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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流亡集

“为什么叫白水河?”柳杰倚在船舷,看着略带红色的河水问。明明是红的嘛。

“现在还不是汛期,到了真正的雨季,长生泽湖水泛滥,白水河是主要泄洪道之一,那时候的河水疾如奔马,水浪翻腾,到处是白色的水花,所以叫白水河。”戚定钧站在他身旁回答。跟柳杰一样,他赤着上身,头上戴着斗笠,肩上搭着蓑衣。雨水顺着斗笠的边沿滴下来,与他身上的汗水融为一体。

“为什么当时让我们走白水河?红土河更宽阔,也更深入高丘。”

柳杰的问题不是没有原因的。长生泽有两条主要的支流通往高丘,其中之一的白水河抵达高丘南端的秋蝉渡口后,折而向西,再转弯流向西南。“几”字型的白水河只能说与高丘擦身而过,它最终流出百泽边境,进入千岩谷地,继而消失于地表成为地下暗河。千岩谷地是百泽和云台的界限,夹在两个邦国之间的巨间隙地。位于白水河东北方向的另一条河流红土河则是连接高丘之泽与长生泽的主要航路,河面宽几倍,水流即使在雨季也不太湍急,更适合行船。

“当然是为了安全。白水河比较窄,水流也急,走这里的船只不多,并且它只经过秋蝉渡,是相对冷僻的航线。”戚定钧舒展了一下身体,雨滴落在手臂上痒酥酥的甚是舒服。现在是正午,空中阴云密布,豆大的雨点疏密有致地从天而降,为大地山水罩上一层轻纱。淋在雨中非但不寒冷,反而让戚定钧觉得清凉,难耐的暑气暂时退却,不过毫无疑问很快将来得更为凶猛。

“看不出你这个画师懂得还不少。”

“我虽然没离开过长生城,但是各地的景胜还是略知一二的,原本我打算等祖奶奶过世后独自游历四方,所以事先作过一点了解,定了些目标。”

“哦?有哪些目标,说来听听。”

没等戚定钧回答,铃儿的声音从另一边船舷传来。“甲板上没其他人吧?”她攀附在船身外侧的麻绳上,只露出一个脑袋。

“没人,上来吧。”柳杰回答。

“你们俩个不许回头。”铃儿警告。

戚定钧不由微笑,柳杰没好气地回答:“没人想看。”

铃儿翻过船舷站到甲板上,湿漉漉的长发垂在身后,身上只穿着单布背心和短裤,此时浸透了河水,紧紧贴在身上。永亮之银的链子挂在她颈间,蚕丝香囊在她胸口晃动。铃儿从箩筐里拿出布裙,裹住身体,一溜烟穿过甲板下到储物层去了。接着传来“啊”一声惊呼,顺子红着脸从储物层钻出来。

“好看吗?”戚定钧戏谑地问。

顺子脸涨得更红。“戚画师别开玩笑,那可是大小姐,我才不敢看。”

柳杰也忍不住笑了,问顺子:“红姑娘醒了吗?”

“早醒了,正等着大小姐帮她一起擦洗身体。刚才如果不是我拦着,两人就一起下水了。”

“她腿上的伤没事了?”柳杰颇为惊讶,就算部族的恢复能力强过普通人,梁丘红好得也实在太快了点。

“已经结了薄薄一层痂,里面的血肉快长好了。”顺子脱去身上衣衫,只剩下裤衩,露出精瘦的身体,“我也下去洗一洗,身上尽是咸鱼味。”说着他蹿入河里,像一尾鱼般轻盈地游动起来。

万伯的渔船停靠在白水河一个僻静的岔道里,离开主航道有一段距离。这是戚定钧的主意,他嘱咐万伯天亮后只要看到河流有岔道就将船驶入,然后停靠休息,等入夜后再借着月光上路。白水河虽然船只较少,但是为了以防万一,他们还是能避则避。如今万伯的儿子孙子已经非常习惯白天猫在简陋的舱房里呼呼大睡,晚上精神抖擞地驾船。这样虽然速度上慢了许多,但是被发现的可能性却降到了最低。

