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声清澈的蝉鸣打搅到了正躺在榻上的少年,少年砸吧砸吧嘴,抱着头枕翻了个身。
蝉越叫越欢,好像不把少年吵起来誓不罢休。
“唔....”睡梦中的少年实在是受不了了,他趴在床上,慢慢躬起腰,以一个屁股先起来的奇怪姿势,倒像是湖那边立着的一座拱桥。
终于,意识慢慢回归的少年体内,他挣扎的爬起来,大大的伸了一个懒腰。好久没睡的这么舒服了。
少年拖沓着身体来到门旁,门外有些安静,竖起耳朵仔细听,有细细的流水声。
“刷拉”少年拉开木门,刺眼的阳光使得少年连忙抬起手挡在额前,等到少年渐渐适应阳光,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古树,树上翠意盎然。
“醒啦?昨天晚上睡得怎么样?”一道悦耳的声音打断少年恍惚的思绪,望着眼前正在小菜园中泼水的白衣少女,呆愣过后,少年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好像不再是一个人了。
“嘿,看这小子的模样,估计是把昨天的事全给忘了。”懒洋洋的声音从耳边响起,少年扭过头,在同一个屋檐下,一位老人正躺在摇椅上晒着太阳,话语落下,老人抬起右手的烟枪,放在嘴边狠狠的吸了一口“哎,捡回一只白眼狼。”
“爷爷!”少女好像很不高兴,她看着有些窘迫的少年,冲着他甜甜一笑“看来惠堂昨天睡得很舒服呀。”
“嗯”少年低下头,半晌才发出一声鼻音。像是寻找勇气般,他握了握拳,慢慢抬起头“早...早上好,然儿姐,安爷爷。”
听到这句话,少女的眼眸简直弯成了一抹月牙“惠堂也早哦。”
隔壁的老人重重哼了一声,可是脸上也漾出了笑意“还不快洗把脸,脏成这个样到处给我丢人。”
“嗯!”这次少年重重的嗯了一声,他深深呼进一口气,自己不再是一个人的这种感觉,更加映入少年的脑海中。
从今以后,自始至终。他的身后永远都会有两个人。
“还不快来,在那里摆什么高深莫测。”老人没好气的声音再次响起。
“哦哦来啦!”少年猛然回过神来,向着院子里跑去。
蝉还在叫。
屋子里,洗干净后的李惠堂坐在桌子旁,接过刚从菜园忙完的然儿姐递来的粥,对面盘腿坐下的老人打了个打哈欠“都怪你这小子起这么晚,然儿说必须等你才能动筷子,害的我这老人家面对我孙女这么棒的饭菜只能流口水。”
“对不起”李惠堂缩了缩脑袋。
“别听爷爷瞎说,他起的才不早呢”安然解下围裙,给自己盛了一小碗粥后跪坐在李惠堂身旁“快尝尝姐姐的手艺怎么样。”
李惠堂小心翼翼夹起一筷子豆角,轻轻放入嘴中。
清脆的咯吱声让人食指大动。老人搔搔头,抱怨道“然儿你别老惯着他,等他在这里混熟了,搞不好怎么折腾咱呢,这小子其实坏的很啊。”
李惠堂放下筷子,由衷的说“好吃的。”
“好吃就多吃点。”安然挂上一抹笑容。老人也夹了一筷子“饿死我这老头子了,这也不够我吃的啊。”
“不够吃就别吃了”安然伸手将菜拖到李惠堂跟前“惠堂正在长身体,正好都要吃掉。”
“然儿,我是你爷爷啊。”老人泪目。
李惠堂小心翼翼的看了老人一眼,然后又夹起一筷子。
“你小子还吃!”老人吹胡子瞪眼。以前然儿对他可是言听计从,怎么这小子一来,就动摇自己一家之主的地位了。老人不禁想到,自己带着小子来是不是一个错误。
最后还是安然又炒了一盘菜,才解决了眼下这一剑拔弩张的局面,但这一家之主的地位争夺战,好像已经打响了。
老人看着正在帮忙收拾餐桌的少年,气气的“哼”了一声,然后才站起身来做到自己的摇椅上。
“爷爷,一会我要带惠堂出去认认村里,顺便给他买几件衣服。”安然的声音从屋内响起。
“去呗。”老人有气无力的说道。
“我想说的是,中午我们可能不回来了,午饭爷爷去隔壁郑奶奶家解决一下吧。”安然穿好鞋,冲着李惠堂招招手“走喽,惠堂。”
“怎么能这样”老人连忙从摇椅上爬起来“我是然儿最喜欢的爷爷嗳?为了这个臭小子饭都不给爷爷做了?”
