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远离人群的废弃区域内,整个临时基地使用的是同步的标准时。但因为离群索居,除了日历上跳动的数字,日期也失去了本有的意义。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来得特别早。
我躺在床上,看着雾气腾腾的玻璃窗,忽然意识到屋里的暖气开得特别足。
温暖的室内,松软的床铺,干燥的被子,一切寒冷无处遁形。我沉溺在一种无言的幸福中,浑身软绵无力,轻轻一动,又要睡过去。眼角余光忽然扫到坐在床边的一个人,他穿着雪白的长褂,两肘撑在床沿上,双手合十,闭目凝神,好像在祈求什么。
陆离?我做了个口型,没能发出声音。你怎么在这?
他动了动,抬起头看我。我这才发现他面色憔悴,满脸胡茬。
“怎么了?”我又问,声音又干又涩,像很久没有说过话似的。
他盯着我看了半天,又抖着手摸了摸我的眼角,确认是我在说话,停下来深呼了几口气。
“陆离?”
他终于回答我问题,支支吾吾道:“你还好吗?感觉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啊……”我笑着回答,下一刻却因为这似曾相识的对话浑身打了个激灵。
“对不起,贝贝,对不起。”他张皇失措地站起来,语无伦次地开始道歉。
“这是干什么?”我的瞌睡彻底醒了。我半坐起身,奇怪地打量了他一会,“你的头发长长了好多。”
“别说了。”他脸色惨白,后退数步,整个人贴在窗边,“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恢复了记忆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副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你看着我一个劲地编故事很有趣是吗?为什么不告诉我!”
“哈?”我莫名其妙道,“你说什么?”
他呆愣着看着我,好像听不懂我的话。
“我只是说天气有点冷了,问你这里的暖气还能不能用而已。”我转头去看床头的电子钟,“你把暖气开得这么热干什么?”
我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我又定睛一看,确定自己没有眼花。
“这个钟坏了吗?”我干巴巴地问。
他回答的声音几不可闻:“没有。”
“那为什么,显示的是十一月份……”
“对不起,贝贝。”他又开始胡乱道歉,几乎要痛哭出来的模样。
“你冷静一点。”我猛地坐直,自己其实也很不冷静,“到底怎么回事,你跟我说清楚。”
“你不是想起来了吗?你应该知道……”
“我知道什么?等等,你说我想起来了什么?”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他目光呆滞,不敢看我。
我沉默以对。
他明白过来我是说真的,颤颤巍巍地顺着墙跌坐到地上,小声说着些什么。
“你大点声行不行?我听不见。”我焦躁地说。
“你睡了一个多月了。”
我的心陡然一沉。
一个多月前。
陆离没有接受周婉的提议,他没有选择放弃实验回去,而是开始积极为最后一次尝试做筹备工作。
他说要调整方案,反正我也不懂,只是在这做个陪衬,就没有关心细节问题。
那时候天气渐冷,我估计我们得呆到冬天,于是问他这里的暖气还能不能用。他说他会搞定,我也没放在心上。
这是我记得的最后一件事。
一个多月的时间,复制体都来不及准备好,当然,这回他并不需要复制体。
所谓的调整方案,实际上是跳过第一阶段,直接向生人移植记忆。
那么,这次的试验品又是谁呢?
难道还有第二个答案吗?毫无疑问,是我呀。
而植入的记忆呢,则来自周婉的记忆数据。
陆离掩人耳目,让我在药物作用下再次陷入了昏迷。
我像是在听一个荒诞的冷笑话,我想笑,但是笑不出来。当然,他这种龌蹉的计划并没有成功,因为我现在脑海中并没有陌生的记忆。
“要是成功了,按你的计划,成功了,会怎么样?”我拉不下脸上讽刺的笑容,“我会变成周婉吗?我本身的记忆怎么办?”
“洗掉。”他用手蒙着眼,比我看上去还虚弱,“我不知道,可能是一个认知会有一点混乱的,但拥有全部记忆的‘周婉’。”
“王八蛋。”我咬牙切齿,手紧紧地攒着被单,抓得生疼。“这就是你的新方案?好,好……”我转头盯着墙壁,几乎要咬碎了牙关。
“对不起。”
“你是病得脑先开始萎缩了吗?”我对他怒吼,“这种东西,怎么会有用?你到底在想什么?”
