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雁青一声长喝，响动云霄，震得群雄哑口无言，接着沉声说道:“沈某自然不会就这样与陆大侠过招.陆大侠双腿残废，我便不用双腿，我二人纯纯比较内功，且诸位豪杰见证，咱们点到为止，切不可伤了对方.”
陆聪缓缓推动轮椅，到了看台边沿，接着双手一抬，猛一用力，身体直直飞出，落在擂台之上，盘膝而坐，仰头望着沈雁青，说道:“你我十年积怨，如今做个了结，也是好事.诸位武林同道，陆聪承蒙各位关心.今日一战，不仅是为推选武林盟主而战，更是为了了结沈掌门与陆某人之间的恩恩怨怨.”
众人起初还出言劝阻，但见他眼神坚毅，心知不可逆其心意，便慨然为之鼓气.
道家功法讲究由内而外，内功蕴藉若足够深，外家功夫稍加习练，便有大成.儒生倡言“内圣外王”，后来宋代儒学大师将此论融入太极八卦之中，在上更有皇帝引领，道家对此理也深信不疑，于是在精炼武功心法时便特意着意于内功修行.陆聪与沈雁青当年小商桥曾有一战，那时候陆聪身体健全，二人功力相当，斗了许久，自清晨直至黄昏，陆聪方才胜了沈雁青半招，十年过去，沈雁青行走江湖，为金国皇帝办事，多行不义，而陆聪隐退泰山，不理江湖之事.若论外加功夫，陆聪自是远远不如，但沈雁青方才明言二人只比内功，不论拳脚，当着江湖中人的面，他自然不会出尔反尔.只是众人均担心这十年陆聪耽于身体残伤之苦，不再修炼内功，如此一来，两人功力一进一退，陆聪又何以能胜过沈雁青?今日之事，关系到中原武林的安危存亡，若真让沈雁青夺得盟主之位，江湖中人最重承诺，自然要唯他马首是瞻，他日沈雁青若存心颠覆武林，只需率领金国军队困住聚集在一起的武林人士，那时候各门各派即便不灭，也必元气大伤.
正想着，沈雁青已盘膝而坐，离陆聪不过一肘之远.二人抱拳行礼，各自伸出右掌，抵在一起，无声无息之中，二人已暗暗催动内劲，借由掌面，向对方推送过去.
陆聪所练内功承自泰山清止观素心道人，而素心道人昔年曾受业于华山派靖元道长，靖元道长为武当弟子，精通天罡真气，后来他将此门内功择其要者传给素心，素心授徒传业，曾无保留，而他门人弟子中数陆聪跟随最久，资质最佳，不出十年已尽得素心道人真传，后来奉师命亲往华山拜见师祖靖元道长，得靖元道长指点，玄门功法更见精纯.故此陆聪所练内功与昔年珍赫江湖的武当派同属一路，均重在修炼阳刚之气，只在拳掌、剑招之中混以阴柔之力，以成阴阳和谐之道.
沈雁青所练内功虽然同属玄门绝学，但其本质却大不相同.当年崆峒派掌门司徒贤与武当派通灵子俱于汴京进献道家经书，深蒙皇帝宠信，二人又同为武林中人，私下里常常谈论武学之道，起初甚是和谐，互相引以为知己，后来谈论愈深，便龃龉不断.司徒贤为道家宗师，却偏偏生就一副固执脾气，于别的事情上尽可以谦退，在武学上却坚持寸步不让.二人分别后，司徒贤为压制武当派内功，便在崆峒派无上心法“秋雨梧桐叶落时”中增添了几分阴柔之意，期以驭柔克刚.沈雁青年少时性情阴郁，不喜与人交谈.司徒贤见他天资聪颖，又不逞机辩，深得自己心意，便属意于他，后来更是将掌门之位传给了沈雁青.沈雁青又精通医卜之术，常常自练药丸，偷偷服用，以辅助自己练功.因所服药物性属寒凉，导致他修炼内功时不得不选取一处阴湿之地，皆以调和练功时周身散发的寒气.
二人功法，一阴一阳，一寒一热，在旁人看来两人安详镇静，有若无事，但两种相抗之力时时在两人手臂之间流转，致使两人体内血脉偾张，有如走火入魔，但如今已是离弦之箭，无论如何不能收回内劲了，若是哪一方先撤力，除非另一方立时醒觉，同时撤力，否则先撤力一方必定遭到自己内功反噬，再加上对方源源不绝的劲力凌迫而来，必定身死当场，绝无生还之可能.
看台上下除了几个江湖高手知道二人此时比拼内功凶险万分，更胜过刀剑拳脚来来去去的比试，但众人心知此中比武除非两方同时收功，又或者一方败亡，否则断难结束，都不禁替陆聪捏了把汗.邓正敏此刻心情激荡，自然非众人可比.十年前她与陆聪在小商桥初次相会，当时她奉家父之命，与弟弟邓正清前去参加武林大会.陆聪初出江湖，便意气风发，且他相貌俊朗，令无数江湖豪侠为之心折.群豪连较三日，终无一人能胜过陆聪.邓正清正是年少轻狂之时，上台挑战，不出十招便落得大败，于是撺掇邓正敏上台与陆聪比武.邓正敏初次见到陆聪时便已倾心于他，只是她生性粗豪，一向不注重自己容貌，但自从见过陆聪，她忽然生出一种情结，竟然开始埋怨自己相貌平平，夜间无人，常常对着妆镜自怨自哀.