“反正爷爷也只是一整天躺在那里抽烟吧。”少女的声音有些冰冷“况且是去郑奶奶家,爷爷你高兴还来不及呢。要走啦,惠堂。”
看着头也不回走出屋门的少女,李惠堂很小心的瞟了一眼老人,发现老头正瞪着眼看着他,连忙鞠了一下躬,小步追着少女跑了出去。
“气死老夫了!!!”老人郁闷的吐出一口烟,用烟枪狠狠敲打了一下摇椅的扶手,自己家庭地位大片丢失,连最喜欢自己的孙女都变成这个样子了,看来要给这小子一点教训了。
老人黑着脸站起身来,脸上时不时划过几次阴笑,看来是在想很恐怖的报复计划。
待会去郑奶奶家的时候,自己到底穿什么衣服好呢?
“先去王婶那里买几件衣服穿吧。”安然说道,李惠堂看了看自己破旧的衣服,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村子里的空气是新鲜的,呼进肺中,有些辰光的味道。在穿过广场的时候,其中正有妇女坐着凳子在那里拉家常,见到两人,冲他们招招手,安然也笑着挥了挥手“李婶,王妈。”自然而然,妇女们的目光就落到了跟在安然后面的李惠堂身上。
“昨天晚上就想说,安老头好像带回来个俊娃儿。然儿,这是咋回事啊?”李婶好奇的问。
“他呀。”安然笑眯眯的把躲在自己身后的李惠堂拉到自己身前,双手扶住害羞少年的双肩“他叫李惠堂,是我弟弟。”
“吆,安老头啥时候知道给你找了个弟弟啊,这娃真俊,让婶子好好看看。”李婶左看右看,拍拍手笑道。
安然略略俯身,凑到李惠堂耳边轻轻说道“婶婶们都是我们的邻居,要跟她们好好问好喔。”
“婶婶...好,我...我叫李惠堂,今后请..多多指教。”少年涨红了脸,不知道是因为人多害羞的,还是姐姐的发梢弄得耳朵痒痒的。
“惠堂真棒。”安然直起身来,笑着拍了一下手“就是这样啦婶婶,我现在带惠堂去王婶那里拿点衣服,就先走了,婶婶再见。”
“有空来我家做客哈,带上惠堂和安老头,婶婶给你露两手。“李婶摆了摆手“去吧去吧。”
“婶婶再见。”李惠堂朦朦胧胧的鞠了个躬,跟着安然继续向前走。
“怎么样,婶婶们都很好吧。”安然笑着问道。
“嗯...”李惠堂点点头。真好,这里。
“到了。”安然挽开遮挡在屋门口的帘子,李惠堂跟进去,琳琅满目的衣服挂在那里,几段还没有裁开的布料搁置在柜台上。“王婶,我们来喽。”
“来啦来啦,是然儿啊,钱凑够了?衣服我可一直给你留着呢,妮妮这孩子说要我都没给。”里屋一位妇女推开门走了进来。
“王婶,不是我买衣服。”安然有些羞涩“衣服您就别留着了,既然妮妮想要,给她就好啦。”
“欸,你这孩子总是这么老实,头一次见你想要一件衣服,王婶说什么也歹给你留着啊。”王婶摇摇头“王婶之前就说过了,衣服你先拿走,之后再把钱交上,咱们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害怕你跑了不成?”
“不行的王婶”安然连连摆手“没有这么做生意的,一定要把钱都交上才行。”
“你这孩子就是拧。”王婶摇摇头“那找王婶啥事?”