“我们还有多久才能抵达秋蝉渡口?”柳杰问道,同时除去头上的斗笠,解开肩上的蓑衣。

“不知道,万伯说一两天,或者两三天,都有可能。连他这样的老渔民也不清楚,毕竟他只在年轻时候来过一次。”

柳杰点点头,跃入河中。戚定钧走出几步,来到船头,极目远眺。两边的河岸是红色的,沿岸生长着成片的野甘蔗,视野之内杳无人烟。这里是大间隙地,他告诉自己。高丘之泽与长生泽之间隔着长生平原,这片大间隙地的面积一点不亚于长眠平原。区别是长生平原为红土平原,出产较少,在红土上,只有稻米,甘蔗,茶树等少数植物才能存活。由于除了部族,没有人类定居,稻米和茶树自然就少,野甘蔗占据了绝大部分面积。红土溶进河水,使得白水河和红土河的颜色都呈现暗红色,红土河更是因此而得名。岸上的野甘蔗一阵抖动,戚定钧心头一紧。这里是猛兽和山精林怪的世界,丝毫不能大意。他刚想出声警告柳杰和顺子,一头野猪从甘蔗丛里钻出来,口中大嚼特嚼,戚定钧这才把涌到嘴边的呼喊咽了回去。

入夜后,雨水终于止歇。河上有微风拂来,将潮湿和闷热尽数带走。乌云散去,月光笼罩着被雨水涤尽烟尘的大地,周遭一片朦胧,河水的红色隐去,转为灰黑,世界变成一团纠缠的光与影。万伯一家醒来,对于他们来说,新的一天开始了。他的儿孙们忙着从水中捞起白天布下的渔网,网里只有几尾青鱼,铃儿在河中的洗浴吓跑了不少鱼儿。不过捕获的每条鱼都有一尺长,数斤重,足够船上所有人对付一顿晚饭。万伯的儿媳妇架起两个炉子,点燃柴火,她九岁大的女儿在身边欢快地来回奔跑。不多久,米饭和鱼汤的香味弥漫。梁丘红在铃儿的搀扶下来到甲板,众人团团围坐,在月色中享用简单的饭食。鱼汤里加了腌萝卜和咸黄瓜,腻而不腥。万伯特意留了四条活鱼给小豹子,它们远离炉火趴在舱房的阴影里啃食。泪滴和满月的胃口越来越大,吃鱼也越发熟练,分给它们的鱼经常比其他人加在一起还要多。晚饭结束后,渔船掉头驶出岔道,回到白水河,渔民们喊着低沉的号子,伴随着摇撸的吱呀声,继续向西北航行。

“靠岸后怎么办?红姐有伤,走不快。”铃儿坐在船头问,梁丘红的头枕在她膝盖上,下方是一只水桶。她托着梁丘红的后颈,将部族姑娘的短发浸在水桶里轻轻抓挠。两人身上穿着满是补丁的碎花连体粗布裙,这是万伯儿媳的衣服。简朴的渔妇只有两套换洗衣物,全都给了两个女孩。

“我可以骑马。”梁丘红偏过头说。

“别动。”铃儿将她脖子拧过来,用手掌舀水淋上去,“哪里有马?”铃儿心中有些难受,她想起了自己的小黑马“吞云”,它现在在哪?是否还关在城北集市的围栏里?

“到了渡口后,我们想办法买几匹马,我身上的钱应该够。”柳杰放下正在擦拭的鹰首剑,摸了摸腰间的褡裢。

“之前你说你花钱雇我陪你们同行,现在还算数吗?咱们似乎还没谈过价钱。如果算上这个,你的钱够么?”戚定钧问。他背靠船舷,船头的油灯在他身后晃悠,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柳杰不禁一愣,自己竟然完全忘了这件事。是啊,无论多少,我还付得起这个画师的价码吗?我的依靠已经没有了,连是否能回星伴城都不知道。如果能回去,母亲和弟妹到时又会在哪里?

