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死丫头,不知道回到宿舍又会胡说些什么。”朱渲双手十指交叉垂于胸前,脸颊宛若枝头的梅花般一片潮红,神情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慌乱。
“你的同学?”我第一次看见一个女子的脸会变得如此之快,一会儿白一会儿红的,觉得很是奇怪,不懂这是为什么。
“嗯~是啊。”朱渲恬着脸应了一声。
“对了,你不是说有一个什么古蜀研究社的活动吗,还来得及么?”我突然想起来了此行来找朱渲的目的,急忙问道。
“哦,差点忘了。我们走吧,这会儿过去正好。”朱渲终于想起了正事,难为情地笑着说道。
朱渲口中的川大,全名为国立四川大学,是民国四川仅有的两所高等学府之一,坐落于城中心的皇城之中。
虽然成都历史上曾经成为三国蜀汉等朝代的都城,但自从后蜀以来的一千多年里,除了张献忠短暂建立的大西国之外,成都就再也没有成为一朝一国的都城。
在我的意识里,这个皇城完全一个匪夷所思的所在。在历朝皇帝无时无刻不在提防着有人图谋不轨的戒备之心下,居然还有人竟敢称其为“皇城”,这岂不是胆大包天,公然谋反吗?
没多久就与朱渲穿过了华西前坝,来到校门口。校门口停着一溜正在候客的黄包车,我和朱渲一人坐上一辆,往城中赶去。
出华大校门不远,在通往成都城内的锦江之上,有一座由巨大条石砌成的古老石拱桥,横卧于碧波荡漾的锦江之上。
相传秦朝李冰任蜀郡太守时,对应天上的北斗七星,在锦江上修筑了七座桥,而此桥为七星之首,所以在秦汉时期被称为长星桥。
到了三国,蜀汉丞相诸葛亮在长星桥头设宴,恭送费祎出使东吴。临别之际,身负重任的费祎感慨万千地叹息道:“万里之行,始于此桥。”因而又得名万里桥,并一直沿用至今。
这座历史悠久的石拱桥,既是成都水陆交通的一个起点,又是成都的一处名胜。千百年来,众多的文人墨客慕名而来,在这里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诗篇。
唐朝张籍在其《成都曲》一诗中,用“锦江近百烟水绿,新雨山头荔枝熟。万里桥边多酒家,游人爱向谁家宿”的句子,描绘了万里桥一带的繁华景象。
民国以来,在万里桥一带的锦江沿岸同样热闹非凡。在锦江北岸,酒肆茶舍林立,堂倌、茶博士的吆喝声不绝于耳,大道上行人熙来攘往,宛如清明上河图中的情景再现。而在锦江南岸,则又是另外一番景象,河畔几座高大水车在江水的推动下缓缓转动,源源不断地汲取锦江之水,用来灌溉南岸大片的肥沃农田。
我和朱渲坐在黄包车中,一前一后行进在这座凝结着古老岁月的万里桥上。锦江沿岸一派南国水乡的景色从身旁缓缓掠过,仰望着拱卫成都的高大城墙,心中不胜感慨。
若不是因为蜀地富庶,便不会有李白那句“九天开出一成都,万户千门入画图,草树云山如锦绣,秦川得及此间无”的诗句。也许,就不会有唐朝先后两世皇帝入川避难。也许,就不会有张献忠带领大军慕名而来。也许——
咯噔的一声,黄包车轮碾到一个坑里,重重地颠簸了一下,差点没把我颠出车外,满脑子的胡思乱想也被惊得烟消云散。
我抓紧扶手,正想责难车夫两句,却见他回头抱以歉意的一笑,话都到嘴边了,也只好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我仿佛记得国史教师曾经说起过,成都是一个在我国西南地区数一数二,甚至不亚于京师的一座大城。我虽然没有到过京师,但是当我经过半圆形的瓮城,从矗立着巍峨的浣溪楼城楼下的、江桥门那座高大的城门进入城中时,丝毫都没有怀疑过这句话的真实性。
很有意思的是,这座历史悠久,高大坚固的古老城池,却被世人趣称为龟城。
概其原因,我猜可能是成都建城之时,充分利用了两江环抱的水系特点,依水脉蜿蜒之势临河筑就,因此城墙布局不够方正,加之几处半圆形瓮城突出于主城墙之外,形成首尾四肢之势,其形其状,宛如乌龟,所以才得名龟城吧。
此刻展现在我眼前的这个城市,街道两旁商铺鳞次栉比,喧哗的大街上人流如织,叫卖吆喝之声,不绝于耳。
如果不是时不时的看见几处残垣断壁,与及三三两两流落街头,靠乞讨度日的灾民,这个客商云集、车水马龙的热闹之地,谁会想到,前不久刚刚经历了二刘争川之战呢。
早春的柔和阳光下,两辆黄包车一路向北,约莫半个时辰左右,就已经来到了成都城的中心地带。
