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北城外,玛歌草原。
玛歌族虽是游牧民族,过的也并非全是策马草原的生活。
或许是由于血脉的原因,或许是布日古德的庇护,每一任鹰主都绝不是酒囊饭袋。五百年前的鹰主,早预见到亦牧亦匪的生活不能长久,率领族人建立了玛歌族第一座,也是唯一一座城市——呼汗特。并且从那时起,玛歌族的集结地点也就变成了这座城市。
但是玛歌族人秉性难改,便出现了这么个情况:城市外到处都是响马悍匪,来往的商队毫无安全保障。久之,也就没有商会愿意和玛歌族做生意了。
这座城市,也就成了玛歌族人内部交易的地方。出于对建设这座城市的鹰主的尊敬,此后每一任鹰主都会把这座城市奉为“圣都”。
十多年前,暴雪降临玛歌草原,此后这片土地便变成了不毛之地。玛歌族自身难保,更别提关照一座城市了。于是,呼汗特便渐渐荒废,直至淡出所有玛歌族人的视野。但是,为了方便,玛歌族的集结地点依旧是呼汗特。
而今天,即便是在大雪呼啸之中,这座玛歌族曾经的圣都也站满了人。
这些玛歌人里有老有少,甚至还有妇女抱着还在吃奶的孩子。
领头的约莫是两千来个青壮年。与一般玛歌族人不同的是,他们每个人都牵着一头大得离谱的狼。
此狼通体雪白,背上装着简易的皮鞍。在主人的手上,并没有显出焦躁或是凶恶的狼性,而是温顺如家犬一般。
而这群年轻人的领头人,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黝黑汉子。他的头发扎成了十数条脏辫,两颊上则各有一道疤痕似的饰痕,从下颚一直延伸到内眼角。与一般拜月狼骑不同的是,他牵着两头银月狼,体型一大一小。
体型较小的银月狼瞎了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不同于一般的银月狼的绿色,而是玛瑙一般的亮红色。体型稍大的那只银月狼在这只银月狼面前竟温顺得如同小狼崽一般,趴在地上,任由较小的银月狼的前爪搭在它的脑袋上。
阿依尔走到这集结的方阵前,身边跟着恩雅婆婆。
牵着两头银月狼的黝黑汉子上前两步,单膝跪地,恭敬地把赤眸银月狼的栓绳交给阿依尔。
阿依尔接过栓绳,赤眸银月狼即刻上前绕着阿依尔转了几转,忽地趴到地上,啸出一声清越的长啸。
下面的银月狼听到这声长啸,也纷纷“嗷呜”出声,在茫茫的雪原上传出去极远。
狼王认主。阿依尔鹰主的身份,从人到畜牲,都得到了认可。
黝黑汉子也再次单膝跪下:“楞巴猜在此,献上我微不足道的忠心。此后,我便是鹰主的箭,鹰主的矛。”
阿依尔点点头,却并没有搭理楞巴猜。而是转头看向恩雅婆婆:“婆婆,此刻集结的族人,有多少?”
恩雅婆婆伸出几个手指点了一下,“九千,往多不往少。”
“八千多吗……”阿依尔喃喃着,忽地望向远方。“够了!”
…………
玛歌草原其实整片都位于大赵国境内。
所以玛歌族的一举一动其实都处于大赵的监视之下。八千多接近九千人的集会,大赵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收到。
杨奉,今年与公羊信三人年纪相仿,约莫二十出头。他是大赵镇远将军杨连青最小的儿子,现下在大赵人口中的“贵族营”服役。
贵族营并非全是混军功的纨绔,更多的则是为了应付兵役的豪门子弟。也并非只有官家人能进,一般的地主财主只要交够了钱,也能把孩子送进来。
大赵虽不如大楚那样狂热于军事,对于军事方面却也有硬性规定。
本国成年男子,必须服满三年兵役。不论身份,哪怕是皇子皇孙,也得服三年兵役。
这个过程中,就相当具有操作性。要是管事的看谁不顺眼,把孩子给送到穷山恶水的地方去,哭都没地儿哭。
大概是觉得祖先定的这条法太过于死板,而又不便更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赵便多出来这么个贵族营。无论是皇子皇孙,或是大官的孩子,乃至于为了充盈国库而收的财主儿子,若是真的不愿参军,便能在贵族营,天子脚下服役。成日里遛鸟逗狗,乃至于赌博喝酒,都不会有人管。
杨奉便是这样。虽然父亲杨连青是一介武夫,镇远将军,但杨奉却是个文弱书生,一心想要当个文官。若杨奉是杨家独子,杨连青是万万不允的;但杨奉的大哥,杨家长子杨修,却是一心从军,现在正在杨连青手下服役。杨连青也就允了杨奉,让他去贵族营。
就在最近,突然传来消息,玛歌族人要在他们曾经的圣都呼汗特集结,似乎是有一番大的打算。
大赵不可能放着集结的玛歌族不管。就好比是一两只蚊子在房间里飞可以不管,但是八千多只蚊子聚成了蚊子团在屋里飞不可能不管一样。
