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吃着梨从市场另一个大门走了出来。路边一个孩子手里拿着一串冰糖葫芦,村长看见了,走到孩子跟前。
“糖葫芦。”他说。
孩子见有人来抢他的冰糖葫芦,把两只手都藏在了背后,对村长说:“没啦!”
“糖葫芦,糖葫芦。”村长勾着头往孩子背后转。
孩子两眼看着村长的脸随着他转动的身子:“我的糖葫芦吃完了,你想吃,回家问你妈要钱买。”
村长扔掉手里的梨,围着孩子一圈一圈转,嘴里不停地说:“糖葫芦。”
“你这个人怎么回事?这么大了抢小孩子的吃的。” 这时孩子他妈说。她到旁边移动营业厅交手机费了,低着头看着缴费单走出来,一抬头看见一个大人抢她孩子的吃的,也没看清是谁就说。等认出来是村长立马不好意思了:“是村长逗我家孩子呢。我还以为谁要抢他糖葫芦了。”
村长也和她搭话,还盯着孩子不放,嘴里说:“吃糖葫芦。”
孩子见妈妈走来了,赶紧躲到妈妈后面,用没有拿糖葫芦的胳膊抱着妈妈腿,歪着脑袋瞅村长。
孩子他妈两眼直直地看了村长足有十五秒,猛然恍然大悟,回身抱起孩子,和他商量:“宝宝,把糖葫芦给爷爷吃好不好。”
“不好。他想吃怎么不让他妈妈给他买。”
“他妈妈不在。你把你的给他吃,妈妈再给你买一个大的。”
“宝宝不乖,妈妈就不喜欢你了!”
孩子一脸委屈地看着自己的糖葫芦。
“你忘了上次妈妈不在,咱前院的爷爷给你糖吃了。现在这个爷爷妈妈不在,你给他糖葫芦吃,以后那个爷爷还给你糖吃。”
孩子极不情愿地交出了自己的糖葫芦。村长拿在手里,舔着上面的糖,顺着大路往西走去了。
“好好一个人,几天不见,怎么成这样了?”孩子他妈望着村长背影看了一会,抱着孩子走进了村子。
她是村里最后一个看见村长的人。
……
冰糖葫芦很好吃,不一会村长就吃完了。他把串山楂的木棍舔了好几遍,也没有舍得扔,在手里拿了一会,像插钢笔一样插在了西服袄的上口袋。
这时候村长已经走出村子里的那段路,来到能走南也能闯北的大马路上。路两边两排笔直的白杨树,齐齐地排向远方,仿佛没有尽头。树外围是一块连着一块的田地,里面各种庄稼长势喜人。
不过这一切和村长无关,他没有抬头看树长的有多高,也没有看地里都种着些什么。他目视前方不停地往前走。
这一天中午,他走到了一个集市上,觉得肚子饿了,正好旁边有一家饭馆,里面饭菜的香味引诱得他走了进去。
饭馆里有很多人,他们都坐在桌子边。有的人在埋头吃着面前的饭菜,有的人喝着茶水举着眼睛往四处望。
村长在一个空椅子上坐下。一个系着围裙的中年妇女端着两碗面送到旁边的桌子上,往回走时看见又进来个客人,也没往他跟前走,隔着桌子和人喊:“你吃啥?”
