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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长生城

“嘘。”商明冲身后牙齿打战的骑兵示意,那是一个来自姐妹泽的增兵,紧握弓箭的手犹自微微颤抖。骑兵队悄无声息地在双峰岭的宽阔谷地中行走,左右两座高大的山峰间隔大约三里地,满目苍翠的山坡上,布满一个个黑乎乎的山洞,像一张长满麻子的脸。这些山洞原本是鬼斧部族的家园,有些是天然的,有些是经年累月开凿的,其中大部分互相连通,在山腹中形成四通八达的复杂通道。鬼斧部族已经被驱逐出双峰岭,现在这里的主人正是骑兵们害怕的理由。

在进入双峰岭之前,柳长兴已经让两员将军知会所有兵士。骑兵队如临大敌,全军戒备,人人弓箭在手。阵型变为环形队列,粮草辎重被团团围在中心,前后都有数名斥候负责侦查。铃儿和梁丘红跟随在一辆马车边上,马车里躺着两头幼崽和它们的奶妈。铃儿注意到梁丘红攥着黑金斧木柄的手抽动着,嘴唇抿紧,眼睛始终留意着左右的山峰。梁丘红的样子有了很大变化,头发干净利落地拢在头盔里,身上穿着链甲,红色斗篷垂在身后,看上去就是个普通骑兵,只不过她手中的武器是斧头,而非长枪。

被带回营地后梁丘红所经历的第一件事,是铃儿帮着她一起洗了个澡。当铃儿拿出携带的澡豆和油茶末,梁丘红眼中浮现的表情让铃儿暗自好笑,自己第一次注视这些东西时大概就是这样的眼神。她们洗澡的地方是营地附近一个小小的水塘,天还黑着,顺子和榔头在不远处为她们把风。梁丘红脱下满是虱子的毛皮背心钻进水里时,铃儿不禁有些惭愧,对比自己相对瘦弱的身体,梁丘红则饱满得多。她十九岁,已经是个成熟的大姑娘。铃儿像阮小翠当时为自己做的那样,替梁丘红清洗身体和头发,并且在洗完之后,按照梁丘红的要求,取出匕首将她的头发剃短。短发不容易长虱子,也方便塞进骑兵头盔里,因为柳杰已经为她找来一套尺寸最小的链甲。当铃儿陪着身着链甲的梁丘红与望风的顺子和榔头汇合,顺子赞许地频频点头,榔头则呵呵傻笑。梁丘红摇身一变,从脏脏的部族少女变成了个清秀的邦国兵士。之后几天,她几乎不说话,即便晚上和铃儿挤在小小的帐篷中,她也沉默不语,她的眼神像寂静的山谷。只有当晚间扎营,幼豹欢快地在铃儿身边嬉戏时,寂静的山谷才仿佛涌入一阵微风,但也只是稍纵即逝。而此时,梁丘红的眼神不再安静,里面充满着警惕,仇恨和期盼。她在期待山精进攻,好让她有机会用父亲的斧头为族人讨回血债。

铃儿的视线掠过那一个个黑暗的洞窟,她知道,山精就藏在里面,她甚至能感觉到它们窥探的阴冷目光。突然一侧的山头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紧接着又是一声啼哭,却是另一侧山头发出的。一声接一声的啼哭不断响起,在两边的山峰间往返,回荡,似乎有一个孩童在四处奔行游走。哭声越来越密集,终于左右连成片。兵士们毛骨悚然,纷纷弯弓搭箭,对准看不见的敌人,个别紧张过头的骑兵手中的羽箭拿捏不住,“嗖”地射出。传令兵沿着队伍奔驰,高声大喊:“不要放箭,稳住。”一声女人的惊叫响起,细若游丝却又清晰可闻,女声在空气中漂浮,于是婴啼渐渐消失,女声不断涌现,最后汇聚成千百个女人尖叫,哭喊,啜泣。声音如此凄厉,不少兵士不得不用双手捂住耳朵。铃儿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景,下意识拔出了匕首。梁丘红骑马靠近她,按住她的手。“这是山精模仿的人声,受不了的话,塞上你的耳朵。”梁丘红大声喊道。她声音很响亮,仍然差点被山精的嘈杂吞没。

