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天没有放晴的意思,灰蒙蒙地压在头顶上。由于是头场雪,象征性多些,村庄和远处山坡像披着一块到处是窟窿的破毡子。
飒飒一夜小风抽得路面残雪结了冰,走在上面咯吱咯吱响,好似老鼠啃木头。孩子们疯了,屁股下垫着各种家伙事,欢天喜地把道路变成溜冰场。大人的呵斥屁用不管。
小方脚下把着滑,漫无目地走在村庄道路上。得几天不能放羊,他想凑空办办自己的事。
早晨吃了饭,他往羊圈抱了几铺草,然后走出家门。在村子里转了一圈,他因自己描述的模样不能让别人认出是谁而气急败坏懊悔不已,大骂自己是笨蛋、笨猪和笨狗蛋。
“怎么不知道留个地址?问个称呼也好呀!”他一路埋怨着,恨不能给人两耳光。
这时候他想想不对,自己这是干什么?埋怨自己有什么用!气呼呼地走来走去又有什么用!想起老头还有什么特征才是最重要的。于是他停住了脚步,就近蹲到一户人家院墙外边,裹紧棉袄,仔细回想那天中午见老头时的情景……
正当他想得出神一个声音吓了他一跳,抬头看是个大个子老头,他连忙站起来。
“看你不像本地人。你是谁?蹲在我家门口干什么?”老头警惕地盯着小方的脸。
“大爷好眼光!我不是本地的。我找个人。”
小方忙掏出烟,掂出一根递给老头。老头接了烟,脑袋凑过来在他打着的火苗上点着,浓浓的烟雾随着哈出的热气从他的鼻子嘴里喷薄而出。烟雾消散后,老头满脸慈祥的笑容,全没了刚才凶煞般的面容。
“不行啦!老啦!年轻的时候,一个人我看一眼就记住了,只看一眼。”老头在胸前摆动着夹烟的手,“说吧,你找谁?多了不敢说,方圆二十里没有我不认识的人。”
“我不知道他唤啥。只记得大概样子。”
“男的还是女的?”老头眯起眼。
“是个和大爷一样的大爷。长的有……这么高……”小方舞奓着胳膊上上下下比划着记忆里老头的身高。
“说脸、说脸,头发是黑的还是白了,半白还是全白?”大个子老头打断小方的话。
小方皱着眉想了一会说:“不记得了。”
“你这娃娃,年轻轻的,笨球!”老头又吸了一口烟,说,“记得啥?说。”
“我就记得他眼睛不大,不过贼亮贼亮的。我还没见过有哪个上年纪的人有那么亮的目光。他嘴巴……”
“嘴巴里稀稀的几根牙齿,上下错开……”
“对!对!就是他,大爷你真厉害!”
“笑起来眼睛就没了。”老头像没听见小方说话,他让自己说完才闭上嘴巴。
“大爷,你认识他。你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我在哪才能找到他。”小方急切地说。
“哎呀,坏啦!”老头一副洋洋得意的表情突然换做一脸的遗憾。
小方心咚咚跳,吃惊地想:莫非老头死啦!
……
雪又开始下,簌簌地盐粒似的雪弹跳着滚到低洼处,看样子是要给满地窟窿打上补丁。
小方仰起脸冲着空中,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带着力量从天空直直落下的雪粒。
“你要早来几分钟就好了,顶多不超过十分钟。”大个子老头惋惜地说,“老姜在我家坐了一早晨,刚刚走。”
小方放下脸,疑惑地看着老头。
“就是你要找的大爷,姓姜,我们叫他老姜。他早晨起来来我家串门,才走没多一会。你要是早来一会就能碰见他。”
小方鼻子眼睛拧在了一起,仿佛心口扎进一把刀子。如果说老头的神情是因失去一粒芝麻,那么小方就是丢了一个西瓜。
转弯一想,小方又高兴起来了。毕竟是打听到这个人了啊!知道了名字还怕找不到人吗?小方满怀信心地想。他完全忘记了找到了院子却进不了门。
“大爷,我在哪才能找到这位姓姜的大爷。他家住在哪?”
“快去,快去!他去药店了。说是有些上火去买下火的药。”
小方站在没动,“药店……”
老头一把拽着小方肩膀,把他拉得脸朝向北边,另一只手指着前方告诉他说:“看见前面路口那个小房子了吗?门脸朝着咱们的那个,窗户上满是灰尘,看见了吗?”
“看见了。”
“那是村里的磨房。磨房是电工家开的,他推磨不用交电费,你说他挣钱不挣钱?”老头探着身子去看小方的脸。
“挣钱!挣钱!”
