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节那天下了暴雨。
地板瓷砖上冒着水汽,江吟拿了干的布一遍一遍的擦,周宛拎着电话叉腰在客厅来回走,配合着手势在电话里训人。
中午热意上头,整个世界像是一团吸了水的棉絮,湿漉漉的躁意挥散不去。
周宛脸色不好,江吟回房间写作业,两个人像是陌生的租客,无话可说。
“听你表姐说你们学校有几间学区房空下来了。”周宛出现在她房门前,神色和姿态让江吟想起无数次她用电话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模样,在工作上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女强人,回了家也习惯用上司和下属的模式和家人相处。
她不知道别的女强人是不是像周宛一般,总之这种时候她只需要点头说好。
“最近这个小区治安出了些问题,我在你们学区房那块找了一套房,我一直没什么时间,这个月开始要去外地半年。”
江吟喝了口水,等着她的下文,显而易见,周宛女士不满意这个房子,打算将房子和人一起移出视线范围。
“我叫了搬家公司,你看看有什么想带的,自己提前整理好。”
“噢。”江吟慢吞吞的:“那边的房子格局好吗?”
不要像这个一样湿气重就好了。
“嗯?”周宛低头回消息,没想到一向对她的任何决定不会有疑问的,听话的小女儿也有这样的时候。
她抬起头打量她这个温顺听话的小女儿,确定她没有拒绝接受的意思,才回答她:“你可以明天去看看。”
“好。”
周宛听到想听的回答,好像这才满意了。
晚上吃好饭,周宛接了电话没多久,回公司加班。
江吟只好一个人吃完一盘水果,借着撑实的饱腹感多写了一张试卷。
**
学区房寸土寸金,周宛找好的房子在四楼,两室一厅,小阳台上堆积了杂物,有些乱。江吟拍了几张照发过去,知道暂时不会得到回复,自己搭了公交回去。
路上微毛细雨飘飘悠悠的落下来,江吟撑着伞去了附近超市。
回家的时候周宛正指挥者搬家公司的人进进出出,她对这种工作以外的事情很容易丧失耐心。
因此说话里有不加掩饰的不耐和怒气,江吟站在原地听她说完,静静的受气包模样让周宛看得火气更旺,又想到更大的怒气她也是一拳揍在棉花上,只好掐掉火焰转移话题。
江吟半低着头,实际上她还挺想找个台阶给周宛下来,她莫名带有针对性的怒火起点就像珠穆玛峰一样的高,又总是半声不响自己哑掉。
这样更显得那怒气是刻意针对,而发泄这种怒气的人没有头脑,只好发这种虚火。
周宛可能自己也意识到这种无脑行为愚蠢,更不愿对着她。
在搬家公司清的差不多的时候,她开车将江吟带去另一个地方,是新买的房,小区新建没多久,熟人介绍,只要拎包入住即可。
江吟全程无话,母亲这个角色在她成长中似乎一直是缺失状态,她本来话不多,又不知道如何像同学那样成为母亲贴心小棉袄般的存在。
周宛将她当可有可无的包袱,心情好也只是让她好好学习,而她眼中的好好学习不是态度,是结果。
可惜江吟做着成效甚微的努力,连周宛女士眼中合格的好好学习的门槛都没有摸到。
周宛女士还喜欢频繁的更换居住地,江吟从小学到现在转了不知多少次学,有时班里人没认全,又背起书包去了另所学校。
上了高中倒是愿意留下江吟在h市,自己天天从南到北到处飞。
江吟对此没有意见,一个包袱的意见也大概不会被采纳。
只是这次她选择适当表达自己的态度。
“学区房那边可以不去吗?”
周宛正看着新闻,她对新家颇为满意,锐利的眼神难得泄露出倦意。
“不想去?”
江吟看她似乎疲累,想了想:“你看见我发给你的照片吗?”
周宛女士这才从茶几上拿过手机,点了几下,难得沉默。
“算了,你不想也行,国庆后的小考成绩漂亮点。”
江吟笑着答好,在白炽灯下开出晃人心神的名为青春的花,周宛一瞬间晃神,意识到时间流淌,蚀骨的岁月下,从她身体里剥离的血肉慢慢变幻成亭亭玉立的少女。
属于她,又不属于她。
江吟不知她眼神里偶尔的柔软,只觉得没人是一直以可恨的模样出现,周宛女士与她同为女性,应该是有着相同的韧性和脆弱。
所以她迟疑的从厨房洗好草莓,试探的问:“今天的草莓甜,你要不要试试?”