顺子见柳杰沉默不语,当即说道:“戚画师,你的钱我们一定想办法给你。”

戚定钧耸耸肩。“看来我的钱是永远拿不到了,目前的情况,你们自身都难保,随身携带的银两毕竟有限,总有花完的时候。你们要去的地方那么遥远,没有钱,又如何能到达?你们想过吗?”

“我们可以抢。我有斧头,他们有剑。”梁丘红突然插口,她说得如此理所当然,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确实,对于部族来说,劫掠过往商旅是常事。

“所以今后我们不光是逃犯,还是强盗?”戚定钧忍不住大笑。

“戚画师,你会拿到钱的。”柳杰从甲板上站起,走到他身边并肩站立,“我们最终将去沙泉,沙泉的君王是我亲舅舅,即使没有眠月封地,鸣钟城依然会偿付。如果你陪我们走到底,得到的将远比你想象得多。”

“哦,这我倒不知道。”画师脸现惊讶,“不过就算你舅舅会给钱,也得我们到得了沙泉才行。算了,不管怎样,这是个好消息,我可不想两手空空地回到长生城。”戚定钧突然停止了说话,眼睛直勾勾看着前方。“快看,灯火。”柳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远端黑漆漆的岸上,涌现一团光亮。

“万伯,万伯。”戚定钧大喊,老渔民循声跑来,仔细看了会儿,确定地说:“是渡口。”

铃儿扶着梁丘红站起,几名青年男女趴在船舷注视,心中的兴奋难以抑制,终于可以上岸了。万伯快步回到船尾,敦促他的儿子和孙子加快速度。尾随而来的柳杰拍拍他肩膀说道:“万伯,等会儿不要急着停靠,我们看清渡口的情况再说。”

前方的光亮越来越明显,逐渐呈现出清晰的轮廓。码头不大,停靠着三四艘船,岸上建有几栋屋子,大抵是仓房,客栈和酒铺。木制的栈道上插满了熊熊燃烧的火把,另有一座高耸的灯塔,灯塔顶端也有火光透出。渔船在接近的时候放慢了速度,按照柳杰的要求,船没有试图靠岸,而是缓缓经过,此时耳中已经可以听见码头上的人声。柳杰小心地观察岸边,不出他所料,数十名兵士进入了视线。他们或坐或站,在码头上四处游荡,手中的长枪映射着火光。

“是高丘的骑兵。”柳杰低声说,“万伯,继续往前行驶,不要停。”柳杰借着船舱隐藏,露出半边侧脸紧紧盯着那些兵士。其中一个兵士看见了驶过的渔船,往前走了几步,狐疑地打量。几乎没有渔船经过渡口往下游去,尤其在这夜里。柳杰看见他冲身边其他兵士招手,朝着这边指指点点说着什么。不多久,渡口和灯火被甩在了身后,那些兵士的身影也没入夜色中。

“怎么办?我们还能去哪?”万伯搓着满是老茧的手,六神无主,“再往前走可就离开高丘进入间隙地了,没有其他渡口或者城镇。”

“我不知道,把船停下,让我想想。”柳杰紧握长剑在甲板上来回走着。

“继续往前开。”戚定钧朝他们走来,“会找到地方上岸的。”

“别扯了,我们上不了岸。”柳杰恼怒地击打船板,“两边都是数人高的红土河岸,无法攀爬,前方等待我们的是千岩谷地。错过了秋蝉渡口,就意味着错过了高丘。”

“有那么一个镇子,位于高丘边缘的间隙地中,在千岩谷地外围。那里不属于邦国管辖范围,所以肯定不会有兵士把守。”戚定钧悠然说道。

“你是说流亡集?”柳杰蓦然转身看着戚定钧,“你当真吗?流亡集里全是亡命之徒,那里没有王法,人命如同草芥。”

“亡命之徒?”戚定钧语带讥讽,“你们几个才是我见过的最凶狠的亡命之徒,毫不犹豫杀了十名御前卫士,每个人手上都沾有鲜血。你们本身早就是亡命之徒了,可这并不是坏事,只有这样,才能让你们继续之后的旅程。有人的地方就有法,流亡集一样,也许那里存在的不是王法,而是它自己的某种秩序,但没你想得那么糟糕。何况,除了那里,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当然,如果你实在不想去,我们大可以等在这里,半夜再摸回秋蝉渡口,那些兵士不见得会整夜守在渡口。”

“不能回渡口。”柳杰摇头,“既然已经有人把守,绝不会留下空子给我们钻。”他思索再三,下定决心。“好吧,就听你的,我们去流亡集。你能找到那里吗?”