铃儿把匕首插回腰间,冲梁丘红咧嘴一笑:“你终于肯说话了。”

“如果山精攻来,跟紧我!”梁丘红显然没听见铃儿在说什么,继续大喊。

然而梁丘红的希望落空了,山精除了不断地尖叫,并没有进一步动作。面对装备精良的一千五百大军,它们选择了隐忍。最终骑兵队安然无恙地穿过了双峰岭的开阔谷地,将两座门户般的险峰抛在了身后。兵士们长出一口气,将弓箭背回到身后。

梁丘红抽打马匹来到队伍前方,找到柳长兴。她的马是从部族带来的,瘦骨嶙峋,毛发稀稀拉拉,两侧的肋骨隐隐可见,柳长兴曾建议她换一匹,她坚决不肯。

“侯爷,为什么不攻击?”她高声问。

“为什么要攻击?山精并没有攻击我们。”柳长兴反问。

“你有这么多兵士,可以一举歼灭它们,收复双峰岭。”

“不行。”柳长兴摇头,“目前我有更重要的事做,不能耽误。双峰岭地形复杂,山精极易藏身,如果要彻底清剿需要好几天,或许更久,我没有时间。”

“这是最好的机会!”梁丘红压抑着怒气说。

“是你最好的机会,对我而言,这不是个好时机。”柳长兴平静地回答,“我只答应你父亲照顾你,没说帮你们夺回家园。但是请相信我,在适当的时机,我会出手相助的,只不过不是现在。”

“什么时候才是适当的时机?”一心雪恨的女孩显得粗鲁无礼。

“我们返回的时候。”柳长兴平静依旧。

“我的族人等不了那么久,我这就去找他们。”梁丘红拉转马头,被商明横过马身拦住。

“红姑娘,你现在回去部族,只会被迫嫁给某个男人。你的部族不会指望你带领他们夺回家园,只会要求你多生几个孩子补充失去的人口。侯爷既然答应你父亲照顾你,你就应该信任我们,也应该像尊重你父亲那样尊重侯爷。等我们料理完自己的事务返回时,我以顶峰勇士的名义起誓,一定帮助鬼斧部族扫平那些山精。”商明声若洪钟。

梁丘红沉默良久,开口说道:“我父亲叫我红儿,以后你们也叫我红儿,红姑娘什么的我不习惯。顶峰勇士,能教我战斗吗?”

“你可以叫我商将军,顶峰勇士什么的我也不习惯。”商明机智地回击了一下,“你得换匹好马。你继承了父亲的力量,徒步战斗不是问题,我希望你也能学会马背上的战斗。部族的马太瘦弱,承受不住黑金斧的重量。”

“就这么说定了!”梁丘红朝商明伸出手。商明点头,两人互相握住对方的前臂。

“我帮你挑匹马,跟我来。”柳杰朝后队骑去,梁丘红催动马儿跟上。

“谢谢你,商将军。”两人离去后,柳长兴说了句。

“把她交给我吧,侯爷,您够忙的了。”商明和柳长兴相视一笑。

“侯爷,您真打算返回的时候扫荡山精?”罗清泉忍不住抱怨,“我的话您是一点都没听进去啊。”

“我很尊重你的意见,罗将军。接着!”柳长兴将手中的酒袋丢给罗清泉,“我不会自己去攻打,到了长生城,我将向父王提出,请他出兵帮助鬼斧部族。双峰岭位于大间隙地北端,离长生泽比较近,这里的山精不扫除,会成为长生城的心腹大患。”

“王上会同意吗?”罗清泉拿起酒袋喝了一口。

“我相信能说服他。”