对面一个客人在吃着一大碗面,面上放着几瓣蒜,村长眼巴巴地看着人家。
“老板娘问你吃啥?你看着我干什么?”吃面的客人抬起头对村长说。
“面。蒜。”村长望着他的碗说。
“一大碗面,再拿几瓣蒜。”客人替村长对老板娘说。
“好嘞!”老板娘把眼睛从他们这拿开,转向后面厨房吆喝,“再加一个大碗面。”
村长吃完面,也和别人一样,拿起放在桌子上的塑料纸筒,从里面拽出一截纸,擦擦嘴巴,站起来往门外走。
“哎!那个人,你还没给我面钱。”
村长没有听见一样,依然往外走。老板娘几步跑过来,一把抓住他。
“怎么?想白吃我饭。”
村长往前迈了两次步没走动,奇怪地回头看见刚才给他端面的人拽着他。
“嘿嘿,面,好吃。”他对人家说。
“好吃还不给钱。”
“嘿嘿,真好吃。”
老板娘愣了一下:“******是个傻子。”
村长嘿嘿笑着又夸人家面好吃。
“傻子,口袋里有钱吗?吃了面是要掏钱的。”
村长不说有,也不说没有,还嘿嘿笑着夸人家面好吃。
“别他妈给老娘装疯卖傻!没钱把袄脱下来当面前。”
村长依然一脸傻相。于是,她不再和他废话,两把把他的袄脱下来,掏出上衣口袋里的糖葫芦棍子顺门扔到外头,回头去招呼客人。
没有人拽着了,肚子也饱了,村长没有再在饭店门口停留,他走进集市,夹杂在人群中,往前走去。
……
走呀走呀,天黑了下来。村长的肚子又饿了。不过这次没有中午幸运,旁边没有饭店,周围也没有人家。他只好不停地往前走,不知道走了多久,前面出现一家灯火。走近了是一个小铁片房子,电灯挂在斜斜的从屋里伸在房檐下的一根木棍上。看见房子里摆着方便面、矿泉水、火腿肠,还有好多别的吃的,村长没有问有没有人,也没有问多少钱,他爬在人家打开的窗户上,拿过来就吃。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系着裤腰带,一瘸一拐从后面门里进了屋子。“你要点啥?”他说着望向顾客,看见站在窗户外一个浑身脏兮兮的人,拿着他的方面便火腿肠已经吃开了。顿时,他就明白了,弯腰拿起一根棍子,一瘸一拐地从后面转到前面,朝着村长的腿就是一棍子。
“啊!”一声惨叫,村长手里的东西全掉到了地上。他也不管已经被人吃过了,弯腰捡起来,又抡起了棍子。村长吓得没命地逃跑。
走了一天的路,晚上又没有吃饭,还挨了一棍子,没过多一会村长实在走不动了,借着过路车辆的灯光,他走下马路,在一棵树根坐下来……天亮了好大一会,太阳照得他口干舌燥,睁开眼睛,他发现自己睡在一棵树下,抬起头茫茫然往四周看了一会,爬起来顺着路又向前走了……
……
从这天起直到死,村长再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他家里人找了他三个月,没有打听到丝毫有关他的音信,不得已只好放弃了。
村长走出来近一段时间,还像刚出来时一样,饿了见东西拿着就吃,后来被人打怕了,人家给他东西吃也不敢接,得等人家放到地上走远了,他才敢拿起来。当然,像这样心好又善解疯子意的人少之又少。村长大部分饭只好去垃圾堆上捡。
转眼几个月过去了,他成了一个真正的疯子,长长的头发和胡子长在了一起,上面粘满尘土、饭粒、草屑和一切能在上面停留的杂物。手脸黑得失去了皮肤的颜色。衣服肮脏破烂,片片叉叉挂在身上,像是几个月没有洗过的拖布。
这几个月里,他不知道走出去多远,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只知道有些地方的垃圾堆丰盛,有些地方的垃圾堆贫瘠。有一段时间,他走进了一座城市,里面的垃圾堆是没得说,竟然能捡到肉吃。可是他不喜欢。因为总是找不到合适的地方睡觉,到处都是硬硬的、冰凉冰凉的。经常他晚上睡下,第二点早晨起来身体僵硬得要等太阳晒上好一会才能爬起来。
还是农村里好,哪里都能找到稻草和麦秸窝,就算睡到土地上,也不是太寒凉。当然,他并没有这样想,不过潜意识里确实是这样做的。
毫不犹豫地离开村庄,又走了一段时间,他走到了一个人口众多,面积庞大的村庄,里面既有丰盛的垃圾堆,也有柔软的麦秸窝。于是,他便在这里停留了下来。白天能找到勉强能维持生命的吃的,晚上能找到还算舒服的睡的地方,没事了晒晒太阳,抓抓虱子。日子过得似乎很好。
