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地势一层层向上走,街道愈来愈细,似歌剧里的高音部分,一节节拔起,到最后的细枝末节,宛如游丝。曲高和寡,游人稀少,风和野草,贴着石砌墙弄穿行与摇曳,极其幽微的,传达出小巷私语的味道。
以一条街的名义,邀约四方,并非借她的辉煌,如果有过,也是历史。如今绚烂归于平淡,喧嚣归于深沉,坐落在后山南麓的石浦老街,依然留在古朴宁静的木石年代。
认真打量一条街的,只能是远道而来的游人。他们平时也像蜗牛,背负沉重的生活,眼下暂时抛却家园,轻车简从,怀着置身事外的闲适,专程前来观摩别人的生活场景。
老街并不宽大的城门和城内高低不平的台阶,阻挡了现代化的脚步,风驰电掣赶来的人至此也放缓速度,安步当车。
从东南端的碗行街到西北端的后街,随着地势一层层向上走,街道愈来愈细,似歌剧里的高音部分,一节节拔起,到最后的细枝末节,宛如游丝。曲高和寡,游人稀少,风和野草,贴着石砌墙弄穿行与摇曳,极其幽微的,传达出小巷私语的味道。
这种情形下,立在老街高处,看到她的前身随着时光的后退,出现在回放的镜头里,风貌殊异:当年寥落的渔村,人气渐聚,发展成了繁荣的商贸中心;潮涨潮落,转而演化为安逸的民居;时光荏苒,又摇身一变为风雅的游览胜地。当中,老街的全盛时期——商业发达的一段,被津津乐道,仿佛历史上的大唐盛世。现在的景点正是努力向当初的格局靠近。
从头说起,老街入口有个江心寺。凭这三个字能读出一种悠远。沧海桑田,最初的江心寺,濒临一痕秋水,回荡的是梵音清越。现在江潮难觅,海也一步步远去,完全沦落市声。但是江心寺依然能抒发守望的情绪。几百年来,面朝大海,从空旷寂寥守望到人烟稠密,从片帆只影守望到桅杆林立,一遍遍迎送亲人出入烟水苍茫处。离别与盼归的切换只在瞬间,渔家女独有的心路历程陷入悲喜交加的轮回。不但是江心寺,老街内外另有不少的妈祖庙、城隍庙、关帝庙,都是守望者的立足处。
与神一起守望你远在汪洋的亲人,这跟倚在农家小院后门张望荷锄人施施然归来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心景。
老街的中心部位是中街,亦是当年繁华所在,沿路有瓮城、绸庄、钱庄、药铺、府第……连绵十多个景观。
宏章绸庄是当中华彩的一章。门面里整匹倾泻下来的绸缎只是美丽的幌子。曲折狭窄的木楼,引向精致的中国扣,也叫盘扣。各色柔软的绸缎料,用手工缝制盘曲成柔媚的扣子。每副一阴一阳,一雄一雌,模样是蝴蝶双飞,花开并蒂。满壁的花开蝶飞间,洒落着无数吉祥的音符。
驻足于美好的小小空间,体味到女红的魅力,透过缜密的针线,见识渔家女儿的柔肠百转七巧玲珑。
这种心思随处可见,从这个意义上说,老街是条女人街。
迄今为止,这一带出海捕鱼,依然是男人一统的天下。但在老街,这艘生活的航船上,全盘操持的却是渔家女。