纠结的咬了咬唇,回想电视里贴心小棉袄应该的做法,悄声的在心里加了声,“妈妈。”
周宛大为震惊,不自在的咬了草莓,甜是甜的,也带着小小的酸。
江吟呐呐的,有些懊恼怎么那句话自己不经意自己溜出口来,只好也吃起草莓。
这个夜晚,入住新家的母女,带着些许尬尴啃完一大碗草莓。
同时在心里默默的想,这种要命的尴尬气氛叫人不知为何的发僵,不要有下次才好。
之后周宛女士又开启空中飞人的模式,江吟一个人整理好了搬家公司后面打包过来的东西。
新房子有一个落地窗,江吟已经习惯,这是周宛女士的偏爱,她说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
最里面有间几平米的小房间,光线充足,开窗对着楼下花园一条荒废小径,尽头是一颗银杏树,掉落的银杏叶在树下铺了一层金光,有种神圣纯粹的威严。
江吟自作主张的将这个房间作为书房,临窗的书桌有些老旧,百叶窗,外面的蓝屋顶,轻轻红着的天幕,远处的欢声笑语,构成老电影的质感,她无比满意,心想就为了这一刻,秃头也要把化学分数提上来。
**
晚间医院只有急诊。
江吟全身发冷的给自己挂了号,接了杯水手脚无力的坐在一旁等护士过来扎针。
还没来得及为化学秃头,她斗志昂扬的热情被来势汹汹的大姨妈痛退,等止痛药起效的间隙,身穿着粉色睡衣裤的江吟艰难的叹气,又将身上随意披着的针织外套裹紧。
那边护士小姐姐轻手轻脚的给她扎好针,看她也没人陪,脸色苍白缩在椅子上微微发抖。
“吃了药就好了,你感觉怎么样?”
江吟痛经是老毛病,经常伴随着急性肠炎一起闹腾,一般随身都带着药,这次搬家之前的药箱周宛女士可能没注意收拾。
她强撑着精神感激的冲护士笑:“好一点了。”
等护士走远,她低下头,披散的头发挡住整张脸,小腹依然翻江倒海,胸口时不时的反胃想吐,眼眶莫名酸涩,搁在椅子上的手往旁边摸索,她记得之前买好的纸巾放在右手边。
她悄无声息坠落的眼泪在膝盖上砸出一大片水渍印,鼻子不通气,只好微微张着小口用嘴巴呼吸,她右手没拿到纸巾,眼泪掉的更快。
等到鼻涕都要坠成丝的时候旁边有只手递过来纸巾,她迅速接过,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的:“谢谢。”
旁边的人听着这委屈巴巴的哭腔沉默了一会,见江吟似乎没有抬头的意思,只轻轻的嗯了一声。
江吟的注意力没在这,头发遮挡住脸她才默默的掉眼泪,在周宛女士眼里很多事情都不值得掉眼泪,从小江吟也是这么被教的。
为这种事情难受到哭应该是一件矫情的事情,她不想被人知道,只要抬起头见了光,难堪和羞耻不会饶过她。
情绪慢慢好一些,可能是止痛药起效,她小口小口的呼气吸气,鼻子通畅些,人还是不清醒的重复了一遍:“谢谢。”只是头依旧低着。
那边护士过来给她快要见底的点滴换了新的:“现在怎么样?”
江吟看那点滴一滴滴的走,小声的笑:“没事了。”
“家里没人来接你么,已经很晚了?回去身体要好好养,饮食也要注意,最好睡前泡泡脚,去去寒气。”
江吟一一应了,周宛女士在另外的国家,接是不可能来接她的。
她头脑昏沉的发困,眼睛要眯不眯的,冷不丁扫到旁边坐着的少年,吓得瞌睡全跑干净。
心里霹雳吧啦搅和成一堆乱麻线,面上挂着礼貌的笑。
旁边睡眼惺忪的陆栖揉揉眼,额前的碎发有些挡光,嘴角乌青的一块,见江吟强装镇静的看他,他打起些精神。
江吟反应快,即使心跳都要移位,脸上尽量不显出什么,只是不知怎样开口。
江吟盯着眼前的输液管,想着他在灯光下流畅的侧脸线条,还有嘴角的瘀痕,以及她用来擦泪的纸巾,缓慢的眨眨眼,似乎在确定这不是她昏沉中的一个梦。
“是你啊。”陆栖沙哑的开口,有些莫测的愉悦。
“你好。”江吟听见自己这样回答。
“你好?”陆栖眯着眼,“踩点的时候怎么不这样礼貌?”
江吟脑子空白,长长的啊一声,企图用这几秒的语气词时间想好回应。
陆栖不要她绞尽脑汁的回应,他好整以暇的来回打量她:“江吟?”
“理直气壮踩点的是你吗。”
他把疑问句当肯定句使,江吟竟然觉得有点可爱,难不成脑子跟着痛没了?
“是我。”最后江吟只能干巴巴的这样回答。
原来我是理直气壮在踩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