然而他不知道,更大的灾难就在不远处的地方等着他。
天说冷就冷了。西北风一天比一天锋利,刚到十月已经像在磨石上磨过一样了。他把能找到的一切衣服、布片、麻袋、塑料布,胡七乱八地裹到身上也难以抵挡。
下了第一场雪,他的身体还能勉强承受着。等第二场雪过后,他脚上的破鞋子和烂布条与肉冻在了一起,和地上的冰一样硬邦邦的。路不能走了,他便在垃圾堆上爬起来。厚厚的积雪覆盖了稻草堆、麦秸窝,他原来睡觉的地方找不到了,也没有力气去找了,便睡在了垃圾堆旁。
每天白天睁开眼睛,爬上垃圾堆刨着冰冷冷的东西吃进肚子,晚上爬下垃圾堆蜷缩成一团。经常有倒垃圾的出来,看也不看,一桶垃圾劈头盖脸倒在他身上,或者被远处射来一个装满垃圾的砸到。对于这些,他一点也不讨厌,反而还有些喜欢。因为只有在这时他才能吃到一口热乎的,或至少不是冰冷的食物。
日子阴暗、晦涩,像一块茅坑里的石头。他伏在上面煎熬着,盼望着冬去春来。(他肯定在盼望着。如果没有了希望,他为什么不去死呢?人到了这个地步,难道还有比活着更可怕的事情吗?)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
说来也就来了。一阵春风徐徐拂过,大地回暖,万物复苏。结在村长脚上的冰一夜间融化了。第二天早晨,在温和的阳光下,他撕下了脚上的鞋,看见了自己****的脚骨。(“我脚上的肉呢?”他心里应该这样惊奇了一下。)然后把手伸到鞋里面,掏鞋垫一样掏出一把把腐烂了的肉……
天气越来越暖和。村长脚上的伤口不断像腿部延伸。一个月不到,他爬的力气都没有了。
在不远处的路口有三个人正在看着他。两个胖些,一个很瘦。他们一边抽烟,一边是说话。
“还没死吗?”
“没死,我刚才看见还动了一下。”
“这人是什么做下的?真他妈耐活。腿都快烂完了还不死。”
“一个冬天都等过来了,看这样子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你急什么!”
他们是这个村子里有名的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人。村长来第一天,就被他们盯上了。当时他们围在村头一棵歪脖子树下。
瘦子最先看见了村长,他说:“今年过年我们不愁没酒喝没肉吃了。”
“酒和肉在哪?”两个胖子无精打彩地问。
“那不是!”他指着浑身破败,慢吞吞从村外走来的村长给他们看。
看见来了一个疯子,两个胖子一下来了精神。
从这一天开始,每天来看看村长的身体状况成了他们必不可少的工作。先开始是一个人来,远远地瞅两眼。回去其他两个问:“死了吗?”
“还没呢!”去瞅了的人有气无力地说。
从夏天到冬天,去瞅的人不知道跑了多少趟,回来都懒得说话了,两个等着消息的人还没有问话,便无奈地摇摇头。
眼看着年关近了,两个等家再也坐不住了。于是,来瞅的成了三个人。这时候村长身体已经很衰弱了。他爬着不动时,和死了没有什么区别。三个人要瞅上好大一会,才能确定“该死的东西”还没有死。
他们牢骚满腹:“怎么******还不死?”
……
村长是在满村桃花盛开时死的。
在垃圾堆旁爬了三天,一口东西也没有吃了。肚子饿得胃都要自己把自己消化掉了,可是他没有一点力气爬到垃圾堆上去了。
第四天夜里,他一下子来了精神,几乎一口气爬到了垃圾堆上。两手在黑暗里摸索着,那个是能吃的垃圾,那个不能吃,他两只眼睛没有办法分辨。于是,他把抓在手里的东西放在鼻子底下,用力的嗅着,闻到食物味道的放进嘴巴;闻不见的扔到一边。
吃着吃着,他咀嚼的嘴巴不动弹了。然后一头栽倒在地。
次日上午,八九点钟了。两个胖子和一个瘦子都还没有起床。他们一般要睡到十点多才能自然醒。
“咣咣咣……”一阵砸门声把他们吵醒了。
“谁******这么早就来敲门!”他们嘴里骂着,翻了个身继续睡去。
外头砸门声一刻不停“咣咣咣咣咣咣……”
“别他妈敲了,门都要塌了!”他们爬进来,哈欠连天打开门。
敲门的人也不进门,撂下一句话就走。
“垃圾堆上的疯子死了。”
“啊?哦!”