我所熟知的老街女子,早年用刷子沾肥皂水洗板壁和地板,尽量使它们保持清白。到城边的溪流洗衣裳,尤其是雨过天晴,水涨起来,洗的人跟着多出来,一溪的热闹溢出两岸。用几根小木片点燃煤炉,晚上放下最后一块煤饼,坐上外壳漆黑的大钢精锅煮粥,吊一点碱。到第二天早上,一锅微黄的稠粥已经煮得。上半部分是清汪汪的粥油,下半部分结成柔韧的糕体。这种节能技术,在能源匮乏的今天,仍可效法。她们是绝对好客的主妇,节俭与克己的同时,诚交四方宾朋,将海鲜做出复杂的花样,鱼滋面、鱼丸、鱼骨酱、鱼鲞、鱼胶……盛情款待。她们又是幕后的理财专家,时至今日,木石年代转换成了水泥钢筋时代,依然黎明即起,洒扫庭除之余,支撑起庞大的资金流,玩转那些威风凛凛造价不菲的钢质渔轮。当中特别会吃苦的,渔汛时节剥鱼虾,卖鱼货,弄得面目模糊,但一经老街打个来回,又衣着入时,面如敷粉。
一有空闲,大多坐下织网。织网就是打结的技术,手法日久娴熟,照样抬着头说着话,手下却在飞梭。一张网上的结密密麻麻,像浪花一样多。如果每一个结都代表一个心愿,那每一张网上必定拴满千千万万个平安与丰收的祝福,叮咛再叮咛。
说也奇怪,距老街不远的渔港终年吹拂着咸腥的海风,渔汛时节,鱼腥味尤其浓烈。但这股气息进不了老街,仿佛老街隔开的不只是空间,还有空气,从而营造出有别于海上的家常氛围,成为了渔港的后院,渔夫休养生息的港湾。
现在古风盛行,石浦老街之外,仅浙江境内的古街、古镇就不少见。出自平旷、深厚、丰腴的土地,江南水乡滋养出的风情,充满田园牧歌式的恬静婉约。
走在其中一条,好像走在所有古老的街头,玩味沧桑的感觉如此相通。一个“老”字,积多少年的风雨,黯淡的色泽,风化的质地,颓败的线条,安详的面容……当完成一处穿越,本质上已经走过了全部。
石浦的老街也有这样的底蕴,时光的河流在此盘桓,有些东西沉淀,保存,并被小心翼翼地修补。木石年代是脆弱的年代,虽然城内存有多重完整的防火墙,但人所惧怕防范的恰是最终要降临的。最后一次火灾也过去许多年了,干松的木构件,一旦燃起就是火烧连营,没有任何悬念。对它的怀念和惋惜,在今日更加鲜明。面对替代它而起的水泥大道和高楼,相信人的记忆才是它永久的废墟。
当然,防火墙还是发挥了作用,火最终熄灭,老街的精华得以留存,成为比我们永恒的布景。一代又一代人在此登场演绎,用自身滋养它,使它沧桑的同时臻于精美。
但石浦老街,作为大海边矗立千年的渔乡核心,重要的不会是一个“老”字。
撇开地理格局,总觉得常年置身于大海,笼罩在无边的孤单惶恐中,当年的老街才被粗犷的渔夫有意修筑得紧凑甚至于拥挤。房屋两侧都被左邻右舍支撑着,取的是互相依靠,现在看来更像挟持。一条街两排屋,两层为主的小木楼,两两相对,很像人排排坐,面面相觑,的确便于照应。整体建筑随山势走,石砌台阶,俗称“踏步”,应运而生。
石浦老街注定要从木石年代走来。先天就有建立在坚硬之上的脆弱,危机潜伏;有蕴藏在狭窄、曲折之中的张力,内敛与扩张、兼容与竞争的禀性并存。
这种危机与紧张尤其体现在雄伟的瓮城上,它的高大与厚重是应对海盗与倭寇入侵的最后屏障,隐隐传达出强烈的忧患意识。
而在老街周围的山上,祈求祥和的清凉庵、文昌阁上面,却是炮台遗址,黑洞洞的炮口向着海的方向。
在大海深处,撒下希望,捕捉幸运。艰辛之下,财富与风险,幸福与苦难。作为渔夫,每一次出海都是开始,都是别离,每一次靠岸却不是结束,不是长相厮守的承诺。现代化作业到来之前的捕鱼人,经年生死历劫,有些在陆地上留下的仅仅是一座衣冠冢。
上世纪三十年代在此诞生的《渔光曲》因此旋律悲凉。