三日以来，她在擂台之下目不转睛地盯视着陆聪，心中盼望着他于转眄之际能望她一眼，更怕他因此失神，输给了对手，过后又难免心伤:“我平平常常的女子，怎会令他失神?”大凡钟情女子均有一股自怜自艾之态，此种姿态，若由同样钟情于她的男子看来，更比寻常多了几分婉约、纤柔之美.此刻她在邓正清的撺掇之下上了擂台，见眼前这位俊秀男子正像自己这三日来朝思暮想地那样盯着自己，不由得羞赧起来，渐渐的眼睑低垂，盯视着眼前的一方木板.陆聪见她神态娇柔，若非见她手握兵器，否则万难相信她是来向自己挑战的.
邓正清所使的乃是家传兵器，是其父邓公望依照古代才女蔡文姬所用之比浇铸而成的一支判官笔，唤作盈清笔，其意取自蔡文姬所作《悲愤》诗中“音相和兮悲且清，心吐丝兮胸愤盈”.正自娇羞间，忽听得背后一人低呼道:“阿姊，你病了么?”回头一看，却是邓正清，转身又往向陆聪，只见他脸上挂着笑靥，神态甚是温和，缓缓说道:“姑娘若身体不适，陆聪大可等候几日.”有好事者在台下高呼道:“邓小姐，此刻是比武决出中原第一侠客，不是比武招亲，你是不是来错地方啦?”一时台下哄笑不断.
陆聪道:“众人说话，有口无心，姑娘切勿见怪.”接着朗声道:“古有木兰代父从军，本朝韩世忠将军之妻梁红玉金山擂鼓，随夫杀敌，俱是巾帼英雄，不让须眉.邓大小姐代父出战，亦可谓当世女中豪杰.”一言方毕，群豪山呼不已.邓正敏心中更加感念陆聪替自己化解这一番尴尬局面.
比武开始.
邓正敏挥动盈清笔，初时起笔极快，有若惊鸿闪电，未到陆聪跟前，忽然放慢了速度，姿态转而柔美轻盈，只在出招时加快笔势，令对手防不胜防.陆聪见状，赞道:“好一张肚痛贴!邓大小姐一人独得唐人三绝之二，不错，不错!”原来邓正敏起初所舞乃是依照唐人张旭所书《肚痛贴》运招舞笔，是以如汪洋恣肆，绵绵不绝，鬼神莫测，进攻之时却又忽然转笔，以行书笔法使出，只在进攻之时仍保留张旭余意，其疾如风，其徐如林.她素来钻研书法，更喜将书法笔势融入剑招之中，只恨无人索解，今日甫一使出，竟被陆聪一语道破，心中喜悦之情自是难以言表.此刻决战胜负对她已无足轻重，她心中所想只是把手中剑招一一使出，让陆聪过目.
陆聪见她笔走龙蛇，变幻莫测，心中欣羡，但见她挥毫如意，不自觉露出许多破绽，陆聪原可在十招之内将其击败，只是喜欢她寓书于武的灵巧之气，不忍让比试迅速结束，只是处处躲闪，时不时跳到殊不知外，以求能有一眨眼的功夫可远观她舞笔的姿态.一篇酣畅淋漓的《肚痛贴》舞罢，接着便是晋代王右军的《兰亭集序》.只见她手法轻盈，步履矫健，霎时间将笔身舞成一道光影，于落日之中变换不已，伴着小商桥下河水潺湲而过，波光粼粼，映照在邓正敏脸上，不由得令陆聪心中折服.霞光渐远，暗夜降临，擂台之下唯有一盏盏灯火与攒动的人头.而台上两人只觉天地之间更无别物，只有对方飘逸的身影.如此过了一个时辰左右，邓正敏忽然收回笔势，写完了《赤壁赋》最后一句:“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接着脚步轻轻盈盈向后一迈，拱手不言，径自下了擂台，更不回头.陆聪望见她远去的身影，心中仍想着她的姿态，也忘却了此时正在与她比武.这一场比试，最终便以邓正敏自愿投降认输告终.
几天之后，小商桥武林大会结束，各路英雄启程还家.邓正敏在比武之后的第二天便启程返回河东府，临走前嘱咐邓正清邀请陆聪前往邓府一叙.这一日，两人已备好马匹，预备前往河东府.此去邓府，若是马不停蹄，不足一天便可抵达.一路上，邓正清年少气盛，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即便是父亲邓公望名震江湖，也难以让他打心眼里钦佩.他追忆着日前陆聪与沈雁青那场激战，擂台之上的两人固然是斗得天昏地暗，都是汇聚心神，不敢有丝毫怠慢，于外物竟毫无察觉，台下之人见台上剑影叠叠，伴着风声萧萧，心中愈增几分豪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