大赵的大部分兵力都用于与大楚的战争中,包括其引以为傲的肃卫。好在大赵都城还有留了两万轻甲以备不测。大赵皇帝周懿便拨了六千轻甲配战马,由杨奉率领,前往剿匪。
在周懿想来,玛歌族经过十多年的分崩离析,此刻刚刚才聚在一起,还没有形成战力;加之,虽然斥候报的玛歌族有八千多人,但肯定是算上老弱妇孺的。若论能够一战的玛歌族人,恐怕两千都没有。他便放心地只点出六千轻甲骑,认为将近三比一的兵力比,完全足够剿灭这伙乱匪。为了卖杨连青一个人情,他还特意指定杨奉来作将军,挣下这份功劳。
周懿想得不错,甚至可以说完全正确。玛歌族现在尚有一战之力的族人,只有两千多个拜月狼骑。
但是周懿想得极错,错到了离谱的地步。两千头狮子,哪怕是饱经风霜、齿缺爪残的狮子,也不是六千头绵羊能够招惹的。
…………
一般的骑兵,是骑士主导坐骑。骑士通过提缰绳、夹马腹等方式校正自己的坐骑,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但是拜月狼骑不一样。骑士仅仅起一个锦上添花的作用,目的是为了延长银月狼的獠牙和趾爪。若是没有骑士,银月狼本身也是不容小觑的战力。在没得到狼王的指令前,银月狼会听命于骑乘者;但一旦狼王下达了命令,银月狼便只会听命于狼王。
而鹰主自幼在学习玛歌族语之余,还会学习银月狼的嗥叫声,不仅学音,而且学意,用于指挥银月狼王。银月狼王认主的对象,也只会是鹰主。
旁人看来会觉得可笑而又滑稽——人怎么能学畜牲一样嚎叫?但玛歌族人不会觉得,拜月狼骑更加不会觉得。
他们胯下的不是坐骑,而是和他们一同战斗,一同分享荣耀与死亡的兄弟。
若是任意一名拜月狼骑死掉,其坐骑便会在留有后代之后殉死。
狼王身为族群的首脑,并不会殉死。它会掰断自己的一根獠牙,而后所有的银月狼便都会掰断自己的一根獠牙。
…………
杨奉眯起眼睛,好来确定前面的那片阴影是不是曾经的呼汗特。
他本人是不想参军的。但若是能取得一定的军功,讨得父亲开心,他是不会拒绝的。
他看了半天,奈何他常年读书的眼睛有一定的亏损,始终看不清。无奈,便只有派出一名斥候前去刺探。
约莫三刻钟的样子,斥候回来了。跟着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玛歌族的人。玛歌族的人没有骑银月狼,而是跟着斥候共乘一匹马。他翻身下马,拜见杨奉:“玛歌族绝非乱匪,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为了解决误会,鹰主要求和杨帅会谈。”
杨奉偏着脑袋想了想,自己这边兵强马壮,而对方不过只是一群漂泊已久的流匪,自己怎么也该大度一些,展现一番大赵的大国风范。
这么想着,杨奉带着队伍跟着玛歌族的使者一路前进。直到杨奉隐隐约约地看见一个骑着白狼的人影。
玛歌族使者过去了一会儿,又回来对杨奉说:“鹰主邀杨帅过去一谈。”
杨奉点点头,正欲下马,他身旁的人却拦住了他:“叫你们的那什么鹰主过来谈。”
拦住杨奉的人算是他的家臣。此次不放心杨奉一人出征,便跟着杨奉一起。此时他对杨奉附耳说:“少爷,您现在可是一军之主。要是您过去,被玛歌蛮子擒住,咱军队可就投鼠忌器啦!”
杨奉点点头,冲玛歌族使者说:“现在的情景,是你玛歌族求我大赵不要剿灭你们。怎么你们鹰主居然如此傲慢?快去让你们鹰主过来。”
使者埋下头:“鹰主,鹰主乃是女儿身,实在是不方便与杨帅相见。万望杨帅海涵。”
杨奉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正想下马前往,却又被家臣拦住了。家臣冷笑着:“怎么?玛歌蛮子也兴礼节?快去叫你们鹰主过来!否则,我六千甲骑的铁蹄之下,定叫你们这些蛮子尸骨无存!”
使者没有办法,只有再回到玛歌族一方。阿依尔听了,沉吟了一会儿,最终抬起头,苦笑道:“骗不过来啊。没有办法,今天只有造杀孽了。”
说着,阿依尔仰头一声长啸。胯下的银月狼王听了,也是仰头一阵长啸,接着,杨奉扭头看了一下,四周居然都出现了一些碧绿的眸子。
他们被包围了。
用两千人的兵力包围六千人,只有阿依尔敢这么打,只有拜月狼骑能这么打。
杨奉顿时慌了手脚。他只是一个读过几本书的书呆子,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种情况;但他的家臣却不然。家臣好歹还是去战场上服侍过杨连青,知道杨连青平日里下令是个什么样子。他故作镇定地一挥手:“传令兵!传我号令!阵型不要乱,全力向左突围!”