所以石浦老街,是在粗犷边沿开出的精致,苦涩中间结出的甜蜜,动荡中的一份固守和寄托。越过重重艰险留存至今的她,别样的古老中永远生机活跃。那永不平静的海,飘忽的鱼群,追猎的船,客商自四面八方云集,海鲜源源运往各处……正是动感与变数,赋予了她不竭的活力。
最近一次去老街,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她,一条条主街支巷,粗中有细,左转右弯,高低错落,充满命运的起承转合。人生固然坎坷,但不失柳暗花明,另有蹊径。
刚进老街时,天本有点阴,等到原路返回,进而沛然雨下。落进老街的雨,是平和的雨吧,少的是风,单是雨,垂垂而下,没有一点凌厉凄凉,只有一股亲切。打着花雨伞徜徉,看石板上的雨很快汇成一片浅浅的流水,顺着倾斜的路面急速向下流去。在可预知的未来,它们就会到达大海。
雨大了,游人稀少,其实踩着雨水游老街,更能看进老街的深处。雨有时候具备神奇的还原力量。透过雨幕,两旁屋檐下式样精巧、色彩明媚的鱼灯,在氤氲的水汽中,好像游动起来。门前坐着三两老人,平静地盯着雨从天上落下地来,溅出一朵朵水花,转瞬即逝。当中一定有渔夫,年老的渔夫,进入老街颐养天年。眼前的潺潺流水,是否触及他的心灵深处,引发惊涛骇浪,鱼虾满舱的回想?卖贝壳的摊子前有点冷清。这些来自礁石与深海的精灵,支着浪花的耳朵,缀满窗台和门帘。尝到雨丝,会不会想起久违的故乡?每一枚,在不同的方位、不同的时刻出离大海,如今堆积在一起。侧耳倾听,海就在不远处。只是埋没于世间那么久,耳朵都生出了丛丛青色。之前,想必已经灌满了水上人间的声音。
一路听着高跟鞋触及坚硬的石板,引出清清浊浊的回响,想起与老街有关的一些往事。在层层剥落但永不褪色的粉红石板路上,曾走过了轻悄的绣花鞋、布底鞋、草鞋以及胶底鞋。最有骨气令人怀念的是木拖鞋。穿着木拖的人,硬碰硬,笃笃笃走过,疾速时,像戏里边的急板,一迭声,催人奋进。轮到自己双脚敲打,一步接一步,不停叩问大地,仿佛给流逝的岁月作着伴奏。夜深人静的时候,那样穿过窄小的福建街,常常踢翻两旁的卧榻,踏碎一连串的梦。
相比较而言,中街稍宽,雨中显得更为安详。繁华逐水流,早年的咸货行,兴隆的时候,做账房的外祖父要两只手各打一只算盘。药铺的生意如何,是有意忘却的。有名的吊篮膏药也跟孩子无关。印象中,好像玻璃瓶里用酒浸着毒蛇。到隔壁人家去做作业,那家的促狭鬼就骗说,小心哪,隔壁药铺里养着蛇,顺着相通的屋顶乱爬,动不动摔下来一条。他家的顶棚用普通的白纸糊着,根本禁不起一条蛇的重量。孩子们围坐在八仙桌上,战战兢兢地做作业,后脖颈上凉飕飕的,不无兴奋,不时地抬头看看,想象中的蛇一直没有掉下。
碗行街的记忆也是鲜明的。孩子好打破碗,那时,打破一只碗还是一件大事,很可能招致训斥。一口饭碗都捏不牢,有什么出息呢。摔碎的碗,胎子里也是白色的,细密结实,但没有光泽,像断裂的骨头。由于掺杂了瓷器的响声,碗行街的热闹格外清脆。现在走在那里,好像依然听见铃铃啷啷的回音。
因为遥远,那份热闹里有着宁静,带着木石年代的底子,就像老街的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