从三座古朴的石桥处跨过一条内河,在一个空旷的巨大平坝面前,黄包车停了下来。我看时间有些晚了,便用一口川腔催促车夫道:“哥老倌,继续走啊,我们赶时间。”
“我只能拉你到这个沓沓了,后面这截路,各人走过切哈。“黄包车夫回头盯了我一眼,操着成都口音没好气的回应道。
我暗自心想,这车夫怎么如此不讲道理,我又不会少给他车钱,凶巴巴的干什么。但见他实在不好说话,无奈之下,也只好作罢。
刚从黄包车上下来,就看见朱渲正站在平坝边上,眼神直直地望向远处。
顺着她的目光,我看到远远的空地对面,有一座宏伟的大殿建筑,这就是常被人们提起的皇城了。空地平坝的正中央,有一条由巨大石板铺成的平整道路,一直通往远处的皇城大门。
“学长,刚才那黄包车夫不愿意继续拉我们过去,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朱渲回过头来看向我,正色问道。
“不知道,我也正纳闷儿呢,这条路如此平整,看起来一点也不难走啊。刚才我满以为车夫会拉我们过去,没想到他不同意也就算了,说话时连个好脸色都不给。”一想到刚才车夫的态度,我心里就来气,阴着脸发了一通牢骚。
朱渲愣了一愣,继而神色严肃地说道:“我们面前的这个地方叫皇城坝,在我们站立的这个位置,以前有一座高大的红色照壁,是明朝时百官进入蜀王府时,文官停轿,武官下马的地方。”
“原来如此,怪不得刚才那个车夫不肯拉我们进去,没想到竟然是这个原因。几百年过去了,蜀地之人还是如此守规矩重传统,真是不可思议。”
“想来这个车夫应该是位袍哥,我们过去吧,时间快到了。”话没说完,朱渲便已经迈开步子,沿着脚下这条笔直的石板路,往皇城方向走了过去。
穿过一座刻着“为国求贤”的石头牌坊,便来到皇城的三孔宫门前面。在宫门正中的门洞上方,镶着“国立四川大学“六个醒目大字,这片被蜀人称为“皇城”的建筑群,就是国立四川大学的校园所在。
绕过已经有些破败的明远楼大殿,再穿过好几重的宫院,我和朱渲来到一片草木兴盛的园子里。园中垒土为山,叠石为峰,曲径通幽,虽然有些荒废,但仍然不失王府花园的秀雅别致。
我紧跟着朱渲往花园深处走去,一边走一边心下寻思,没想到三百多年过去,这个园子依然生机盎然,如果是在昔日蜀王府极盛之时,这里又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正思考着,不料朱渲却突然停了下来。我止步不及,几乎差点就撞到了她的背上。
朱渲回头宛尔一笑,说道:“就是这里,我们到了。”
凝神细看,我们已经穿过一座怪石突兀的假山,来到了一个约数亩大小的水池面前。碧绿的池水对面,伫立着一座精致的水榭建筑。
这是一座飞檐斗拱的砖木结构建筑,修筑于一片临水驳岸之上。整座建筑采用方石为柱、条石为梁、石板铺地,镌刻着精美浮雕的柱礅上立着几根圆柱,支撑着素雅古朴,翘角飞檐的青瓦屋顶。
刚踏上铺筑于水面之上,通往水榭的曲折石桥,就看见对面水榭之中,已经聚了好些人影。其中一个人远远望见了我们,立刻起身走了出来。
就在这道曲曲折折的石砌小桥上,一个戴着玳瑁边框眼镜,身穿青灰长衫,长相温文尔雅的年轻男子匆匆迎了过来,笑容满面地朝朱渲说道:“你终于到了,我还担心你不会来了。”
朱渲脸上不自然地笑了笑:“既然是说好了的事情,怎么会不来呢。”
儒雅男子止住笑容,望向站在朱渲身后的我,故作惊讶地问道:“这位是——”
朱渲朝我一侧身,向儒雅男子介绍:“这位是我同校的学长——张墨,他对古蜀文化很感兴趣,所以想过来看看。由于来得匆忙,没有预先知会一声,希望会长你不要介意。”
“既然是同好之人,这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先过去和大家见个面,到时再一起介绍。”儒雅男子目光灼灼,脸上堆满笑容,引着朱渲继续往水榭走去。
贾一鸣带着我和朱渲步入水榭,屋内几人的目光顿时齐唰唰地看了过来,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我和朱渲。
“各位同学,你们好。今天到这里来的,基本上都是新加入古蜀研究社的学弟学妹,我谨代表研究社的几位负责人,对各位的到来致以热烈的问候和欢迎。”
贾一鸣的口才似乎不错,讲起开场白来,颇有点官场大员的派头。
众人噼里啪啦的鼓起掌来,贾一鸣双手在空中一压,等掌声停下之后,继续说道:“这里由我带个头,先做一个自我介绍。敝人姓贾,名一鸣,在国立四川大学二年级就读,是这个学会的组织者之一,现在暂代会长一职。”