“祖奶奶曾经去过。我记得她说,过了秋蝉渡口,转进第三个河岔道,笔直到底有个隐秘的码头。”

“好,我去让铃儿他们收拾一下东西,准备上岸。”

渔船趁着月色继续前行,一炷香后驶进戚定钧所说的第三个岔道。河流支岔起初还算宽阔,到后来逐渐收窄变浅,所幸渔船吃水不深,在浅水里依然畅行无阻。岔道末端是一片石滩,有一个小小的勉强称之为码头的木头引桥,上面栓着两条破旧的小船。渔船在十几米开外被迫停下,已经不能再靠近,不然就会搁浅。戚定钧向万伯一家辞行,柳杰留下一小锭银子给老渔民以示谢意,几人下船趟水上岸。由于梁丘红腿上的伤口不能沾水,柳杰将她背在身上。铃儿背着本属于梁丘红的大布袋,里面装着沉重的黑金斧,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顺子也不轻松,他身后是那只柳条筐,两头幼崽正蜷缩在里头。行船十来天,泪滴和满月的体重又增加了不少。要是榔头在就好了,他心想,不由鼻子微微发酸。当他们踏上破败不堪,似乎废弃已久的码头,梁丘红低声要求:“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别逞强了,就让柳杰背你,赶路要紧。”戚定钧边说边收紧背后的行囊,行囊里装的是他的笔墨和画纸,目前就数他负重最轻。

月光中,能依稀看出码头后方有一条泥泞的小路蜿蜒通向不远处的几座小丘,路两旁则是齐人高的野甘蔗地。突然,几条人影从甘蔗地里钻出来,点燃手中的火把,将漆黑的四周瞬间照亮。

“站住。”其中一人粗声粗气喝道,“你们来这里干嘛?”火光掩映中,可以看见那人乱蓬蓬的头发和胡须,以及浑浊不清的眼睛。他穿着褐色的老旧牛皮背心和及膝皮裤,光着脚,手里提着一根木棍,上面嵌着不少锈迹斑斑的钉子,指向最前面的戚定钧。除他以外还有四人,服饰各异,戚定钧看见其中两个是农夫打扮,破衣烂衫,手中抄着柴刀,另外两人一个居然穿着骑兵的链甲,手持长枪,一个身上裹着毛皮,裸露手臂和大腿,双手紧握长柄扁锤。显然,这两人一人是不知在哪里服过役的兵士,另一人竟是个山岭部族。看见那个兵士,柳杰下意识地腾出右手伸向腰间的长剑。

戚定钧赶紧按住他的手朗声说道:“我们到流亡集来做买卖。”

“做买卖?”当先那人举着木棍靠近,绕着他们转了一圈,目光从每一个人脸上掠过。他经过铃儿身边的时候,铃儿闻见他身上浓烈的酸臭气息。

“我们喜欢人来做买卖,不过我们讨厌生面孔。”那人说,“你们是邦国的人,这里没你们要做的买卖。趁你们的船没走远,搭上船快滚。不然……”他扬起手中木棍挥动了一下。

“我们有特殊的货物要出售,只有在流亡集才能找到买家,这位大哥行个方便。”戚定钧似乎没听懂对方的威胁。

一名农夫模样的人抖动手中满是缺口的柴刀喊:“徐老三,别跟他们废话,轰他们走。”

“闭嘴!老子心中有数。”徐老三回头朝地上啐了一口,“你们这样的小崽子能有什么特别玩意儿?拿来我瞧瞧。”