“只要精神能存活下来,肉体还是不是原来那个,也不重要吧?”
“神经病!”我跳下床,走到他身旁,揪着他的衣领,“你看着我,你再说一遍,不重要?”
他有气无力地任我拽着,眼里满是那天秋夜里那种阴郁的暗色,左眼病变得一塌糊涂,血糊的斑点让人恶心。
“疯子!神经病!”我嫌恶地扔下他,气得浑身发抖。
难耐的沉默,整个房间里只有我急促的呼吸声,陆离半死不活地盯着地板。
我提高了音调,几乎是用尖叫的,“所以呢?后来呢?我该说幸亏没有如你所愿吗?”
他摇摇头,“根本没开始。”
“怎么回事?”
“那天我把你搬到实验室,刚打开电源,你忽然笑了一声,吓得我半死。”他声调没什么起伏地说,“其实你没醒,好像睡糊涂了那种。然后你忽然说……”陆离停下话头。
我背脊发麻,念道:“我说什么?快说啊!我说什么?”
“你突然说:‘师兄,等我做完记忆拷贝,我们去三食堂吃饭呗,我请客啊。’”陆离说着,嘴唇都在颤抖。
我如遭雷击,死死地盯着他。
我对这句话一点印象也没有,事实上,我跟昏睡前的我并没有什么分别。我的记忆还是从几个月前在陆离面前苏醒开始。
我一点都不记得……过去的事情。
陆离抬眼正视我,表情出奇地严肃,“贝贝,你说真的,你真的没有恢复记忆?”
“呵。”我冷笑,“否则我会是这种反应?”
“天哪。”他哀叹一声,又闭上了双眼。
我说出的短短一句话,把本来就心绪不宁的陆离吓得魂不附体。更让他惊恐的是,这恰巧是我说过的话,在极为相似的情景下。
他说,我们还在一块念书的时候,忽然有一天我提出要送他一份记忆拷贝。他当然谢绝了,但是拗不过我的厚脸皮和死缠烂打,最后无奈地接受了这份奇怪的毕业礼物——他就要毕业离校,也许很难再见了。
“那天你把记忆录好拷贝以后,非要请我在三食堂吃饭。”陆离回忆起过去的事,放松了一些,“三食堂说是食堂,其实贵得要命,那还是除了请老师吃饭我第二回去……”
他后面的话就像投下了一颗深水炸弹,我全身的血液汹涌地挤向心脏和大脑,四肢迅速变得冰凉和麻木,好像不属于我。
“然后吃饭的时候,你向我表白了。”
“我当时已经和周婉在一起三年了,当然很尴尬地婉拒了,你却说你知道,只是想在毕业前知会我一声。我……”说到这里,他有点说不下去了,“听到这句话,我哪里还敢动手,马上就把你送回房间了,可是你却不知怎么了,一直没醒,直到今天。”
“哦。我喜欢你?”我机械地重复这句话,“你是这个意思吗?我以前喜欢你?”
这里的以前二字其实多余。
此刻,穿针引线一般,前尘尽现,那些看似无厘头的情绪和悸动此刻都变得清晰明了,各尽其所,有理有据。
我初醒时对他的熟悉的依恋感,听见周婉名字时的无端失控,扭曲和压抑着生长的爱,这下都有了缘由,一切都是因为,我从前喜欢他。
这个身体,这个大脑,这个精神,这个灵魂,从前就喜欢他,那么现在也喜欢他,也不足为奇。一切看似出处不明的反应,此刻突然都可以追溯到源头。
“哦。”我不知怎么的,心忽然柔软下来。我蹲下来,扶着陆离的肩膀。“这么说,其实没事咯。只不过是无端睡了一个来月,反正时间对我来说也不值钱。呵呵。其实你就是利用了我一下嘛,有什么大不了,反正我肯定也是心甘情愿的。失忆是我自己倒霉,不怪你。实际上你也没做什么,对不对?好了好了,这都过去了,为什么这种反应?”
