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域的天气一如既往,寒风凛冽,飞雪漫天。天刚破晓,东方的白光都若有若无,淡的可怜。
男女七八人走在雪地中,身后跟着一辆马车。
几人着装统一,皆是深灰绣银的裙袍,缓步前行,从容不迫。
高俊的白马几乎是一人半高,车身的木料价值连城,四角精雕玉琢,半透红纱在门窗里外大肆披盖着,雍容大气。隐约能看出里边空空如也。
看样子,他们是要去迎接什么人——一位身份尊贵的女子。
可这白茫茫一片里,没有琼楼玉宇,甚至一个小村庄都没有,只有望不尽的水墨色丘陵。
领头的男人约莫四十上下,神色刚毅,浓眉入鬓,是唯一身上佩剑的人。他张了张嘴,白雾有力地向前扑去,迅速被风吹没了。
“按地图上所示,千秋院就在前方两座山间。一会儿见到殿下,切莫忘了怎么行礼。”
男人说话时谨守规矩,但也仅此而已。
“是,剑忠大人。”
千秋院,由猖极大帝亲手打造,灵气充裕,终年秋景,如同一方小仙境,广为流传却无人有幸目睹。就连大帝最得力的手下剑忠,也是第一次摸上这样烙了地图的羊皮卷。
偏偏三年前,出了这样一个人。不费吹灰之力,进入了那个神话般的地方。
跟千秋院一样神秘,但不是神话,而是笑话。
那时猖极大帝率众家族与雪域曾经的王——三族进行混世一战。
其中风家将士死伤惨重,只差灭族。孤女风音得大帝垂怜,被封为殿下,收做关门弟子,入千秋院精修三年,以光耀门楣。
然而这只是表面说辞。风家风音得入千秋院,却到底是个外族的无名小丫头。怎能为一落千丈的风家带来奇迹?
谁都没想到,猖极大帝挑的是个名不经传的丫头,从此成了其他家族的笑料。
出其不意,的确为大帝风格。但这样像是针对风家一样的选择,又有些小家子气。
有人玩笑说猖极大帝是缺个妾室,才挑了个姑娘养进深闺;也有人说风家惹了猖极忌讳,猖极故意为之,好让风家彻底败落。众说纷纭不休,今天都等着这姑娘出关,看场好戏。
就连来迎接她的几个仆人,都没有打算沉住气,好奇、轻蔑、同情……唯独没有该对殿下的尊敬。
原本应该一路手端衣饰梳妆品的丫鬟,却将东西甩在马车上,不时窸窸窣窣左右嘀咕两句,就如同出门远游般随意。
领头人剑忠一番嘱咐,再加上将至千秋院,两个丫鬟才将东西端起,摆出捎带恭敬的模样。
一声“好重哟”的抱怨声,不知是哪两个家伙发出来的。连领头的剑忠都没多在意,便销匿在寒风里。
说巧不巧,四方竟传来了缥缈空灵的声音,回应了这两个丫鬟。
“东西是重了,辛苦二位姑娘。”
有人从远后方的高山上纵身而下,转身轻盈,落在队伍面前。白衣清瘦,赤足于雪上,墨发披散及膝,几乎与冰雪融为一体。
一张面孔素净,双瞳清亮,眉如墨画,双唇微启,皓齿悄露,没有生龙活虎的气色,而是干净柔软似玉。
那姑娘落落干净,朝两个丫鬟垂眸浅笑,表情即刻归于平淡,像山野里刚刚触碰红尘的山妖,从容却不稳重,更多是隔世已久的彷徨。
“参见二殿下。”剑忠作礼,低声催促身后人,“还不快行礼。”
“啊……啊!二殿下!”几人如梦初醒,惊异地的盯着眼前人。
她们的二殿下,千真万确是个神仙一样的美人。
本想着一个无名无分的庶出女儿,也许该唯喏些,也许一朝麻雀变凤凰,刁蛮狠厉起来了。
如今看来,这般淡如流水,若她与猖极那些高高在上地人站在一起,简直是落花与锋刃比肩,虽反差强烈却另有风情,反正不会是世人所以为的——华丽的帝王与上不得台面小丑。
“二殿下二殿下!我们刚才胡说的,我们哪会干不得这点轻活!”小丫鬟赶紧拍自己的嘴,恨不得把刚才的话敲碎了咽进去。
早知二殿下听着,就不该乱嚼舌根。方才心中还不屑,现在已经在为二殿下的宽宏大量而暗自庆幸了。兴许是这个女子的气质让人觉得她值得尊重,也或许是终于见到正主,使她们迟钝地想起了猖极殿严密的规矩。
两人想着拍什么马屁,能让她更高兴些。剑忠便催促行程了。
“殿下要是没有异议,就上马吧。”强硬的声音,下人只得听从他的安排。
“好了,无人与你们计较,随我进去吧。”风音不笑也不恼,掂足进了马车内。两个丫鬟跟了进去,几个男人则守在外面。
她斜坐在软塌上,倚靠着边上的木几,撩开一角红帐,失神般望着窗外,任那两个丫鬟摆弄自己的长发。
三年前——
雪域的三族与猖极有一战。那时整片雪域硝烟弥漫,凛冽的寒气与血腥气交杂。普通战士的尸体只能由纷纷扬扬的雪来掩埋。
日子久了,还有腐烂物酸臭的气味飘到寻常百姓的家里。只要在雪域上,哪里都能闻到这股刺鼻气味。
极寒深处的王不理世事,外面便成了这两马人的战场。雪域外的人不敢进,雪域里的人想出不能出。说是人间炼狱也不为过。
她风家本是追随猖极的大家族,却在战争中成了牺牲品。她成了孤女,本要守着父母的灵牌,在那个落魄穷家里过完一辈子,那个人出现了。
“……你的名字,还有修为。”他锦衣长袍,命他人退下后,俯下身子与她平视。深棕的眼睛像狼一样盯着她。
杀戮的眼睛……褪去杀意后反而十分怪异。明明眼前就是猎物,却要收敛。
“……十三,青灵境十段……”她抬头,看向这位至尊时神情木讷。
“真是个不错的丫头……你想不想跟我走?”上位者挑了挑眉,似乎十分满意。
“为什么?”