但愿你是对的,罗清泉心想。对于邦国而言,大间隙地是绝不轻易涉足的荒野,没人在意生活在那里的部族死活,王上也不例外。倒是有更多人恨不得他们永远消亡,因为大部分山岭部族并不友好。

“下午就能脱离大间隙地,进入长生泽范围。今天要不早点扎营,这几天每天都急行军,队伍相当疲乏。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傍晚我们可以抵达长生城。”罗清泉把酒袋交还柳长兴,同时建议。

“好,就照你的意思办。”

柳长兴话音刚落,铃儿骑着“吞云”飞快地掠过他们身边,放声大笑:“哈,我最快。”

“你又耍赖,我们还没跑,你就冲出去了!”柳杰骑着他的“逐风”紧随在后,怒气冲冲地喊。然后是第三骑经过,上面坐着梁丘红。梁丘红咬着牙,猛抽马匹,她的骑术不如柳杰,马匹不及“吞云”(尽管柳杰刚替她选了匹好马),但是丝毫没有认输的打算。最后慢悠悠驰来的两骑是顺子和榔头,顺子经过的时候还不忘在马背上向柳长兴行礼。

“我去拦住他们,这儿是大间隙地,万一他们超过了斥候,可能有危险。”商明提起缰绳就要追赶。

“不用了,有杰儿在,他会阻止那两个野姑娘。”柳长兴呵呵乐道,“罗将军,我改主意了。孩子们始终和我们一起行军,既然他们那么有精神,我们的兵士怎能不及他们?一切照旧,天黑后再扎营。”

次日下午,从星伴城出发经过十天跋涉跨越整个长眠平原后,长生城终于出现在视野中,它的背后就是百泽第一大湖泊,长生泽。总共有五条河流汇入其间,周围的细小水道更是数不胜数,蛛网般向外辐射,灌溉着南方的长眠平原的一部分,以及西北方大半个长生平原。这里是百泽的源起之地,人口众多,是著名的鱼米之乡。队伍距离长生城约十里地时,传令兵来报:“侯爷,王叔亲自来迎。”

“知道了。”柳长兴朝罗清泉,商明以及柳杰说道,“跟我来。”四人驱马越过先锋队,来到队伍最前方的斥候身边。斥候吹响了号角,全军停下前进。一队骑兵正朝他们行来,速度不紧不慢,当先的掌旗手高执旌旗,淡黄色的旗帜上绣着水纹图案。骑兵们服饰华丽,红色的缎袍罩在银色铠甲外,蓝金相间的丝质斗篷垂在身后,长枪上绑有红缨,带有护鼻的头盔上有金色的水纹标记。罗清泉和商明对望一眼,前来迎接的是百泽君王的御前卫队,这可是极高的礼遇。柳长兴等人翻身下马,静静等待。护卫队不多久来到跟前,掌旗手身后一名健硕老者越众而出,从马上跳下,大笑着阔步前来,一把抓住柳长兴的手说:“你终于到了,怎么这么晚?”他是柳长兴的叔叔,前任眠月侯柳放。他的头盔银光闪闪,黄色羽毛随着微风轻轻摆动。柳放目前的职位是统领御前卫队的将军,同样是将军之职,作为长生城的直属,他的官阶高于佩戴绿羽头盔的商明和罗清泉,仅次于赤羽的封侯。

“动身迟了,不久前受了点小伤,王叔。”柳长兴微笑着回答。

柳放意味深长地看了柳长兴一眼,轻声问:“现在伤好得差不多了吧?你的事我们大概听说了。”

“现在没事了,王叔不用担心。”

“那个是你儿子?”柳放望向柳杰。柳长兴朝儿子招手,柳杰走到两人身边。“这是我长子柳杰,六年前王叔见过。”

“叔公。”柳杰行礼。

柳放松开了握住柳长兴的手,将双手搭在柳杰肩膀上使劲摇了摇,由衷地赞叹:“想不到六年不见,长成真正的男子汉了,许婚了没有?”

“还没有。”柳杰回答。

柳放一愣,对柳长兴说:“没记错的话你长子十七了吧?如此高大英俊,竟然还不娶亲?”

