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掐着短短肉肉的手指头算了算,如今我已是一千岁了。若按人类的岁数算,就是十五岁。
下个月初九,便是我的生辰,亦是人类女子的及笈之日。
对此我并不大期待。
我们桃妖一族一贯是不重视这些虚礼的。反而,我们五百年一次的族会还会热闹些。
桃妖一族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聚在一起,就是一个不能分割的大家子。
在内,我们虽然友爱到一言不合就互掐,在外我们却是很护短的。不管错对,欺负了我们的人,先打上一顿,再慢慢和他聊人生。总之皮肉苦是不能少了去的,不能让我们桃妖一族的人被欺负了去。
说怪也不怪,我不大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偏生不喜欢热闹,而喜欢上了安静。别的小妖都在玩躲猫猫的时候,我自己待在母亲身边数桃叶。
不熟悉我的人,以为我是个很闹的人,成天疯疯傻傻分不清。实则,我更喜欢一个人静静地独处。
或许那份难得的安宁,才是我内心深处最渴望的罢。可我忘了,人是群居动物,妖也是一样的啊。
我时常戴着个我自己都不愿意它存在的面具。
它不像真正的我,却也是真正的我。
偶然一次的突然成长,让我渐渐对这个世界敏感起来。若说人心冷漠,世态炎凉,那我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
不媚世俗,也离世俗。可有的时候,却不得不入世俗,大概,这就是活在世俗里却不愿趋于世俗的人的无奈吧。
可笑我一个妖,竟然也跟人一样多愁善感。
原来,不管是什么身份,都会陷入这个世俗的巨大漩涡里,梦醒了,才能脱得了身。
这样的我,大抵只有岑溪会心疼我吧。
只是我一直都不知道,或者说,我是在装糊涂,装作不知道,透支着他对我独有的一份好。
岑溪总会让着我,成天像个管家小老头,很多事情他总会替我安排得妥妥当当。
料峭的春天寒气稍减,他会随时为我准备一件外衫;仲夏的风大了,他会用法术护着我们那方小小的天地;秋天的果子熟了,他会为贪吃又贪玩的我备好药膏,在我摔着后细细为我敷上;到了腊冬,我能够握着他温暖的手在雪地里安静地漫步……
与岑溪从相识到相知,似乎在记忆里只能找到支离的碎片。尽管那样,无论是什么时候,仿佛都少不了他的陪伴的那一部分。
我也清楚地记着,他一直都是这副不温不火的模样,不轻易大喜亦不随意大悲。
他的出现,让我平淡无奇的生活熠熠生辉。他很愿意做我的倾听者,许多伤心又或者是高兴的事,我都能讲给他听。
人前高冷的他,总会被我那些古古怪怪的行为举止逗笑。可是,不管是大笑还是浅笑,他都笑得特别好看,用四个字来形容,就是如沐春风。
很多时候,我不是很理解他那种睡觉都能被自己帅醒的优越感,而他,似乎也没有发觉自己对我的在意过了界。
我就是因为三番两次被他的笑迷惑得晃了一小会儿神,才被他打趣了好多好多遍。
我常常感叹,这世上怎么会有这般好看的人儿。
好在的是,他只会对我笑。
我的嗅觉,在桃妖一族中无人能敌,我曾以之为荣。
可是,在发生了三哥的那件事后,我开始以它为耻,我更是恨不得,一截桃枝就砍了我这害人的鼻子。
它害了我的三哥,它有罪,我也有罪。
那是我最不愿记起的事。
关于三哥,关于我,也关于——符。
这天,闲来无事坐在母亲身上荡着小腿的我,居然闻到了从桃林内围里传来的熟悉味道。
那是我无数次想忘掉的,可是,却是怎么也忘不掉的味道。
记忆的阀门在那瞬间被无情地冲开,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涌出了一大片我不想记起的事。
刹那间,我的眼眶不受控制地微微泛起了红意,双手也在不知不觉中握成了拳,平日里白皙的皮肤,现在隐隐可看见几许骇人的青筋。
头上七彩流云髻别着的明晃晃的串珠长流苏,在朦胧的夕阳下闪了闪,流露出些许冷意。
淡粉色的窄袖流仙裙随风轻轻飘动,它像是察觉到我瞬间低沉的情绪,似乎是在降低它的存在感,它摆动的弧度尽可能变小了些。
一直陪着我的岑溪马上便发现了我的异样。他在我耳边轻轻唤了我一声,
“夭夭?”
声音是那样的轻柔,恍若天籁,百听不厌。尽管我平日里总嫌弃他的声音这般得好听,但是这时我却是再无心去打趣他。
不知为何,我觉得心有点慌。那感觉像极了那日。
许是见我两眼无神,嘴紧紧抿着,脸色又异常苍白,他心里很是担忧,赶紧走到我身旁拉了拉我的衣袖,又连着唤了我几声。
好半天,我才堪堪回过神来,只是仍然心有余悸。不知道是对这熟悉的味道,还是对当年那事。
他见我这般恍然,不似平日那样和他闹,就又急急问道,
“夭夭莫怕,这是怎么了?”
他好看的眉眼间隐不住的忧色,让我在此刻彻底反应过来。是啊,岑溪在呢。
我的三哥也还在,他只是没有那么幸运罢了。尽管这样,我仍是不止一次地庆幸,我有一个护我疼我惜我怜我的三哥。
他是我的骄傲,无论怎样,永远都是。
想着,竟是连心头最后一丝惧意都消散不见。
有什么可怕的呢?没什么可怕的。
我像往常一般慵懒地靠在母亲身上,吊儿郎当地把玩着手里的桃枝。
我眯着眼看着某个方向,嘴角勾起一抹似有似无的讥笑。
“是那味道,符。”
当这句话的最后一个字落下,岑溪的脸色也同样变得难看起来。
我并不觉得意外。我知道,他是在担心我。
当年,我才刚刚满五百岁。化人形没多久的我稚气未脱,法力尚浅,却又对什么都觉得好奇。
于是,那股从桃林内围里传出的香味,自然就吸引了年幼无知的我。
长了我五百岁的三哥的性子,像极了匹脱缰的马。说他闹吧,可是他从来不肯对其他兄弟姐妹假以辞色,唯独对我最好。
我一撇嘴,他就立马拉下脸来逗我笑,明明他每次扮的鬼脸都不吓人,说的笑话也不尽好笑,可是,我就是扭不过他,总是没到一会儿,就败下了阵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