安然一闪身,让过在身后的李惠堂“给这孩子挑几套衣服。”
“这是?”王婶探头眯起眼睛来看了半天。
“这是我弟弟。”安然拍了拍少年的头“麻烦你了王婶,给他找几件合适的衣服穿。”
“行,小伙看着就俊。”王婶笑眯眯的,很快就拿来了几身衣袍。
李惠堂脱了穿,穿了脱,看着为他忙前忙后的姐姐,不知怎么的,鼻子一酸,就掉下泪来。
“大小伙子的,怎么说哭就哭啊?”听到王婶的声音,安然停下给少年整理衣摆,抬起头来看到正哭哭啼啼的少年,她直起身来,用纤细的手指拂去少年眼角的泪珠,柔声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少年用力擦去眼泪。
“怎么样?”王婶问道
“想要哪件?”安然找过头问李惠堂。
李惠堂指了指角落里那件不起眼的灰色衣服。
安然像是明白了什么,她抬起手来拍拍少年头顶“那件惠堂穿上没有那么帅气哦。”
“没事然儿姐。”李惠堂笑了笑“就是想要那件。”
“这样吧。”安然将最右边那件青色和旁边那件黑色的上衣拿起来“就要这两件吧。”
“然儿姐”李惠堂有些着急。
“到时候惠堂有出息了,再给姐姐买不就好了。”安然轻轻弹了少年一个脑瓜崩“在姐姐面前不用这么懂事哦。”
“衣服拿到里屋让老头给你裁裁就好了。”王婶笑道。
“谢谢王婶。”安然深深一鞠躬,便带着两件衣物向着里屋走去。
李惠堂看着少女离去的背影怔怔出神,耳边响起王婶的感慨“然儿家的人,谁都这么善良啊。”
李惠堂重重点点头,不管是妈妈还是爷爷与姐姐,小惠堂一路走来,一路被爱护着。
可能有人会认为李惠堂的经历很惨很惨,但李惠堂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运的人。
刚送走全天下最爱自己的人,还有这么爱自己的人。
李惠堂回过神来,向着王婶鞠了一躬“王婶,让我看看然儿姐想要的那件衣服吧。”
王婶一愣,随即笑道“好啊。”她小心翼翼的用钩子拨开遮挡的衣服,漏出最底下那件淡蓝色的衣裙。
“这可是王婶仿照城里人的样式,自己缝制的哦。”王婶洋洋得意的说。
光这么看上去就很漂亮,如果然儿姐穿上的话。小惠堂眯起眼睛,漂亮到不像话。
“王婶,请你务必留着这一件衣服。”李惠堂再次低下头。
“你这孩子,不用你说我也会的啊。”王婶连忙扶住少年的肩膀。
里屋的门被打开,少女挽着衣袍走了出来“来,惠堂先换上吧。”
少年懵懵懂懂的穿上青色的衣袍,安然再次整了整衣袖,看着眼前总算有点朝气的少年,安然开心的拍了一下手“真棒!”
王婶看着由衷高兴的安然,鼻子一酸。给她弟弟买的这两件衣服,价钱早就超过了她想要的那一件衣裙,可这妮子偏偏不肯对自己好一点,明明这么想要。
李惠堂害羞的挠了挠头,安然拉着李惠堂转了一个圈,兴奋道“怎么样王婶,我弟弟帅吧。”
“帅的啊。”王婶憋住眼泪用力鼓掌,她内心在祈祷,希望上天能对这家人好一点,再好一点。
在两个人快要出门时,李惠堂悄悄转过头来,指了指挂着蓝色衣裙的方向,摆了个恳求的手势。
王婶使劲点了点头,李惠堂这才放心的推门出去。
把翻乱的衣物摆好,将那件蓝色衣裙藏到最里头。王婶直起腰来,想着少年最后的手势,她摇摇头“我说然儿一家都很善良,当然也包括你啊,小惠堂。”
沿着小河走,走到堤坝,安然就坐在上面,拍了拍旁边,李惠堂也就跟着坐了下来。
良久无语,只是吹着风。
“刚才惠堂怎么哭了呢?”耳畔响起少女柔声的询问。
李惠堂低下头“然儿姐对我这么好,让我有点想起妈妈了。”
“想要跟妈妈报仇,才跟爷爷回来了?”