“肯定挣钱!”见小方肯定了自己,老头接着说,“你从磨房那拐弯,往西走,到小广场边上大路口往南拐。拐进去不多远就是药店。‘妙手药店’几个大字,不用抬头都能看见。”
“谢谢大爷!谢谢大爷!”小方挣脱老头的手向前走去。他听见老头在他身后说:“吃补品上了火再吃药下火……有钱人啊!”
……
大个子老头说得一点不错,确实不用抬头就能看见“妙手药店”四个大字。因为写着药店名字的牌匾不是挂在门楣上,而是放在药店门前路边。
匾额做工粗糙,下面掉光油漆的支架锈迹斑斑。整体看上去肮脏不堪。和这比起来,钉在门口右面墙壁上一块写有“医保定点药店”的小木牌更加气派辉煌。
装着药品、货架和妙手医生的是两间低矮的小房子。小房子横着夹在两座大房子中间,门脸对着马路。整个一面墙壁被镂得几乎没有了砖墙,正中装着一面两开扇的木门,两边是两个插满钢筋棍的窗户,搭在窗格内的不是透明的玻璃,而是厚厚的白色塑料布。
听着里面静悄悄地不像有人。小方没有立马走进去。他掀起门帘一边,只把脑袋探了进去。由于开在里面的门板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冲向马路的屁股越撅越高。
“买药?”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
小方像屁股上被人踢了一脚,几乎是载到门里面,脑袋差点撞到摆在屋子中间药柜玻璃上。
小方直起身子,说话的人从他后面走进来。是一个农民模样的人,紧绷绷的领口上堆着一颗猪头肉般的人头。头顶上的头发颜色纯白,但是不给人年老的感觉。
他走进来后没有停留,直接进了柜台后面,拿起柜台玻璃面上的眼镜,架在鼻子尖上,眼睛从镜架上面看着小方:“带医疗本了吗?”
“我……我不是买药……”小方吱吱呜呜地说。
“不买药来药店干嘛!”他卸下眼镜扔到柜台玻璃上。
“我找个人。”
“找谁?”
“姜大爷。”
“哦、哦,你找我叔。他刚走,我刚出去就是送他。”说着话他从柜台后奔出来,“他去理发。”
小方跟着他出了门,站在他身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上了坡,右拐第一个门面房。”
“谢谢!谢谢!”小方顺着他指的方向走去。他听见他在身后说:“……那么老了火力……还那么大……”
……
理发店里的理发师是个女的,打扮得花枝招展。一头金黄色的头发,比起屎巴巴毫不逊色;两只黑黑的大眼睛,比起大熊猫毫不逊色;一张红嘴巴,比起吸血鬼毫不逊色;胸前高挺的大****和腰下翘翘的肥屁股,不相上下一样出色。
她微微侧着身体,站在贴有美容美发字样的玻璃门里面,挤眉弄眼地向小方招手。小方立在门外街道上,不知道该怎样走进去也不知道该怎样离开,他感到浑身发麻,仿佛十万伏电流正在通过。
见门外的人没有走进去的意思,她转过身,在一条粉红色沙发上坐下去,一条腿翘到另一条上面,修剪起了比嘴唇毫不逊色的红指甲。
小方站了很久,他不是在犹豫,而是等待雷击了一样的身体恢复知觉。
小方走出来的时候,理发师热情地把他送到门口,亲热地说:“大哥常来呀!”
两腿无力地走在街道上,小方想回味一下刚才的感觉,他发现自己什么也没记住,除了她从自己手里抽走两只兔子钱的两根手指。
走出去老大一截,他才想起要找的姓姜的老头。回头走了两步发现不对,他手伸进怀里摸摸装钱的口袋,心里想:说不定又得少两只兔子钱。我还是到他家门口等着去。
这时候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从他身边走了过去。他回头快走了几步走到那个男人前面,喘着气说:“大哥,我打听个事。”
站住脚的男人没有说话,上下打量着他。
“我问一下姜大爷家在哪住?”
“哪个姜大爷?”
小方比比画画地描述着姜大爷的相貌。
男人回过头,指着前方路口说:“走到电线杆的那个路口,往右拐过去大概五百米,靠着市场一边大门最大的那个院子就是他家。院子里盖着二层楼房。”
“谢谢大哥!谢谢大哥!”
小方顺着他指的方向走去。他听见他在身后说:“挂着路灯的那个电线杆……”
走到那个男人说的地方,比了比大门,看了看院子里的房子,小方疑惑地说:“这不是村长家吗!”
那个男人在骗我吗?他心里想着,去问路边一个挥舞着大扫把扫雪的人:“师傅,我问一下,村长姓什么?”
“姜!”扫雪人头也没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