“孩子不懂事,心气傲,谁都看不上。”柳长兴笑笑。

“哦。”柳放恍然,摸摸柳杰的头,“不怪你,眠月封臣里确实没几个相貌出众的。不过长生城就不同了,这里人杰地灵,美色如云,你的婚事包在我身上。你也是这么想的吧,长兴?”

“王叔,本来我想拜托您这事的,想不到您不等我张嘴就接下了。”两人哈哈大笑。

“长兴,你这次带了多少人来?”柳放朝队伍后方看去。

“一千五百人。您似乎不怎么惊讶,王叔。”

“你是最后一个到的,我当然不惊讶。垂枫侯,高丘侯两天前就到了,你的两个弟弟各自带了一千人,你们是不是互相商量好的?”柳放朝柳长兴挤挤眼。这明显是一句调侃,柳长兴笑而不答。

“不管带了多少兵士来,进城人数不能超过一百,其余兵士我会派人带去城外湖畔驻扎。你赶快安排下跟我进城,王上急着见你。”柳放在柳长兴耳旁说。

“不能等到明天吗?”柳长兴有点讶异,“我刚到,总要安顿下。而且长途跋涉累得很,我本想着好好睡一觉呢。”

“别抱怨了。你来得最晚,王上已经有些不高兴了,况且……”

“况且什么?”

“你见到王上自然就知道了,我们走吧。”柳放的表情显得有些凝重。柳长兴注视了他一会儿,转身向自己的两员将军下令。商明将带领九十余名事先选定的亲兵和精锐跟随进城,顺子,榔头尽数在列,而罗清泉则将率领其余人马前往湖畔待命。一切安排停当后,柳长兴与柳放齐头并行走在掌旗手之后,缓缓进入长生城。

铃儿和梁丘红两人的眼睛顿时忙不过来了,她们从来没见到过如此众多而又富丽堂皇的建筑。商铺,酒铺,客栈,民居分列街道两旁,形制优雅,雕刻精美,外面裹以各种颜色的彩漆。房顶上的瓦片莹润鲜亮,色泽同样五花八门,却不纷乱,与建筑上的彩漆巧妙搭配,使得每栋房屋都成为一幅独有的影画。人流在街道上穿行,衣着华美,装扮精致,浓香扑鼻。即便是沿街叫卖的小贩,都穿戴得干净整齐,似乎不是来谋生,而是参加某种庆典。相比之下,星伴城显得黯然失色,那里的房屋大都为石制,保留着岩石本来的灰色,城里大部分是渔民,身上永远带着一种淡淡的腥味。柳杰不禁皱起眉头,这种异香让他非常不适应,他更喜欢熟悉的鱼腥味。他很惊讶六年前的自己竟然没有觉察出这一点,当时他看待周遭事物的眼神就如同现在身边的两个女孩。

当队伍穿过喧闹的街道和市集,通过一扇恢弘的布满铜钉的红漆木门进入内城时,两个女孩的眼神只能用膜拜来形容了。内城的正中心是王宫,被一圈高大的红砖墙包围。这是铃儿来到这里后第三次见到城墙了。先是长生城四个马身长度的厚实外城墙,进入长生城的南门时仿佛穿过一条隧道。然后是内城城墙,高度略矮,厚度也只有外城墙的一半,再来就是王宫的城墙,与内城墙等高等厚。王宫占了内城小半面积,剩余的地方分布着一座座大宅,错落有致。这些大宅是王亲以及重臣的府邸,用来招待贵宾的别馆也在其中。柳放指派了十名御前卫兵带领柳长兴的眷属及手下去下榻的别馆,他自己则领着柳长兴和护卫队直奔王宫而去。在柳长兴的要求下,装载着三眼林怪尸体的马车也随同前往。

“这是什么?”柳放狐疑地看着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尸体,从外观很难判断是什么东西。

“给父王的礼物。”柳长兴回答。

柳放会心地一笑,不再多问,队伍鱼贯进入王宫,在第一进的驻马殿下马,然后步行往寝宫方向走去。柳长兴一愣,问道:“父王在寝宫?”

