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回忆在梦境中纠缠不清,留恋与愿望凝结,成长为猛兽,张开血盆大口,凄凉地嚎叫。
少女从那扇白色的门里款款走出来,面上的倔强与不甘愿,是牵绊他脚步的所有桎梏。
而后突然一场大火,烧得她面颊通红,白裙边缘点起火星。
所有的所有,都在一眨眼间,吞噬无踪迹。
“欢愉!快跑!”
男人从沉睡中惊醒,猛地起身,满背冷汗,急促的呼吸在寂静深夜里格外突兀。
窗外大雨倾盆,这个季节的南商城最不缺风雨飘摇。
真是名副其实的多事之秋。
而随着这场秋末的暴雨醒来的池霍,似乎还未从莫欢愉活着的梦中苏醒。
点亮屏幕,并没有任何人发来消息。
“这群人都是干什么吃的!竟然还找不到她!”
他靠在床头,双手掩面,喘息显得无力又虚弱。
胸口手术的伤已经结痂,再过不久就会剥落,医生们的功夫都很好,可能连浅疤都不会留下。
突然他长臂一伸,床头灯叮铃哐啷打碎在地。
接下来是玻璃杯,枕头,昂贵的瓷器,摆饰。
屋子在两分钟内一片狼藉。
池霍双目猩红,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不停通过破坏东西来发泄暴躁不安的情绪。
白天的他淡漠无畏,仿佛不曾经历过苦痛,不曾失去过任何人。
而几乎每个夜晚,他都会从噩梦中惊醒,一次又一次弄乱莫欢颂收拾干净的房间。
“不能再这样了……得快点找到她,快点……”
攥紧戒指,他魔怔一样不停念叨。
那是向池清要回的莫欢愉的对戒,他用黑色绳子穿起来,挂在脖颈上,夜不能寐时就用指肚摩挲,以求片刻心绪的安稳。
拿起手机,拨通电话,他的声音在倏忽间又回归冷漠。
“把方单祠解决掉。”
只说了这么短短一句话,果断又狠绝。
男人的目光从这一刻开始,变得前所未有的凌厉锋锐。
抛弃所有为人的温柔和善意,割舍手下留情的本性。
今夜这场暴雨冲刷掉的不止道路上泥泞的脚印,还有他的所有心软宽容。
仿佛随着女人的离世,从前的池霍也一并死去了。
……
——城池影视公司。
天台的凉风一阵一阵呼啸而过,将男人手中的香烟吹得忽明忽灭。
戚蔷薇的棕色及肩卷发纠杂成一个个难解的团,阻碍着视线,打在脸上。
“我还是第一次知道,池董也会抽烟。”
“以前不会,昨天开始。”
烟头送进嘴唇两瓣之间,动作并不熟练,轻轻吸了一口。
“咳……“池清皱着眉头被呛了一下,“这东西小霍当时怎么咽下去的。”
“饭咽不下去,这些自然就能咽下去了。”
戚蔷薇站在围栏旁,目光冷寂,俯视着黑点密集的人们。
“其实打个电话,我立刻就会去您的办公室。何必特意来这里谈事情,冷风吹得您不舒坦。”
池清弹了弹烟灰,嘴巴里吐出一口白雾,语气有些淡漠。
“父亲的办公室我呆不惯,闷得慌,还不如吹风自在。”
“有事请讲。”
见她如此严肃刻板,男人挑眉,“你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
“谁都会和以前不一样。”戚蔷薇冷冷道,“都是踏着别人的身体走到今天的,闻过血腥气,见识过惨烈的场面,怎么可能做到从一而终。”
池清并不反驳,也不评价,再吸了一口烟,这次没被呛到。
“我上次让陆离光把你接走,你们之间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戚蔷薇睫毛一抖,本就暗沉的眸色瞬间染成漆黑。
“这话怎么讲。”
“他主动跟我申请想去法国发展,之前我提出的进军国际的计划,他同意了。”
“是吗,这样挺好。”
意外的,戚蔷薇并没有惊讶,好像早就知道了这回事。
“照陆先生现在被舆论影响的困境来讲,换条路是正确的选择,这场翻身仗打好了,他就有机会更红更出名。”
有条有理地分析着陆离光的前景仕途,仿佛在评论一个不相干的艺人。
池清倒是有些意料之外,“他这次一走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有可能五年,有可能十年,你真不在意?”