“顺子,到我这来。”戚定钧呼唤顺子,顺子背着柳条筐靠近。戚定钧朝徐老三努努嘴。“在箩筐里,你自己看。”柳杰背上的梁丘红立即竖起了眉毛,脸现怒色,戚定钧连忙冲她眨眼。徐老三走到顺子身后,伸手揭开箩筐的盖子,泪滴两只前爪猛然扒在箩筐边沿,探出脑袋张嘴吼叫,露出一口尖利的牙齿。徐老三猝不及防,急忙后退,险些坐倒在地。

“万恶的土神!”徐老三面如土色,口中喃喃自语,“吓死老子了。”他的同伙也大吃一惊,纷纷挺起手中的兵器。徐老三恢复了镇定,冲同伙们摆摆手。“把家伙放下。”他捡起失手掉在地上的箩筐盖子,递还给顺子说:“难怪你们要来这里。得了,放你们进去。瞧见那几座矮丘没?顺着小路一直走,穿过去就是了。”说完他闪身让在一边。

“谢了,徐大哥。”戚定钧拱拱手,朝柳杰使个眼色,当先而行。柳杰,铃儿,顺子连忙跟上,在徐老三和他的同伙怪异的目光中,沿着小路往前走去。梁丘红望向那个手持扁锤的山岭部族,部族男人右腕上有黑色锤子的纹身。

“你看什么?”部族男人恶狠狠地问。梁丘红双手勾紧柳杰脖子,左手顺势将右腕上的斧子纹身盖住,故作害怕地将脸埋在柳杰肩上。她的短发蹭到柳杰的耳朵,柳杰觉得一阵酥麻,脚下一个趔趄。戚定钧回身扶住他。“看你高高壮壮的,这么会儿就累了?”

“没,不小心绊了下。”柳杰的耳朵根都红了。戚定钧似笑非笑地注视他一会儿,不再多说,大步前行。铃儿转头朝那个部族男人作了个鬼脸,惹得部族男人怒目以对。

他们在泥泞的小路上行进了约一盏茶工夫,穿过两座矮丘,进入了一个小山坳。眼前突然变得明亮,嘈杂的人声扑面而来。这里是一个被众多低矮山丘包夹的小小谷地,搭建了很多粗陋的木屋和草棚,纷乱无序。每座屋棚边上都有简易的宽大木台,木台是用数根圆木拼接而成,甚至连树皮都没剥去。木台旁有黑色的铁架子,铁架子上放置着凹凸坑洼的铜盆,里面燃烧着火焰。形形色色的物品堆放在木台上,大多是兽皮,兽肉,野生稻谷,蔬菜,破烂的兵器以及器具。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铃儿的心头,这里就像她不久前初次踏入的城北集市。屋舍间人很多,穿得破破烂烂,大多光着脚,其中有不少是部族的人。

“这里是被邦国流放的罪人,逃兵,没钱交租失去土地的农民以及杀了人躲避通缉的凶手的聚集地。”柳杰用极低的声音告诉铃儿,顺子和他背上的梁丘红,“山岭部族也是这里的常客,不过我没想到会有这么多。”

“嘿,生面孔,来点狼牙弄个吊坠吧。”一张木台后,一个浑身毛茸茸的矮壮部族人露着一口参差的黄牙招呼他们。他身上的熊皮背心敞开,胸口尽是卷曲的毛发,脖子上挂着一串由狼牙串成的坠子。他面前的木台上是各种兽牙和兽角,有狼牙,熊牙,虎牙,羚羊角,麋鹿角,犀牛角等等,还有一些根本无法辨认属于什么动物。铃儿正想答话,被戚定钧阻止。“不要问价,更不要还价。一旦还了价,就非买不可,不然这里的人会动刀子。”画师严厉警告,吓得铃儿赶紧闭上嘴,吐吐舌头。他们混迹人丛,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穿梭于木屋和草棚之间。柳杰突然察觉梁丘红环住自己脖子的双臂勒紧,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急忙转头问:“怎么了?”梁丘红两眼圆睁,浑身颤抖,紧盯着前方,两个人的脸几乎贴在一起。铃儿也看见了梁丘红注视的东西,快步上去,好奇地打量。一张木台上放着一人高的木头笼子,除此以外别无他物。笼子角落里蜷缩着一只人形生物,灰色的毛发覆体,没有尾巴,它的脸上布满斑斓的红蓝条纹,两只眼睛幽深明亮,像人一样有四肢,奇怪的是它下肢上的脚爪脚跟朝前,五指朝后。