“是的。”柳放回答,自从进入王宫,柳放的笑容不见了,面色阴沉。

柳长兴看看天色,离日落还早,照道理,君王此时应该在议事殿或者御书房理政。

“父王的身体如何?”他漫不经心地问了句,柳放的沉默证实了他的猜想。

护卫队在寝宫外停下了脚步,迅速分散到四周,回到他们原本该在的位置。柳长兴跟着叔叔进入美轮美奂的宫殿,穿过长长的廊道,来到寝宫中心的露天花园中。柳豪,自己的父亲,百泽的王上,正躺在一张软塌上,穿一件白色的丝睡袍,披散着头发,容颜憔悴。周围有几名宦臣垂手肃立,花园中十分安静。柳长兴走到软塌前,单膝跪下,握住父亲的手,轻声呼唤:“父王。”

柳豪睁开眼睛,看见自己的长子,露出欣慰的笑容。“你终于来了。后天便是我的寿辰,你就不能早来几天?”

“我不知道您病了,不然一定……”柳长兴喉头干涩。

“来了就好。”柳豪重重挤了一下他的手阻止他说下去,“你们退下,让我们父子说说话。”他告诉身边的宦臣,然后对边上的柳放说:“王弟,把相邦请来。”

“我这就去。”柳放大步离去,花园中只剩下父子二人。

“你怎么了,父王,生了什么病?”柳长兴关切地看着父亲,柳豪的消瘦让他心惊,眼前的干枯老人很难让人将他和那个曾经无比威严的君王联系起来。

“我快死了,长兴。”老人连笑容都显得虚弱,他拉开丝袍,左胸上有一个巴掌大的肿块,布满血丝。“医师说,肿块还在生长,随时可能触及心脏。”

“医师说了还有多久吗?”柳长兴声音微微颤抖。

“没有医师敢说,但他们的私下议论我却知道,任何时候都有可能。”

“您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柳长兴紧紧握住父亲的手。

“其实也就两个月时间。两个月前胸口的肿块不过蚕豆大,我始终没放在心上。等到一个月后肿块有半个拳头那么大的时候,我还坚信能治好,可是我的身体并不同意。医师用尽了各种方法,都无法阻止肿块生长。尤其是最近,我觉得力气每时每刻都在流失,我相信医师们的判断是对的,哪怕明天就死我也不意外。”柳豪自嘲地笑笑,他的生命正在燃烧殆尽,唯独不愿熄灭的是他眼中的意志。“不过你放心,我会撑到把该做的事做完。你应该猜到被我喊来的原因了吧?”

柳长兴点点头。“不光是我,所有人都猜到了吧。两个弟弟知道您的病情了吗?”

“我还没见过他们,也没让人告诉他们,不过假如有人告诉我他们跟你一样完全不知情,我肯定会大笑。他们任何一个人,都比你更关心我。王公重臣每年都会收到他们的重礼,以随时了解长生城的一切,在长生城与垂枫,高丘间往返的信鸽比臭水沟里的蚊子还要多。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比谁都清楚。”老人的口气透着几分奚落,“我真后悔同意你出任眠月侯,那里离我最遥远,信鸽送封信都得飞个几天。你总是迫不及待地逃离我,越远越好。现在好了,很快你将永远摆脱我,再没人逼你听不想听的话了。”

“别这么说,父亲。”柳长兴将脸贴在老人干枯的手上,泪水顺着手背滑落。

柳豪看着儿子,露出难以捉摸的笑容。“自打你五岁以后我就没见你哭过。不过现在我可以确信,我的葬礼上,你会为我落泪。当然,你的两个弟弟一定哭得更大声。起来吧,我的孩子,别跪着了,坐在我身边。”

柳长兴抹去眼泪,站起身坐在软塌边缘。

“百泽是你的了,后天寿宴上,我会当众宣布由你继任君王。”老人意外地没有从长子脸上看到任何表示,“怎么,不愿意?”