“有什么好在意的。”
戚蔷薇仰头望向天空,每个字的末尾都是轻飘的气音。
一只被昨夜大雨打湿翅膀的麻雀扑腾着飞翔在广大的阴蓝浩瀚中,前后皆没有落脚点,看上去筋疲力竭。
几番上下,每次快要坠落的时候,都会迸发出一股力量,挣扎前行,小小躯体在戚蔷薇眼里逐渐消失。
那脆弱的生命,也有想要去到的远方。
蓦了她颤抖地开口:“池董,我实在没有实感。我总有种感觉,欢愉没死,还在某个我们去不到的地方,努力的活着。”
“或许吧。”
握着烟头的手指在冷风吹拂下有些僵硬,池清咽了咽干涩的喉咙,轻轻道出这三个字。
“不管怎样,眼下最需要防备的是莫欢颂这个女人。池霍要留她在身边,我也没法阻止。只能劳烦你多费点心,平时注意她的动作,有任何情况,来找我协商解决。”
“好。”
戚蔷薇抬手抹了抹干涸的眼角,明明没有泪,她却觉得自己在痛哭。
“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
“谁知道。”池清挺立的肩膀突然垮下。
“池霍最近工作太拼了,两周之内就拟出收购南商城三家公司的企划。我看他是在麻痹自己,想塞满时间,忘记莫欢愉的事情。”
不对,不是这样。
戚蔷薇在心里否定。
她跟在池霍身边,把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这男人没有一刻忘记过莫欢愉,如此着急扩大城池规模,肯定有他的目的。
不过让她更胆寒的是现在池霍的眼神,那其中日渐增长的某种冷冽情绪,她不敢直视,打心里害怕。
如同拿起屠刀的刽子手,要将所有否定他的人,全部残杀干净。
此刻单是想起来,戚蔷薇就猛地打了个哆嗦。
“您交代的事情我会留心。有点冷,我先回去了。”
她怀抱双臂,转过身逆着风,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这永不止歇的寒风。
这漫长无边的岁月。
将这些人们一个个分离,如同将一张张照片从中心对折撕碎。
所有的起源都无从追究,千丝万缕错综复杂,爱恨缠绵成红线,漫漫相思熬成红豆。
初冬的冷清即将降临。
很快就要到莫欢愉从前归来的季节。
有人苦守这座城,日日夜夜看门前花开花落,树叶绿到泛黄。
有人囿于旧梦不肯醒来,用尽力气成全一场虚空的幻境。
那被魂牵梦萦怀念的存在,站在记忆的悬崖边,随时可能被拉入深渊。
而命运仍忙不迭,疯狂地折磨饱受摧残的人们。
至死。
不肯罢休。
……
……
——三年后——
正值闷热盛夏,站在美国纽约人流攒动的街头,抬首是被高楼边缘切割得棱角分明的天。
万里无云,冒着热气的太阳散发着比平常多上数倍的能量,简直要把人活活烤焦。
就在这样的高温下,女人戴着长檐帽,鼻梁上架着大框墨镜,脖子间还绕着丝巾,遮挡半张脸。
本意是为了不被人认出来,然而这样诡异的装扮与炎热的夏季格格不入,反倒吸引了更多目光。
路过的外国友人用流畅的英语评论着她,她听在耳朵里很轻松地翻译成中文。
“哎,我怎么看着她有点眼熟,有点像那个……那个谁来着?”
“我知道你想说谁,上周刚得了旧金山电影节最佳女演员奖项的Kalliope,是个中国人,叫什么陌、陌……”
“陌、余、欢。”
“对,没错!”
轻纱之下,女人轻勾嘴角,上扬的眉眼显露出得意与兴奋。
十分钟后,她紧盯着的高楼中央屏幕上开始映放的电影节颁奖典礼。
在太阳底下苦等将近一个小时,为的就是这一刻。
看到自己的领奖画面出现在纽约街头最繁华的主流街道时,她激动得踮起脚尖。
“wow!太棒啦!”
喜悦之情一时没克制住,她高抬双臂小跳一下,帽子抖落在地。
“God!That‘s Kalliope!”
“Yes,it‘s her!”
不知谁最先认出她,指着喊叫出声,拿出手机连拍好几张照片。
路人纷纷将目光投来,她娇俏地吐了吐舌头,弯腰抓起帽子按在头上,像田径运动员一样冲刺逃跑。
“完了完了,刚刚路人好像拍照了,希望不要发到网上,不然可怕的塔罗小姐又得来找我说教!”
话语虽然听着担忧,但她语气中的雀跃满溢不止。
好不容易熬过辛苦的三年,一遍遍在深夜熟悉台词,用刻苦努力弥补衰弱的记忆力,付出成倍的血汗,终于坐上了“影后”的宝座,怎么能不兴奋。
阔步绕过高低不平的窄道,脚步不停攀升楼梯。
气喘吁吁,双腿却丝毫没有沉重的感觉,反而身轻如燕。
就像没有得过任何病痛一样。
跑得正酣畅淋漓,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打断了她的快意。
来电显示是自己那严苛啰嗦的好友。
她急忙刹住,快速调整喘息。
“喂,我亲爱的塔罗小姐,能让你牺牲午睡时间打来电话,肯定有急事,请吩咐?”
听筒那头传来女人高冷说教的声音。
“陌余欢,刚做影后才几天,胆子大了啊,竟敢不经允许,私自跑去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