“这是什么?”铃儿隔着笼子仔细观察。

那只生物望向铃儿,嘴里跟着说了一句:“这是什么?”它的发音生硬,似乎不会卷舌。

“这是什么?”它重复着,从笼子里朝铃儿伸出手,手心满是褶皱,颜色惨白,指端有尖锐的利爪。铃儿看着它明亮的眼睛,心神恍惚,站在原地发呆。一杆枪柄从旁边伸过来,在那只生物的手上重重一敲,它尖叫一声,缩回手。

“别看它的眼睛,小姑娘,没见过山精?”一名兵士收回长枪,绕过木台走到铃儿身边,将她推开几步,铃儿这才如梦初醒。“离笼子远点,它的爪子可以轻易撕开你的喉咙。”

柳杰终于知道梁丘红为何颤抖个不停,他和戚定钧对视了一眼,看见了彼此眼中的惊惧。一只活生生的山精关在面前的笼子里,而之前,他只在书里见过插画。顺子抓紧柳条筐的背带,箩筐在震动,里面的花豹幼崽骚动不安。

“走开走开,这只山精已经卖了,没什么好看的。”那名兵士挥手驱赶他们,他的头盔和斗篷不知跑哪去了,披散乱发,链甲上半身松开,斜斜挂在肩头,满是锈迹和擦痕,手中长枪尖端的红缨残缺不全,沾满泥水,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脚上的皮靴满是破洞。兵士很年轻,才二十出头,下巴上有稀稀拉拉的胡茬。

“你们竟然卖山精?”梁丘红双手紧紧捏住柳杰的肩膀,用力之大让柳杰痛得几乎叫出声,“你们应该杀了它。”她嘶哑着喉咙说。

“无知丫头,你懂什么?”兵士嗤笑一声,走回木台后坐下,翘起二郎腿,“它可值钱了,有人拿四张虎皮换它。”

“为什么有人买它?买了干嘛用?”戚定钧问。

“关你们什么事,快滚。”年轻兵士翻翻眼珠子。

“这位军爷,我们没见过山精,就是好奇打听下。”戚定钧数了十枚铜钱放在桌上。

兵士瞅瞅戚定钧,态度有所缓和。“有人买回去折磨一番然后杀掉,有人喜欢拿它当宠物养着。”他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轻声说,“还有人喜欢吃山精,据说它的肉鲜美无比,不过我可没吃过。”

铃儿突然觉得一阵恶心,推搡柳杰。“我们离开这,我不想再看了。”身后传来那个兵士的哈哈大笑。离去前戚定钧问了嘴:“军爷,你是哪儿的兵?”

“云台。”兵士回答。

铃儿闷声不响走在头里,粗鲁地推开任何挡住她去路的人。一个浑身散发酒气的精瘦农夫被铃儿撞了一下,回手拽住她骂:“不长眼睛?”顺子一个箭步冲上去,抽出长剑顶在对方心口。“放开你的手。”

农夫立即高举双手,可是四周迅速围上来七八个同样农夫打扮的人,显然是一伙的。柳杰将背上的梁丘红放下,站到铃儿身边,解下鹰首剑连剑鞘一起双手执住,剑柄朝上团团作了个揖。“不好意思各位,我妹妹饿坏了,请问哪里能找到吃的?”