“我愿意,父亲。”柳长兴轻声说,“只是,我能不能晚些时候再继位。”

柳豪觉得不可思议。“我想你清楚我随时会死吧?如果你说这话是为了希望我多活几天讨个吉利,我倒也不反对,可惜我知道你不是这种人。说吧,有什么事能重要过继承王位?”

柳长兴犹豫再三,将极热之地发生的事告诉了柳豪。老人愣了半天才开口:“所以,你为了这么件稀奇古怪的事要远赴其他邦国?你知道游遍四个邦国要花多久?等你回来时,王位早就不属于你了,你的某个弟弟会迫不及待地坐上去,不管用什么方法。而那时,我已经埋在地下烂得只剩骨头。你真打算这么对我和百泽?”

“父王,我可以先继位,然后请人摄政,这样行吗?”

“你请谁摄政?真正能让你信任的人是谁,告诉我。”

柳长兴无语,他最信任的人是自己的家人,是阮小翠,可是让妻子摄政他无法说出口,朝堂也不会答应。“王叔呢?”他尝试同父王一起找到解决办法。

柳豪笑了,笑容里充满嘲讽。“面对权力和王位,谁也不能信。你敢把它交给任何人,就要做好永远失去的准备。长兴,你冒不起这个风险,相信我。为什么一定要亲自去?就算那是神谕,你派人去不就行了?你属于这里,属于你的臣民。”

“父王,外面的世界在变化。还记得您告诉过我关于大邦国时代如何终结的历史吗?山精林怪各地作乱,人类四处受敌,死伤无数,大邦国由此一蹶不振,分崩离析,才有了今天邦国林立的局面。精怪正在卷土重来,而且势头更为猛烈。以大邦国之强盛,尚且抵挡不住,如果百泽不与其他邦国联合而是偏安一隅的话,后果不堪设想。父王,既然您让我继承王位,我就要为了百泽的未来着想,我要让百泽能够存活下去。”

“你凭什么认为邦国有覆灭的危险?就算最近山精林怪活跃了点,也不至于强大到能胜过我们的精兵。”

“父王,您错了。”柳长兴目光灼灼地看着父亲,“双峰岭被数千山精占领,在那里延续了几百年的部族被赶了出来。来长生城的途中我遇见一只三眼林怪,有两个人那么高,还会说我们的语言,我差点死在它手里。我把它的尸体带来了,您看过后就会明白我在担心什么。”

“尸体在哪?”柳豪问。

“就在寝宫门外。”

柳豪拿起软塌旁的金铃摇了摇,两名宦臣踩着软底鞋羽毛般飘来。

“把眠月侯带来的东西搬进来。”他吩咐。不多久,数名护卫抬着林怪的尸体放在花园中,解开了外面的裹布,露出可怖的真身。兵士们吃了一惊,压抑着恐惧迅速退开。虽然时隔了几天且气候炎热,但是尸身并未严重腐烂。林怪的皮肤干裂如树皮,体内水分含量也很低,主要存于内脏。腐烂由内而外,极为缓慢,故而外表几乎和未死去时一样。柳豪在柳长兴的搀扶下坐直身体,林怪三只血红的眼睛正面对着他们,身形宛如巨人。老人变了脸色,比原来更为苍白。眼前的东西已经不是大家所熟知的林怪,而是另一种生物,散发着莫名的邪恶。

“水神福佑……”百泽君王闭起了眼睛,慢慢躺倒。

“王上,要抬走吗?”一个御前护卫问。

“不用,相邦马上要到了,让他们也看看,你们先出去吧。”柳豪望向儿子,“你是想借着寻找五芒石的机会顺便游说其他邦国?是叫五芒石吧?”

