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两天，姚成就在河边的小饭馆周围溜达，也不进去。他使劲闻着从里面飘出来的菜肉香味，身子越来越虚弱。姚成仿佛在等着自己的自尊和面子都被最基本的生理需求所消灭，那样他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去加入乞丐的行列。第三天，他终于忍不住了，偷偷地进了一家饭店，等一桌人吃完后就占了那张座位，把他们吃剩下的饭菜都扫荡了。最后姚成吃了半个馒头，噎住了，他跑到河边，走下台阶，又用手捧起河水喝了很多。水足饭饱后，姚成满意地坐在地方吹风，河边风很大，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感到一阵肚子疼，还有股憋不住的尿意。于是姚成一路尿急跑到最近的公共厕所，瞅准一个空位置就开门钻了进去，脱了裤子蹲了下来，一下子屎尿都出来了，顿时舒服了很多。正在惬意的时候，姚成开始四处张望，忽然看到旁边的厕壁上贴着一张小广告，他歪着头凑上去看了起来：
广告上面用黑色水笔工工整整地写了一行字：“本人是艺术品收藏家，专门收藏人骨和珍稀动物骨骼，价格面议，地址××××。”
姚成看完下意识地摸了摸放在自己腿上的那个塑料袋。姚成暗自想这真是命不该绝，自己的运气似乎来了。他在厕所里蹲了很久，想着当初姚德顺从冒烟的屋子里跑出来把两块骨头交到自己手上时候的表情，又有些犹豫不决，如果真的把它们卖了，就是不孝。后来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如果价格低于自己的底线就不卖，不过如果真的能卖好高的价钱，那应该足够让姚成活下去，大不了以后再用更多的钱把它赎回来。于是姚成擦擦屁股提起裤子，拎着黑色袋子沿着郊区的河继续往西走，广告上的地址在一个更加偏远的地方，姚成从来没有去过。周围的景色越来越荒凉，那些饭馆和社区也渐渐消失了，四面都是未开垦和利用的土地，偶尔会看见大片的垃圾堆与一些车轮印。那里是县城的边缘，走了很久都没有看到一个人。姚成觉得相对于县城，他要更习惯现在的景色，这是从小到大十几年的熟悉，一种更为荒凉的感觉。
黄昏的时候，远处的余晖照在姚成的脸上，他看到在河的转弯处有一大片树林，高高的树杆上一簇簇绿叶在随风晃动，像团团烈火，冰凉而模糊的火。等姚成走近树林，他看到一座两层的别墅就隐藏在后面，灰色的墙壁有些剥落。别墅四周再没有其他建筑，它就那么孤零零地矗在那里。不过姚成想，有这种特殊嗜好的人可能就爱住在这样的地方。姚成背着包，走到别墅门口，按了门铃，一阵急促的铃声过后，整个别墅恢复了寂静，很久都没有动静。姚成心想是不是自己倒霉，别墅的主人不在家里，或者那个广告根本就是个玩笑。于是姚成又按了一次门铃，过了一会儿，姚成听到别墅里传来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从远到近。然后门吱的一声打开了。
一个戴着眼镜的瘦弱中年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穿着件干净的白衬衫，睡眼蒙眬地望着姚成：“有事吗？”姚成不经意地往门里瞥了一眼，里面很昏暗，什么也看不清：“我是看到小广告过来的，我有东西卖，请问是这里吗？”那个男人听到这句话，眼睛里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光，但很快他警觉地收回了兴奋，冷冷地问：“你是在哪里看到广告的。”“护城河边上的公共厕所里。”姚成如实回答。“那你有什么呢？”男人用手抚了抚自己的眼镜。姚成犹豫了几秒钟，指着手里的黑色塑料袋，低声说：“我有两块人骨头，不知道你要不要。”“哦？”男人眯着眼睛看着那个袋子，问道：“你的手怎么了。”姚成下意识地把左手揣进衣服口袋里，说：“一般人不会发现的。在厂里工作被机器切到了。”男人摇摇头：“可惜了。”“嗯？”姚成没听懂他的话。男人忽然笑了起来：“没什么，进来谈吧。我对你手上的东西有兴趣。”