“嗯。”“可是爷爷已经不再教武功了。”
“我知道。”李惠堂看着挂着余晖的天边“只是想要试试。”
“那爸爸呢?一直听惠堂讲妈妈。”
少年沉默不语,良久“我没有爸爸。”声音倔强的让人有些心疼。
又是一阵沉默。
“我呢”少女温柔的声音回荡在这里“从小就跟爷爷生活在一起。”
“嗳?”“因为在我刚刚懂事的时候,爸爸妈妈就被人杀害了。”
李惠堂吃惊的扭头看去,发现的还是这张永远挂着温柔笑容的脸。
“是爷爷救起了我。我喊着爸爸、妈妈,可他们再也没有理过我。再也没有给过我糖,再也没有让我骑过肩头,再也没有说过然儿是最厉害的女侠。”少女抱起双膝,眼眸里映着黄昏。
“后来爷爷想要报仇,但因为他们来头太大,好多人来给爷爷施压,不得已,爷爷只能放弃。从今以后,爷爷就发誓再也不去动用他的武功。”少女揉了揉少年的小脑袋“这么说来,惠堂练不成武功还有姐姐的错,对不起哦。”
“没有,我,不是”李惠堂完全慌了手脚,想要干什么却无从下手。
“噗嗤”少女粲然一笑“都是好久的事啦,所以没关系的。”
“我想说的是,你的人生中不要只拘泥于报仇,因为妈妈也不会希望惠堂一天天老是围着她转吧。”
“可是”少年有些迷茫,他脑海里只有报仇,从今以后的事他都没有想过。
“没有说不让你报仇。”女孩捡起一颗石子,用力把它扔出去“但除了报仇惠堂可以有很多事干啊,比如照顾好爷爷,比如让姐姐每天多开心一点,比如娶一个漂亮姑娘,比如当上最厉害侠客。”安然歪着头温柔笑道,李惠堂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现在最重要的是,过好自己的每一天。”安然指了指刚刚扔过去的石子溅起的水花“从扔出最大的水花开始。”
李惠堂也跟着站起身来,自己小时候许过的愿望都浮现出来。是啊,之前许下的愿望并没有清空,报仇和他的愿望并不冲突。
安然又拾起一颗石子“每次当我失望的时候,都会自己一个人来这里,把失望当成石子扔出去。”她用力摇起双手“啊啊啊啊啊啊啊!”扔了出去,石子飞过好远,最终在水中溅起一捧大大的水花,安然转过头,俏皮的吐了吐舌头“当失望都被扔走的时候,剩下的就只有美好啦。”
李惠堂跟着捡起一块,他闭上眼睛,用力呐喊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石子随着优美的弧线,狠狠的砸进水里。
“很棒哦惠堂,第一次就扔了这么远,不过比姐姐我还是差了一点喔。”李惠堂好笑的看着得意的然儿姐,这是她第一次露出小女孩的求胜欲。
李惠堂又拾起一颗“不会输得哦!!!!”
“那我也来一颗啦!”“这次怎么样!”“还差一点哦!”
远方的道路上,买过菜的老奶奶竖起耳朵听着顺着晚风吹过来的声音,咧开嘴,露出缺了几颗的牙齿“年轻真好哦,朝气蓬勃的。”
回到家里,老人已经回来了,正在那里磕着烟枪,看着推开屋门的两个人“吆,回来了?”
“怎么样爷爷,惠堂很帅吧。”看着焕然一新的少年,老人撇撇嘴“花了不少钱吧。”
“爷爷真是的,只是把你用来买烟草的钱挪出来一点啦。”少女没好气的说,随即又看了看少年长长的刘海“头发太长了,姐姐给你剪剪。”说罢便从里屋拿过剪刀“过来一点哦,惠堂。”
李惠堂乖乖站了过去,少女仔仔细细的把少年的头发剪短了很多,头发掉落的瞬间,两人四目相对,皆是一愣。
少年唇红齿白,眸中藏星,如金如锡,如圭如璧,萧萧肃肃,明媚清举。好像已经脱离帅的范畴了,应该说是很漂亮。
“爷爷,你看怎么样。”安然连忙让过身来,渐渐黑下去的夜色掩盖了少女薄红的脸颊。
“嗳,人模人样的。”老人也是吃了一惊“有我年轻时候的风范。”
“爷爷少来了,也不知道害臊。”少女刮刮脸,俏皮的冲老人吐了吐舌头。
“你这妮子,不给你讲讲你是不信了。”老人撸起袖子“想当年....”
耳畔老人的声音混上少女银铃般的笑声,单调的蝉鸣倒像是最好的配音,少年也搬出一个凳子,在月光下静静的听着,旁边萤火虫飞上了古树,照出不一样幽深的纹路。
这是他的家,从今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