柳长兴点头。“但那不是我的主要目的。长者告诉我极热之地是最古之神的归所,也许神在指引我们如何面对即将到来的灾厄,我想看看从中是否能找到方法。”

“长兴,不要光顾着面前的林怪,你的敌人不仅是它们。忘了你所遭受的暗算了吗?我们都清楚那是谁干的,只是无法确定是哪一个。你如果连王位都坐不稳,又如何替百泽的未来着想呢?好好想想我所说的,不要忙着作决定。”

“我当然没忘,父亲。”柳长兴的目光变得尖锐,“所以我带了一千五百人来。我会和两个弟弟好好谈论下这件事。”

“不巧的是,他们也都带了足够的人马。”揶揄之色再度涌现在老人的眼中,“君临百泽后我度过了十九个寿辰,还没有一次像今次这么热闹,偏偏这还是我最后一个寿辰。你们三个儿子也算是尽了孝啦,在我临终前,搞出这么大排场。不过我猜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你居然能轻易拉出一支一千五百人的队伍。眠月封地可是最小的封地,当地那些世家大族又出了名的吝啬和桀骜不驯,看来你把他们调教得不错。”

“我只是暗示了一下他们我有可能继位。当赢面极大的赌局放在眼前,再吝啬的人也会下注。”

“你继位之后,打算怎么处置那个暗算你的人?”

“如果他不叛乱,我先收回他的封地,派我次子和亲信过去接任。至于他,就在长生城终老吧,我不会杀他,也不会让他进入朝堂,毕竟我们流着同样的血。”

柳豪看着儿子,眼里充满欣慰。“我就知道我没选错人,你的宽厚将成为百泽最大的福分。你放心,长生城的军队会效忠于你,御前护卫队会效忠于你。如果有人起心作乱,你自己的人马和长生城的军力合作一处,将轻松解决。不过我警告你,一旦寿辰之后我宣布你继位,不要让你的两个弟弟离开长生城,等到查明谁是主谋,接管他的封地后,再作其他安排。如果我是你,第一件事就是把他们软禁起来。”

一名宦臣踩着轻柔的步伐走过来禀报:“王上,王叔和相邦在外面等候。”

“让他们进来吧。”柳豪挥手。

片刻之后,柳放与一名身着青色官袍的文官来到花园中。两人显然被池塘边三眼林怪的巨大尸体吓了一跳,向柳豪行礼的同时,眼角还不断偷偷瞄着死去的怪物。

柳长兴从父亲的软塌上起身,垂手站到柳豪身后。“好久不见,何相邦。”他率先说道。

何相邦赶紧收回视线,恭敬地答道:“眠月侯安好。”相邦何子欢年过半百,但是保养得极好,面皮紧致,黑色长须及胸,没有一根花白。照理说相邦地位仅次于王上,一般会由迁回长生城的前封侯担任,很少用外姓。这个何子欢是个例外,深受柳豪信任。

“起来吧。”柳豪摇摇铃,命令宦臣搬来镂空楠木圆凳,让两位大臣坐下。

“王上,这是?”何子欢看着尸体问。

“长兴,这就是你的礼物?是头林怪?”柳放已经猜到,几乎同时发问。

“两位大人,这只三眼林怪,被我和商将军合力击杀于大间隙地中的荔枝林中。”柳长兴说道。

“相邦,这种奇特的林怪典籍中可有记载?”柳放问何子欢,何相邦可是出了名的饱览群书,博闻强记。

“没有。”何子欢摇头,“至少我看过的典籍中没出现过。”

两人一齐望向柳长兴,既然柳长兴不远千里将尸体带到长生城,必有用心。柳长兴会意,接着说道:“我是想告诉父王以及朝堂,大邦国瓦解时期的黑暗年代可能又要到来,我们应当早作应对。”

“眠月侯觉得该如何应对?”何子欢问。

“组织兵力,对大间隙地进行清剿,以免它们继续壮大。拿双峰岭来说,里面藏着数千山精,我想请长生城出兵予以除灭。”

何子欢沉吟着说:“大间隙地里有不少山岭部族,我们之所以很少涉足,也是不想和部族起冲突。如果贸然闯入,万一和部族先打起来怎么办?”