凶神恶煞般逼近的众人一愣,其中一人指了指前方。“前面广场里,吃喝都有。走路小心点,丫头。”他冲铃儿狠狠瞪一眼,又瞄了眼柳杰的长剑,朝其他人挥挥手,转身走开。

“你怎么回事?”柳杰克制着怒气低声问铃儿。

“这儿的人连畜生都不如。”铃儿板着脸回答。

“你在同情那只山精?”梁丘红看出了铃儿的心思,“山精也吃人,如果你被关在它们的笼子里,我保证连骨头都不会剩下一根。”

“狗咬你,难道你也咬狗?”铃儿反唇相讥,梁丘红被她噎得说不出话。

“行了。”柳杰出声制止两个女孩,“办正事要紧。我们去找点吃的,然后你们坐着歇会儿,我去看看哪里能弄到马。”说到吃的,女孩们情不自禁咽了下口水,接连十多天光吃鱼,满腹食欲在欢欣鼓舞。

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脱离了密集的屋棚区,眼前豁然开朗。泥泞的空地上,摆放了几十张长条桌凳,熙熙攘攘坐了上百号人。桌上堆满肉和酒水,地上满是吃剩的骨头残渣,猫狗在桌子下钻来钻去捡食,大概这就是刚才农夫说的广场。广场北面,有一排高大的带烟囱的屋子,窗户洞开,窗框上尽是油腻,整盘整盘的食物从窗户里递出来,由精赤上半身的汉子送往某张桌子。

柳杰扶着梁丘红找了边缘的一张空桌子坐下,戚定钧伸手在桌上一抹,黑亮亮的一层油,散发着荤腥味,他不禁皱起眉头。顺子将柳条筐从背后解下,放在脚边,地上到处是骨头,他随手捡了几块,若无其事地丢进筐里。旁边那张桌子坐了一群部族的人,毛皮背心解开垂在腰间,露出多毛的上身,大呼小叫地拼酒,身上散发的臭味把铃儿熏得透不过气。一名扎着束胸,袒露肩头和腰肢的中年女人走过来,冷言冷语地说:“生面孔,先看看钱。”火光中,她脸上两道疤痕尤其明显。柳杰从褡裢里摸出一小锭银子,放在桌上。

“今天有野猪肉,麋鹿肉。”她顿了顿,扫了眼银锭,“算你们运气好,一群部族的蛮子宰了头几百斤的老虎。话说在头里,老虎肉可贵,一两银子一斤肉。”

“说谁是蛮子?”旁边桌子的一个部族男人伸出毛茸茸的手,在女人身上重重拍了下。女人竖起眉毛,回转身抓起他面前的酒碗泼在他脸上。男人们发出哄笑,被泼酒的部族男人也不生气,抹一抹脸,用舌头舔干嘴边的酒,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吆喝着让他的同伴把酒碗添满。

“有什么酒?”铃儿问。

“这里只有一种酒,野甘蔗酿的甜酒。”女人瞟了铃儿一眼,神色冰冷。

“只要野猪肉,来五斤,外加一坛甜酒。这锭银子够么?”柳杰拈起银锭递给女人。

“够了,还有的找。”女人接过银子,顺势在柳杰手上捏了一下,把嘴贴在柳杰耳边小声说,“找钱先不给你,晚点你可以单独来找我要。”

“等会儿。”柳杰拉住女人的手,“这儿哪里可以买到马?”

“滚远点,也不看看自己长什么样!”女人回头骂,又引起一番笑声。

“我是说真的马,我们急着赶路。”柳杰说。

“在这里,银子不能买到一切。马儿很金贵,得拿东西换,你有么,小哥儿?”女人的手指在柳杰的下巴上划过,“我先给你们弄吃的,有空了记得来找我。”说完她扭着腰肢去了。

戚定钧和顺子低下头偷笑,梁丘红在铃儿前额上轻轻弹了一下。“那是玩笑话,她看上柳杰了。”

铃儿转头对柳杰说,“喂,一会儿你去找她问问清楚。”

“我才不去找她。”柳杰怒道。

戚定钧放声大笑,一个劲地拍桌子。柳杰的脸涨得通红,顺子见少主脸色不对,连忙推推戚定钧。

“我去四处打探下,看看能不能弄到马。你们先吃,不用等我。”柳杰站起身。他刚走出两步,听见铃儿在身后偷偷问梁丘红:“他是去找那个女人,对吗?”这回连梁丘红都忍不住笑了,戚定钧笑岔了气,连连咳嗽。