“这两位是从华大附中远道而来的同学,对咱们古蜀文化颇感兴趣,所以特地赶来参加我们研究社的活动,有请他们自我介绍一下。”贾一鸣说完,朝我和朱渲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我看向朱渲,她朝我轻轻地摆了摆头,示意我先来。我也不推辞,朝众人拱手施礼,朗声说道:“贾会长你好,我对古蜀文化知之不多,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刚说了半句,不知是谁忍不住“卟”地笑出声来。
假会长,贾会长?这也怪不得别人,就他的这个称谓,连我都忍不住想发笑。
贾一鸣似乎也听出了话里的歧义,满脸不悦的环顾左右,似乎想找出到底是谁在嘲笑自己。
我强忍住从喉头传来想放声大笑的阵阵冲动,继继报上名号来历之类。朱渲与及其他几位同学依样画葫芦,总算走完了这个过常。
接下来,贾一鸣手持一把折扇,从眼前这座园子的来历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了起来:“可能你们中有些人还不知道,我们眼前的这片看似寻常的园子,其实是大有来头的……”
大家别小看我们所在的这处水榭,这座建筑可是没有使用一钉一铆,完全采用传统的榫卯结构,用优质楠木建筑而成。整座水榭建筑精巧、古香古色,颇为雅致。
更重要的,这座水榭是唯一一处明蜀王府建筑。因为独处蜀王府后花园偏僻一角,远离主殿宫楼,所以才在经历了张献忠纵火焚城之后,仍然得以侥幸留存下来。这处遗迹,也算是曾经显赫一时的明蜀王府的最后见证了。
我们眼前的这片水面,你们可能觉得很不起眼,它其实是一片多达近千亩,名为摩诃池的湖泊残留下来的一角。
据史书记载,摩诃池是隋朝时期,筑城取土时挖出来的大片洼地,后来积蓄雨水变成一个大湖。曾经有一个西域僧人云游至此时,惊呼此湖中有摩诃宫毗罗,经懂梵文的本地僧人转译过来,就是湖中有蛟龙的意思,所以被人们称为摩诃池。
摩诃池水面广阔,湖岸绿柳成荫,是古时成都的一处胜景。前蜀时期,被皇帝纳入宫苑之内,沿池岸修筑亭台楼阁,风景更胜以往。唐代诗人高骈就曾用“画舸轻桡柳色新,摩诃池上醉青春”的诗句,来描绘这个湖泊的景象。
下面,我给你们讲讲蜀王府的来历。
当初明太祖朱元璋平定天下,建立了大明王朝之后,对于众多儿女的去向安排,感到头疼不已。后来在朝臣的建议下,借鉴了周、汉两朝的旧制,在分封诸侯的基础上建立了一套藩封制度,将他的儿子们分封到全国各地为王,想以此稳固江山、拱卫王室。
然而让人感到不解的是,这个偏心的开国皇帝,竟对他的第十一子,被分封到蜀地任藩王的朱椿,表现出特别的关照。他亲派心腹大臣入蜀督办,修建了一座规模庞大的蜀王府。
修建王府之时,朱元璋认为“蜀之为邦,在西南一隅,羌戎所瞻仰,非壮丽无以示威仪”,想用这座金碧辉煌的蜀王府,向西南地区众多少数民族,展现明王朝先进的文明和国力,以达到安定诸夷,巩固边疆的目的。
在朱元璋的授意之下,蜀王府才得以在明显有违规制,而又不被视为野心篡权的情况下,依照紫禁城皇宫的格局,先在成都的大城正中修筑了王城,才在王城中建筑了依南北中轴线左右对称布局、气势恢宏的蜀王府。
这座王府,是明朝所有藩王府中,唯一一座可以媲美紫禁城的王府,其占地规模和精美程度,仅比北京紫禁城略为逊色。整座王府雕梁画栋,富丽堂皇,不是皇宫,却堪比皇宫,所以被四川百姓私下里称之为“皇城”。
张献忠攻入四川,建立大西国之后,就曾以蜀王府为皇宫。但两年后出走川北之时,竟然纵火焚城,将这座蜀王府付之一炬。可惜,如此华美的建筑,就此毁于一旦。
虽然清朝在蜀王府旧址上按原来的大致布局予以重建,用来作为科举会试的贡院,但其气势和精美程度,已经不能与昔日的蜀王府相提并论。
到了民国时,这里才被用作国立四川大学的校园。由于战祸原因,这里已经变得有些破败,但是从高大巍峨的明远楼大殿身上,依旧可以感受到昔日蜀王府的非凡气派。
“吭吭~”这哪里是在交流,这分明是在上历史课啊。我终于控制不住心底越来越浓的反感情绪,重重地咳嗽了两声,打断了贾一鸣滔滔不绝的宏论。
贾一鸣停了下来,满脸不悦地看了看我,本想继续讲下去,却一时想不起刚才讲到哪里,一下愣在当地,恼怒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