姚成跟着男人进了屋子。客厅很大，却没什么家具和摆设，显得很空荡。男人顺手把大门关了起来，屋里一下进入了黑暗。姚成没适应，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这里没有灯吗？”男人就站在他旁边，姚成却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很抱歉，今天停电了。你要知道这里太偏了，没人管。”说完男人似乎往另外一边走去，过了一会儿，姚成看到墙角亮起了光，中年男人提着一盏很老式的煤油灯走向他。姚成闻到屋里有种说不清的味道，像是干燥的石灰遇到水烧了起来，和自己身上的臭味倒是很配。他俩坐在靠墙的沙发里，把灯放在桌子上。姚成从塑料袋里掏出了那两块骨头，递到男人的手里。男人借着昏暗的光线，把骨头拿在手里把玩，看了半天才抬起头来：“这块骨头被火烧过，不介意说说它的故事吗？”“这和你没太多关系吧。”“我收藏的每一件东西都有它的故事，我看到它们就会回想一遍，这很重要。”
男人把骨头重新递给姚成。姚成只好把几个月前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他，包括那张告示。
男人似乎听的很有兴趣，他看了姚成一眼，说：“再过没多久，差不多就立秋了。看来你跑到县城来是对的。”“可现在我手头上没有一分钱了。”姚成对他说。男人伸手又把两根骨头和黑色塑料袋拿了过来，他把骨头装进袋子里，说：“这个我要了。至于价钱，我出这个价。”说着男人伸出两根指头。“两百？”姚成问。男人摇了摇头，说：“两千。”姚成心里一阵窃喜，他没有想到两根骨头能卖到这么多钱。男人站了起来，拿起煤油灯：“好了，不多说了，和我上楼看看我的收藏品吧。”姚成也站了起来，他心里并不想去看那些骨架，只想拿了钱赶快离开这个昏暗的屋子。男人看出了姚成的犹豫，他笑着说：“我的现金都放在楼上卧室抽屉里。”姚成装作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说：“那我们就上去吧。”
上二楼的旋转式楼梯是木板做的，踩上去发出嗒嗒的声响。姚成得很仔细地望着脚下才不至于踩空摔倒。男人提着灯走在他的前面，把他带到了二楼，也是一个很大的客厅。姚成看到客厅里立着很多的玻璃橱柜，每个橱柜里似乎都放着什么。男人显得很高兴，他在最近的橱柜停了下来，举起煤油灯照亮玻璃门。姚成仔细一看，里面是一具完整的人的骨架，原本是眼睛处的深洞把他看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知道这个人生前的事情吗？”男人故意问姚成。姚成摇了摇头。男人得意地说了起来：“他死的时候才17岁。爸妈都在县城里打工。本来是个很爱学习的孩子，不过高中的时候不知道怎么迷上了看****。他买了碟子在家里看，男孩的外婆眼睛是瞎的，只听到电视里有女人在乱叫。她就开口问：孩子，你在看什么。那个男孩说：电视里有女的在生孩子呢。后来男孩看的不过瘾，居然把班里的一个女孩骗到了旅馆里，关了三天三夜，最后用药把她****了。女孩的爸爸知道后一气之下某天夜里闯到男孩家把他给打死了，最后去了警察局自首。”