明白过来来人话里的意思,他们一下清醒了。
“可算是死了。”他们如释负重地说。
早饭肯定顾不上吃了,脸回来再洗也不迟。穿好衣服,他们拿上早就准备好的一块油布、一张凉席子、铁锹、锄头,风风火火地来到垃圾堆上。
死人臭气熏天,两个胖子转了一圈没有办法下手。
“看我的。”瘦子说着把带来的油布展开,盖在死者身上,把坡下边的这边使劲往尸体下面塞,觉得好了走上垃圾堆顶上,拉起油布另一边,扭着头屏住呼吸用脚一踹。死者从垃圾堆上滚下来时,已经包裹在油布里面了。
“我说怎么还要油布?原来你小子早就想好了。”
瘦子嘿嘿一笑:“不准备油布,这臭臭的咱们怎么拿走呢!”
他们三个人扎口袋一样扎起油布两头,又在中间扎了两道,才裹到席子里,用麻绳扎紧,抬着向村西走去。
出了村子走了大概有五里地,有一道深沟挡在了他们面前。沟底稀稀拉拉种着几排半死不活的杨树。他们把抬着尸体的铁锹把子换了一个肩膀,顺着一条杂草间若隐若现的弯曲小路,小心翼翼向沟底走去。
走了有差不多一个小时,才到沟底。几乎是用仍的方式放下尸体,三个人一屁股坐在地上枯黄腐烂的树叶上,张开嘴巴大口呼吸着腐败的空气。气喘匀了,瘦子掏出香烟,甩给两个胖子一人一根,点着火,三股烟雾在他们脑袋边冉冉上升。
一根烟抽完,瘦子先站起来,两手在屁股上拍打了几下,并没有尘土飞起。
“挖坑吧!”他说,“挖好埋了,咱们去喝酒。”
两个胖子站起来,也拍打了自己的屁股。他们一个铁锹,一个拿起锄头。
“在哪里挖?”
“等我看看。”
瘦子拿着铁锹,在沟底走走停停,这里铲一下那里铲一下。两个胖子拄着铁锹和锄头把子,远远地看着他。瘦子走到一棵歪倒在地的杨树旁边,铁锹铲下去一点力气也没有费。
“过来,在这挖。”他冲着两个胖子喊。
两个胖子走过来。
“这里的土软和。”他对他们说。
两个胖子操起手里的工具试了试:“是软和。挖起来感觉像是在摸女人。”
“那你们两个就多摸一会。”瘦子把铁锹靠在一棵树上。
“你干啥?”
“我肚子有点不舒服,去拉泡屎。”
瘦子两手提着裤腰,和刚才寻找软和的地方一样,在沟里这走走那走走。
“一干活就偷懒!”两个胖子抱怨着,一下一下挖起来。
“你们两个口袋里有装的纸吗?”走到远处的瘦子喊。
两个胖子四只手上上下下摸遍了口袋:“没有。”
瘦子继续转悠。原来他是在找个像样点的擦屁股的东西。找了半天没有找到。他蹲在一块杂草少一点的地方拉起了屎。两只手从口袋里摸出香烟和打火机,抽出一根点燃。然后小心地把香烟盒外包装撕下来,把剩下的香烟和金纸装进口袋。
不知道拉了多久,腿酸得实在蹲不住了,瘦子擦了屁股系好裤子回走两个胖子身边。两个胖子挖进去一尺多深了。
“差不多了吧?”他们问。
“再挖深一点。别让野狗给刨出来吃了。”瘦子在手上吐了口吐沫,搓一搓,拿起靠在树上的铁锹,“你们累了上来歇歇,我挖一会。”
两个胖子还没有爬上来,瘦子跳到坑里“扑里扑通”三个人还没有弄清楚怎么回事,便感觉脚下一空,像从天上掉下来一样向下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