“你们在笑话疤二娘?”旁边那桌上站起来一个部族男人,正是先前被泼酒的那个。他身边的同伴拉住他说:“别惹事,东野鬼,那几个小子是新来的,估计是邦国的人。”被叫作东野鬼的男人甩脱同伴的手。“邦国的人怎么了?我就是看不惯他们。”他醉醺醺地来到柳杰身旁,斜眼看着柳杰说:“为什么不去找疤二娘?她让你去,你就得去。”

“你怎么不去?”柳杰反问。

“他倒是想去,只是疤二娘看不上他。”他的同伴高声回答,其余人哈哈大笑。

“小子,给个话,去还是不去?”东野鬼眼露凶光,身上的肌肉鼓起。部族男人身材不高,但是粗壮有力,他的肩膀比柳杰还要宽。

“不去。”柳杰回答。

东野鬼大吼一声,一拳砸向柳杰脸庞。柳杰早有准备,侧头避开,曲肘顶在对方肋部,东野鬼闷哼一声痛得弯下腰,柳杰抬脚用膝盖击中他下巴,东野鬼像只风筝般飘出去,重重摔在地上。几名与东野鬼交好的部族男人立刻冲过来,一人扶起他,另几人将柳杰团团围住,呐喊一声,一起扑向柳杰。这些部族男人虽然孔武有力,但是格斗技巧粗糙,凭的只是一身蛮劲。柳杰从容地在他们之间闪躲,偶尔出个一拳一脚,一击之下,必定有人倒地。一眨眼工夫,围攻的几人哼哼唧唧躺卧在地。

“这小子厉害,一起上。”东野鬼大叫。原本不愿生事的部族也坐不住了,纷纷从桌上站起,缓缓逼近。

黑光一闪,一把黑色的巨大斧头突然飞过来,落在柳杰身前,挡住了那些部族。斧头竖直插在泥地上,散发暗沉的光辉。

“你们的荣耀去哪了?”梁丘红高声说,“山岭部族从来都是一对一,这么多人围攻一个,山神以你们为耻。”

部族男人们身体僵直,呆呆注视斧头。

“黑金斧?”有人认出来了,望向梁丘红,“你是谁?”

“鬼斧族长梁丘赤是我父亲。”梁丘红亮出手腕上的斧头纹身。

部族们面面相觑,半晌,东野鬼走到梁丘红跟前,伸出手说:“我们不知道鬼斧部族的人在这里。接受我的歉意,鬼斧之女。”

“你的歉意在哪里?”梁丘红双手拢在胸前问。

东野鬼收回手朝自己的脸用力挥拳,鲜血从嘴角渗出。他张嘴吐出掉落的牙齿,再度伸出手。梁丘红点点头,握住对方的前臂。“我接受你的歉意,东野鬼。我们是山岭部族,荣耀是我们终身的盔甲。”

“荣耀不再,鬼斧之女。”东野鬼眼神黯淡,“我们从千岩谷地被赶了出来,山精夺取了家园。邦国也驱赶我们,除了这里,我们没地方可去。”

“你姓东野?”梁丘红审视对方,“是五大部族之一的崖屋族吗?”

“是的,鬼斧之女。”东野鬼答道,“我的部族被山精突袭,活着跑出来的不足三十人,崖屋族灭亡了。”

梁丘红暗自心惊,崖屋族是千岩谷地最强盛的部族,人数不比鬼斧部族少。她努力压抑自己的恐惧和愤怒,平静地说:“山精也夺取了我的家园。不要放弃信念,山神不会抛弃我们。”

东野鬼吃惊地张大嘴,其余部族议论纷纷。“鬼斧部族竟然也失去了领地?”

“会夺回来的,我发誓。”梁丘红右手握拳,抵在心口。

“山神祝福你,鬼斧之女。流亡集里有五个千岩谷地的部族部众,有什么需要,只管告诉我们。”

“我们需要马匹,在这究竟问谁能买到马?”戚定钧插口。

“你们得找这里的当家,他姓罗,带队出去捕猎了,两天后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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