“不是,你不知道……贝贝。”他痛苦地扭曲了脸,“这不可能,你不可能,你根本不可能知道这句话。你根本不应该有这段记忆,你……你不明白,这种事情根本不应该发生……”
我脸色一变,“这又怎么说?”
“你根本不应该有这段记忆。”他翻来倒去地重复这句话,最后终于艰难地说,“你根本就不应该有记忆。”
他扶着墙站起来,欲言又止,“贝贝,你早就……死了。”
我禁不住发出一声嗤笑。他大概是真的病得先脑萎缩了。
“我说的是真的,你在打仗的那几年就已经去世了。你是一个复制人。”
这句话一旦说出来,后面的似乎也变得没有那么难以启齿。
陆离继续道:“我们有你的遗传信息存档,甚至有一小份记忆拷贝。当时我不确定第一阶段是不是像教授留下的记录中那样准确有效,于是用你的信息做的第一次实验。我没想到的是,复制体完成没多久,你就醒了,我只好把你弄出来,假装是你失忆了。”
“什么?”等我明白过来他话中的意思,我好像被打了一拳。
背上冒了一层冷汗,我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表情,张张嘴半天只挤出这么一句话。
“你怎么不干脆杀了我呢?”
陆离瞪着我。
我继续道:“这对你来说并不难啊?就是一个按钮,哗一下的事。”
“我做不到。那是杀人,你已经醒了,那个时候。我不能杀你。”
“你还不如杀了我!”
我有些发晕,跌跌撞撞地走到床边。
“对不起。”
“你闭嘴!”我喝止他的道歉,这种事情,道歉有什么用?
“你就应该杀了我,省了多少事。”我觉得有点呼吸困难,“对一个复制人虚情假意、嘘寒问暖好玩吗?有意思吗?”
“我是真的很后悔,才……”
“我让你闭嘴!”我头昏沉地坐下,扶着床头,眼前一片晕眩。
我这才明白,陆离那种若即若离的温柔是怎么回事,周婉那种施舍般的怜悯又是怎么回事。所以到头来,他对我好是因为我是复制人,我不该存在在这个世界上,是他犯了个错,才让我在这个世界上复活,所以他要为我负责,他有负罪感,所以他对我好,为我安排好一切,妥当又熨帖。
从头到尾根本没有一星半点真实的感情,要说有,只有负罪和害怕。
道出了真相之后的陆离,像是卸下了重担,反而有精神了些。他不再言辞闪烁,疲倦却笃定。
“我很抱歉。我都不知道这几个月是怎么过来的,提心吊胆,瞻前顾后。”
“你知道吗?”我牙齿打颤,努力克制情绪,“你知道吗?你自己说过的,你说的没错,看看你自己那副样子,这就是报应。但是你自己作恶也就算了,为什么要拖我下水?你这是设了一个局让我往里面跳,从我一睁眼就是你牵着我往套里走!”
“贝贝,你冷静点。”
“我怎么冷静?你要我怎么冷静!我他妈喜欢你!你这样对我!”我双眼通红,狠狠地瞪着他,“我他妈喜欢你!你知道我为什么怎么都不肯跟周婉回聚居区吗?我知道我留在这也是摆设,派不上用场,可是我也知道,我要是跟着去了,等生活一稳定下来,我说不定就再也没机会见到你了。”
我几步走到陆离面前,歇斯底里道,“好了,现在你告诉我,这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骗局,你根本不在乎我怎么样,你关心我照顾我是为了让你自己好受。从一开始,你为我做的一切,都是这样。我无处可去,只能任你摆布,这都是凭什么啊?就凭我******——”
“曾贝贝!”
陆离打断我,制止我继续往下说。他脸涨得通红,好像喘不过气。这是他第二次连名带姓地叫我。贝贝,这个名字带来的一切温情都是错觉和幻象,而此刻这三个字就像冷冰冰的巴掌扇醒了我。
我猛地松开手,无声的泪水从眼眶中滚落。我看着他的双眼,好的那只和坏的那只,丑得可怖的那只,温柔缱绻的那只。
我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