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藤壶在海边礁石上过着平静富足的日子,潮去又潮来,安身立命的礁石坚实可靠,直送到嘴边的海水营养丰富,乃不知世上有汉,无论魏晋。
藤壶是善于显示种群优势的家伙,对于食用者而言,这一点并不讨人嫌,反而可爱,应予提倡和鼓励。
站在礁石顶端看底部密密麻麻的藤壶,这种火山锥形藤壶我们这里叫作“簇(音)”,可不就是一簇一簇的,而且每一个都自成一簇。凭直觉说话,往往非常形象。
认真看上一阵子,会生出些强烈的不无荒诞的感觉。极端的像君临天下型:岩壁上那些圆锥形的凸起,看起来也是一种建筑,大大小小,散散聚聚,构成连绵的村庄或城池,里边千家万户,都是微不足道的子民,此刻俯伏在脚下,各自营营以求,专注于生存,察觉不到有一双来自高处的眼正狂热地睥睨他们。向来,于帝王的眼中,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近几年大概看多了帝王剧,有被洗脑的倾向,帝王将相,宁有种乎?可能,在中国,封建社会的历史很长,反封建也是任重道远的吧。既然有人在影视、文字里玩味模拟,自不妨在还算切实的藤壶世界里效法一番。
极端不会只有一端,所以踌躇满志玩转地球的感觉有时也会被极度沮丧所替代,或可称作万念俱灰型甚而世界末日型。这可以由同样的一片藤壶引起。设想,那些黑黢黢的馒头状物,杂乱无章,表面上还了无生机,看在落寞的眼中,正似累累荒冢。任你如花似玉还是金玉满堂,到头来终究不过一个土馒头。那份惨淡,好似给素日的争名夺利之心当头一棒,短时间之内是不省人事。
撇开冰炭不相容的念头,藤壶一旦在岩石也有可能是船壁上定居,就不再挪动。要免费周游世界也是船动它不动。它替自己建了个顶上开天窗的屋子,除了从天窗处伸出头来看看天象、尝尝海水,从此足不出户。只有长得大些,觉得挤了,才将自家房子撑得宽敞些,也是略微而已——我见过最大的簇壳也就拳头那么大而已。你可以认为它不只是天生的盲目,绝对的死心眼,而且还有严重的自闭症。不管海水有多深,只取一滴饮,跟井底蛙一样,不管天有多大,只看一小片足矣。
局外人看过,发一两声善意的嘲讽,固步自封,识见小,所得亦小,可惜了。但反过来看,藤壶也许是聪明的,它不做跑马圈地的野心家,总是先框定了欲望的范畴,按需而取,如果一寸足够,决不占到一尺。在此之内,它力所能及,而非捉襟见肘,总是处在自在满意的状态。就像老子所形容,在它这里,满足的边界很清晰——心止于此。
曾站在山头打量过存身其中的人类城市,大地上成堆的突起,那种拔离自己旁观日常的感觉陌生、清晰,在心中很长时间牢牢地占据一席之地,弄得人若有所思。有时,沉浸在城市生活里,突围的概念突然生起。
突围,必定是缘于身陷围城,总向往着围城外的空间、风景,就此触发了不能一一占有的痛苦。
一辈子踮脚,自然活得累。观照藤壶的世界,它只是在守,一守也是一辈子。
一只藤壶的幸福生活是否被终结,很多时候取决于人类的干预。站在藤壶界看来,人的翻云覆雨手类似命运之手,不可预测,不可抗拒。这种天灾,落在任何种群身上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总之,一群藤壶在海边礁石上过着平静富足的日子,潮去又潮来,安身立命的礁石坚实可靠,直送到嘴边的海水营养丰富,乃不知世上有汉,无论魏晋。冷不防祸从天降,来了个打家劫舍者——人采集藤壶的行径只能如此形容:打簇,打碎它自以为固若金汤的城堡,或者干脆从根底上铲除,藤壶破绽百出,无还手之力,成了小菜一碟。至于它的家园,满目疮痍,一片废墟,正似一座遭受过核蹂躏的人类城池。
讲了这许多,都是看藤壶的妙处,但最后人还是要从狂想回到实实在在的口福之享——比较起来,吃藤壶(也就是吃簇)的好处更容易叫人心领神会。
将簇从它形状原始的房子里捉出来,它还贴身披着一领小小斗篷呢,坚硬如铁,顶端带着弯而尖的钩子,更彰显出坚守的性格。就让它穿着吧。
簇连外套煮了吃,肉质总是有些干涩,间或混杂硌牙的碎壳,败坏吃兴。以为最好是腌着吃,先加盐入味并起到杀菌消毒作用,约三天后以新鲜酒酿拌入,就可以开吃(最好吃多少拌多少)。吃时可用兰花指拎着簇的斗篷领子放入齿间,舌尖会先接触到鼓出来的部分,肉肉的,软而嫩;吱的一吸,糟汁连着簇汁涌进嘴里,酒的清香,糟的薄甜,混合着生簇肉天然的鲜咸味还有微弱然而生动的海腥气;顺便以齿尖衔住肉丝,往外轻轻一拉,整个簇肉就到了口中。
至此,我们完成了对簇的彻底征服,进而感悟到若要安享美味,最好先放下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