“从双峰岭鬼斧部族的情况看,如果我们再不出手,山岭部族将不再是大间隙地的主人。鬼斧部族可是长眠平原上首屈一指的大族,现在只剩下不到两百人,而且大部分是妇女儿童。一旦山精林怪掌控了大间隙地,势必会往外扩张,那时候我们想躲也躲不掉。”

柳放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让山岭部族先死绝我们再出手不是挺好?”他对鬼斧部族深恶痛绝。在他掌管眠月封地期间,每次去长生城经过双峰岭,都免不了起冲突,他的儿子甚至命丧鬼斧部族手里。柳放曾经派军攻山,最后面对那里连绵不绝的洞穴,无功而返。

“王叔,山岭部族也是人…….”

“是野蛮人,是敌人。”柳放强调。

“……可以成为朋友和盟友,尤其是现在。”柳长兴似乎没听见,自顾自说道,“别忘了在瓦解时期,他们与精怪英勇作战,和我们一度是盟友。即便在大间隙地形成以后,他们与山精的争斗也从未停止。”

“但也是在那段时期,他们的势力蔓延开来,原本他们只是蜷缩于沙泉以西的未知荒漠中,现如今却遍布所有间隙地。要知道,间隙地原来可都是邦国的疆域。依我看,瓦解时期的黑暗年代仅仅是我们的黑暗年代,他们反而是最大的受益者。我听说过,‘山下之盟’,与部族之间古老的盟约确实存在,但是如今已经被所有人遗忘,包括部族自己。”鉴于柳放的表态,何子欢干脆也直言不讳。

“部族没有忘记。”

“真的吗?”相邦意味深长地一笑,“如果他们记得,那么背誓的就是他们。他们劫掠我们经过间隙地的商旅,敲诈勒索,甚至杀伤人命。”

“他们的存在,限制了大间隙地的山精林怪数量,才给我们带来了这么多年的和平。”柳长兴提醒两位大人。

“也许吧,又或者没有他们,我们早就收复间隙地了呢。”柳放放缓了口气,“长兴,我知道你和他们相处不错,然而山岭部族贪得无厌,得寸进尺,他们和精怪一样都需要被限制甚至铲除。”

“够了……咳咳咳……”柳豪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三人的争论,他们默默地注视着王上,柳长兴轻轻替父亲拍背。柳豪顺过气后开口说:“你们讨论得如此激烈,是明天就要出兵吗?我倒是明天就可能死去,或者今天。我们先把最重要的事给办了。相邦,你起草一份诏书,昭告臣民我的长子柳长兴将成为新任百泽君王,起草完后盖上我的印章拿来给我署名,今天就要。明天晚上在寝宫花园设宴为三位封侯接风,除了你和王弟,不邀请其他人,我得留着气力应付后天的寿宴。我希望你们知道,即刻起,长兴已经是你们的王上了,你们一个是相邦,一个是御前卫队的统领,他的安全由你们全权负责。封侯各自都带了不少人马来,我要你们协调城防守军和御前卫队,确保城外封侯们的部队不起冲突。至于你刚才提到的事,长兴,等正式继位后,再慢慢商议吧,不急在这一时。我很累,今天说得太多了,我需要休息。如果没有其他事,你们告退吧。让卫队把那东西弄走。”他指了指林怪的尸体。

柳放和何子欢齐声向柳长兴贺喜,三人告退后,往寝宫外走去。在经过议事大殿时,何子欢向柳长兴道别:“眠月侯,请容许我暂时用原来的称呼,我要留下来起草诏书,就不送了。”

“相邦辛苦。”柳长兴点头作别。何子欢离去后,柳放带领御前卫队护送柳长兴回别馆,途中他对柳长兴说道:“山岭部族的事你千万要三思。即便你成了王上,我的立场依然不会变。”他顿了一顿,“长兴,他们杀了我儿子。”

“我会考虑的,王叔。”柳长兴轻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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