,谁要敢不记得奶奶的我就飞过去掐死她!你们去旅游的时候要给我寄风景明信片,你们结婚的时候要请我做伴娘,你们生的孩子要叫我干妈,还有你,麦蓝,你的男朋友要让我过过眼,我同意了你才准跟他走。”
“这话不是说过吗?”麦蓝叹气。
“说过不能再说一次吗,就是怕你们忘了才再说一遍,才录下来!”
夜深了,最后狂欢的气氛仍不退减,有男生成群结队地在下面喊楼,某某某我爱你,某某宿舍我爱你们,女生们挤在阳台上回喊,也有人往下面泼水,倾盆而下的水浇在谁的身上,爆起一阵响亮的尖叫和笑声。
有人喊戈葭,戈葭,戈葭,暗幽里看不清是谁,戈葭嘻嘻哈哈地跑进宿舍抱了一堆缤纷的裙子,扬起手臂一件一件地扔出去,尖叫声口哨声震耳,喉咙都哑了,中区宿舍楼所有的阳台都挤满了人头,岭南炙热的盛夏夜晚,一星火就能烧起整个天空。
麦蓝还是在干她的事,每张床的栏杆都擦得锃亮,地也拖了两遍,天热,水渍转身就干了,浅绿色的滑面地砖明净如玉。闻静踮着足尖,跨一大步去拿东西,“麦蓝,这地干净得我都不敢走了。”
她这样忙着忙着,终于把自己弄累了,躺下睡觉吧。
戈葭却拦着,“今晚咱们别睡了,最后一晚啊还睡个屁啊!”
恩美在上网,外面很吵,想来也睡不着,闻静在摆塔罗牌,一张一张地恐怕也要捱个通宵,只有麦蓝要睡觉,她不管那么多,到时间就睡觉。
麦蓝躺下,戈葭在上床弄出各种声音,大声说话唱歌,收拾东西,摔摔打打,翻来覆去,顿脚蹬床,闻静一旁说,“让她睡吧,她是真累了。”
“她早睡了,这只没心没肺的猪,这样也睡得着。”
戈葭把自己折腾乏了,这才寂寂地躺了下来,犹不甘心,脚丫子踢着床尾的铁横条,“奶奶的少睡一晚上会死啊。”
突然听到麦蓝在下床冷冷道,“我醒着呢,满意了吧?奶奶的。”
恩美和闻静都大笑起来。
次日大家渐次离开,闻静最早,唐逸洲上来拿行李,低着头跟大家打招呼,只有恩美搭句话,麦蓝冷淡,戈葭虎视眈眈。
拖拖拉拉终于要出门了,闻静却不见了鞋,她趿拉着旧拖鞋屋里屋外地找,奇怪啦,昨晚明明放在床下面,难道是戈葭昨晚扔到楼下去了吗?又不敢问戈葭,唐逸洲又催得紧,别的鞋子都在打包好的行李里,搬到楼下去了,无奈何只好脚上这双了,正一一道别,麦蓝讷讷地拿出一双鞋,正是闻静那双。
“原来是麦蓝藏的!”戈葭叫。
“又不是藏,帮她擦一擦嘛——”麦蓝眼睛看着旁处,不会撒谎的人没说真话,就是这个表情。
闻静眼眶一热,她知道麦蓝的孩子气上来了,但时间仓促,不能多说什么,又怕把别离的场面弄得太伤感,只能紧紧抱一抱她就走。
麦蓝不敢下楼,只趴在阳台上看闻静上了出租车,风风火火的样子,走喽,不是寒假暑假,也不是旅游上街,走个几天一个月还回来,车开出这个门,就不再回头了,她张开嘴咬了咬阳台的瓷面边角,真是硬。
戈葭戏谑着,“你的智商有多高啊,藏人家一双鞋,她就不走了。”
恩美走的时候才好笑,于试明明已经开动了车,速度由慢到快,恩美从车窗里忘情地招手,麦蓝戈葭一路跟着跑,大家都泪眼濡湿的样子,如此感人的送别场面。谁知于试的车突然又停了,某个零件可能出了问题,呃,这就有点尴尬了,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真情流露也疲劳了,就这么面面相觑,彼此大笑起来。
然后是麦蓝,佛山那边有专车来接毕业生,麦蓝的行李不多,还是一个拉箱一个背囊,却也是出门之前找不到鞋,不用说了,还有谁呢。
“我没藏你的鞋,我没那么幼稚。”戈葭得意洋洋。
麦蓝笑起来,“那不正好吗,我不走了,本来就不想走,我就在802赖着,断水断电也不走,除非他们出动武装把我撵出去。”
也是玩笑而已,到底还是走了。
黄昏时分,802已经空空荡荡,戈葭把所有的灯开了,也还是灯火通明的空空荡荡。
床铺空了,麦蓝擦净的床架和床板此刻更显得空,戈葭坐在麦蓝的床上,锤了一下床板,自言自语道,“你以为这床会多谢你啊,搞得这么干净,你以为它会舍不得你啊。”
她横躺在麦蓝的床上,“这张床是我的啰,我赢了,我抢到下床啰,麦蓝你来跟我打架啊!”
终于还是没意思了,这才站起来,踢踢桌子腿,敲打一阵桌子,或者尖着嗓子叫几声。
静静地。
她再也不会遇到这样的人,以后遇到的那些再好玩再精彩都不算,都不是这个地方,这个时间,这些人。
这些笨床会记得她们吗,这间小宿舍会记得她们吗,还有那个总是漏的破水龙头,总是响得吵耳的转扇,总是电压不足闪啊闪的白炽灯,会记得她们吗,会想她们吗?
戈文宇又打了一次电话催她,该走了。
“我爱怎么写就怎么写,我爱怎么凃就怎么凃。”她还是拿出大头笔,却不是在白墙上,而是门后墙角不显眼的地方,黑黑地写下一行字。
2002年6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