“因为你爹娘已经死了,只有我才能保护你啊。”简介的回答,只有其中短短两个字勾走她的思绪。
爹娘……爹娘……是啊……她的爹娘。为什么回不来了,为什么回不来了……
“你在骗我。”她固执地回道。
“骗你?整片雪域最不需要骗人的就是本尊。”这话好像让他觉得十分可笑,他低头,舒了口气,直白地说了一句,“那你刚才抱着的是谁?”
她刚才抱着的,是爹娘裹着白布的尸体,男子就在一旁默默看着。还有千百一样红白相间的长条,平铺在空荡荡的场地上。失去了双亲的小牛犊刚刚哭完,眼圈尚红,泪水在男人尖利的逼问下再次开始泛滥。且这一次,一发不可收拾。
“没有、没有,你在骗我!你骗我啊啊啊……”她开始凄厉地尖叫,冲上去推打那高大的身影,却被后面匆匆赶来的仆从拉住,无法动弹。本就沾着尸体上带来的殷红和尘灰,乍看就是个彻彻底底的小疯子。
她才十三岁,明明几日前还能亲昵地同母亲依偎在一起,现在却只有冰冷的尸体等着她。所有情绪混杂在一起,格外陌生。那或许是有些人一辈子都不用经历的东西,她又怎么知道该如何表达。
直到过了三年,她也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生不如死。
尽管知道父母是“为正义牺牲”的烈士,尽管冰冷的尸体已经出现在眼前,可她还是想问——她不懂,为什么他们家要和所谓正义扯上关系,为什么为了正义就要丧命。
她一个外族的孩子,从出生就和父母过着平淡的日子。极少与长老权贵碰面,不曾得谁青睐,不曾拼命修行,不曾想着一定要出人头地,比起活在雪域边境的凡人,也只是能够吃饱穿暖罢了。
风家本不是大家族的,为何要参加权力的纷争?她抓破头也想不明白,那些内族的长老大人们为什么要去掺这趟浑水。明明他们的日子舒服多了,为什么还是不满足?
她想问个为什么,但从嘴里发出来的都是咿咿呀呀的嘶吼,叫得人耳朵都疼。
男子不语,直到等她喊不动了,被下人松开后瘫坐在地,才顺着自己的意愿说了下去。
“你吼破天他们也回不来了,但你能为他们报仇。”
“跟——着——你?”她抬起头,红着眼艰难地出声。
“对,只看你想不想。你要想清楚,没有你,我还可以有其他弟子。”他转身过身,径自走了。意料之中地瞥了一眼身后跟上来的人,满意地一笑,看见外面人恭候的模样,神色恢复孤傲……
一朝成为殿下,该有多少人艳羡嫉恨她,可唯有她自己心里清楚。她从来没想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神仙般人物,她三年里只有一个念头——给爹娘报仇,然后回风家守孝一辈子。
“二殿下?”丫鬟映泉唤了她好几声,她才转过头来。经过梳理,再仙的人儿也变得端庄起来,与方才有了不同的风韵。
“二殿下,该上妆了。”丫鬟映香端过来许多瓶瓶罐罐的胭脂香粉说道。
风音忍着没有皱眉,看着小丫头沾了脂粉的指尖向她脸上凑来,先闻到一股刺鼻的芳香,胃中翻起惊涛骇浪。吃了三年的辟谷丹,纵然修为提升不少,这幅身子还没缓过来,一时间如同个长在深闺里的小姑娘脆弱。
“我不爱上妆。”
“这……今日猖极大殿各方势力纷至沓来,您若素面以对,会不体面呀。”
她伸出芊芊玉指,在脂粉上掠过,挑起红纸放到唇间抿了三两下又放回,淡然说道,“差不多了,上路吧。”
二人四目相对不知所措,再看到风音这张无可挑剔的脸,也无话可说,只好放下备好的衣裳,行礼退下。
“路远,姑娘家就坐在车前吧。”
小丫头一听,顿时喜着道谢。风音却早就没去在意她们说了什么,一心想着自己的事儿。
三年里,她心中唯一的杂念就是父母,唯一思索的是自己活下去的信念是什么。现在,或许是该决定了。
——三年,还有不久就能问鼎玉成境了。她要亲眼看着三族,在东雪域再一次的讨伐下,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