姚成看到男人说完这个故事的时候，脸上露出了一种陶醉的表情，额头在灯光的映照下有些发红。他忽然感觉到一丝的不安，却又说不出口。男人又把他拉到了另外一个橱柜面前，那里面只有一只手臂的骨骼。“这是县里以前很有名的一个模特的手臂，你想象不出她生前有多漂亮，手臂有多白。不过后来她厌烦了做模特天天走台，就嫁给了一个有钱人。别人都说她是为了钱，她也不否认这一点，可是她说自己也是爱着那个人的。可那个男人做了什么呢，和别人偷情，被她抓住了，男人就打她，把她的手扭到背后，用刀砍断了。这事后来都登了报纸。我可是花了很多时间，很高的价格才让她把自己的手臂卖给了我。”“有没有那种完全没有故事的收藏？”姚成有些好奇。男人摇了摇头：“我判断东西有没有收藏价值的重要一点就是它的来源。没有价值的东西我不会要。”“可是它们在我看来不过就是一堆没用的东西。”姚成一点也不想在那里待下去，他感觉自己的脊背凉飕飕的。
“其实你也是个故事很多的人。”男人忽然说。姚成没接他的话：“我们还是直接去卧室拿钱吧。我晚上还有事。”“好的。”男人用低沉的声音回答。
男人提着灯，带着姚成穿过无数个橱柜。姚成感觉那个客厅像一个没有尽头的通道，走了很久还在其中。身旁的男人一声不吭，这里就是他的艺术展览馆。终于，男人在一扇门前停住了脚步，他对姚成说：“卧室就在里面。”姚成推开了房门，往里走去。突然间，他看到眼前远处的墙壁上闪过一道亮光，他下意识地转身，只看到男人左手提着灯，右手握着一把尖刀，面目狰狞地朝他刺了过来。姚成条件反射般伸出左手，直接挡住了那把刀，顿时只觉得一阵钻心的痛，昏暗里顾不得看看手。他一脚踹开男人，然后狠狠推了男人一把，拼了命往回跑，只觉得身后传来男人追赶的脚步声，还有那个男人的呼喊：“来当我的收藏品吧。”。
但姚成已经顾不上了，他连滚带爬下了楼梯，穿过客厅，打开别墅的大门，逃离了那里。夜幕已经降临，姚成在树林里，在荒废的旷野里一直往前狂奔，他不想停下来，也不能停下来，大口地呼气。直到看见熟悉的护城河，看见河边亮着灯光，很多人正围坐在一起吃饭喝酒，姚成才渐渐停住了脚步，他回头望了望，除了荒地和道路，什么也没有。刚才发生的一切就像一场噩梦。而现在，姚成真的一无所有了，他蹲在地上，脸色苍白，左手在滴血，小拇指被割断了。姚成迷糊地想，自己把指头送给了那个男人，他应该心愿满足了。
姚成的运气在这之后似乎有了一定的好转，那天晚上他忍着痛，握着左手去找了翠怡，表达了想和她重归于好的意愿。翠怡没有表态，只是直接把他送到了医院。并待了两件衣服让他洗澡换。姚成的左手只剩下两根手指，但是他觉得这已经没什么大不了的了。出院后，翠怡又帮他联系到了一个社区的物业经理，让他做了保安，每天上白班，包吃包住。两个月后，姚成攒了点钱，邀请翠怡吃了顿饭。翠怡在饭桌上直接拒绝了姚成的复合要求，她喝了点酒，对姚成说：“我觉得你现在不喜欢我。”姚成笑了笑，没说话。翠怡又说：“当然既然你找我，我自然会帮你。”“谢谢。”姚成剥了个小龙虾吃：“前一阵我差点没钱做了乞丐。”“对了，那天你无家可归来找我的时候，我怎么没看到你的背包和那个黑色塑料袋？”翠怡忽然问。姚成说：“我都把它们卖了。死了要那些东西也没用。”翠怡点了点头，慢悠悠地说：“也对。可是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姚成说：“我去郊外溜达了一圈，遇到一个搞艺术的，我们很谈得来，可惜后来发生了点意外。”
立秋那天，街上的文印店来了一个顾客，他要求印了三千份告示。第二天，县城的人们从睡梦里醒来，走在市中心的大街上，到处都能看到墙上贴着的纸，很多人都随口读了出来：“夏天过了，姚成还活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