他知道,被包围时,即使对手的力量再弱小,也一定要先突围。突围时千万不能分散。要集中力量向一点突围,突围成功后,再来反打此刻已经乱了阵脚的敌人,便能大获全胜。在他看来,玛歌族这些乱匪简直是不自量力。
但若是杨连青真的在这里,他会气得先打自己的儿子几耳刮子,再给家臣一嘴巴子,最后命令全体士兵先下马。
杨奉犯了个错,家臣也犯了个错。这些平日里只用守卫京城、没有骑过马的轻甲兵都犯了个错。
大赵境内终年雪飘,极北的地方更是可以用万里冰封来形容。
大氏人喜食烤肉,尤其爱从大赵境内进口的雪羊。
此羊肉质嫩滑,回味甘甜,并且烤出来之后更是弹牙多汁。
不仅是羊,包括鸡鸭鱼兔,都深受大氏人喜爱。
无他,大赵寒冷的气候,致使当地的生物脂肪层都更加厚,换句话说,就是更加胖。而肥肉更多的肉用来烧烤,更加香。
大赵人冬天打兔子根本不叫打兔子,而叫捡兔子。兔子为了过冬而加倍进食,最终胖得连走都走不动。
哪怕是战马,也逃不过这个特点。大赵境内的战马,由于体脂率更高,故跑起来的冲击力也更加强。放眼整片大陆,还找不到能和大赵铁马队硬碰硬的骑兵。
但是,更高的体脂率便意味着更多起步时间。换句话说,大楚的马需要五十步来达到冲锋状态,大赵的马便需要七十步,乃至于更多。
眼下,拜月狼骑就要扑上来的时候,家臣居然让骑兵队转向——看上去虽然没有直冲那么愚蠢,但是,银月狼是天生的战士,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破绽。
右侧的马刚一偏,还没有踏出去几步,银月狼们便齐齐地扑了上去。它们的动作整齐划一,仿佛久经训练一般:狼吻直取马颈,一口便将其毙命;左前爪直取马腹,一经划拉,马的内脏便大滩流出,在地上还直冒着热气;右前爪则取马的前蹄,一爪便把马的前蹄拍得骨折。骑士身子一歪从马上摔下来,还没反应过来时,便已经被拜月狼骑搠死在地上。一套操作行云流水,仿佛剔鸡架一般,有着血腥的美感。
右侧的银月狼一扑,左侧的银月狼一逼,处在中间的战马便吓得只敢在原地踏步扬蹄,不敢再妄动分毫。
家臣见状正欲再度指挥,却被“唏律律”的马嘶声盖住,场面极度混乱。最初的使者笑眯眯地走到骑兵队前,开口说道:“如……嗬嗬嗬……”刚说了个“如”,一支利箭便从骑兵队里射出,正中他的喉咙。
开弓的也不知是谁,但这一箭就仿佛预示一般,整个骑兵队纷纷拿起弓箭,搭弦起射。没有统一的号令,朝哪个方向举弓的都有。但玩远程,这些人并不是玛歌人的对手。拜月狼骑解下索刀,开始像套马索一样旋转。有些骑兵才刚拿出弓,就被弯刀当胸插入,当即眼睛失去神采,成了一具尸体。而后,狼骑把尸体狠狠地甩起,又砸入骑兵队里。
有不少的人当时就被尸体从马上砸下来,非常惊恐地护住脑袋,防止被马踩死;有些人被鲜血迷了眼,找不到方向,也就不敢再开弓;但毕竟骑兵队有整整六千人,便还是有不少箭射出来,直取阿依尔方向。
阿依尔身旁的拜月狼骑当即把长矛竖起来,不停地晃动,打落了不少箭枝。但还是有不少漏网之鱼。箭雨之下,起码有数十个拜月狼骑倒地,生死未卜。
但是一轮齐射之后,骑兵队再也不敢动了。他们几千人被困在马上,唯一的反击手段就是射击。在外面的一抬手,当即被拜月狼骑杀死;在里面的就算是抬手,也保证不了准头,只会平白激怒玛歌族。
但是停手了,并不代表拜月狼骑就放过他们了。阿依尔身边的拜月狼骑见战友受伤乃至身死,当即红了眼睛。不少人从身上摸出投斧,抬手掷出。骑兵队里哀嚎阵起,显然有不少骑士被飞斧砍伤砍死。
阿依尔暂时没有阻止他们。死去的不仅是拜月狼骑,还有他们的兄弟银月狼。而且这种悲愤,除了杀敌,并没有办法排解。但是在掷出第一斧之后,阿依尔一声长啸,带动狼王一阵长嘶。而后所有的银月狼抬起前爪,一声长长的“嗷呜”。
骑兵队听了狼嚎吓得一个激灵,愤怒的拜月狼骑却冷静了下来。
阿依尔知道,大赵骑兵已经骇破了胆。再杀,知道投降无望之后,绝望的人难保不会鱼死网破。
二千拜月狼骑打六千酒囊饭袋倒不怕,甚至很有把握。但是死一个,对阿依尔来说都是莫大的损失。
楞巴猜骑着狼过去,像是拎小鸡一样把已经尿裤子的杨奉提了过来。
阿依尔看着比自己还要大上几岁的杨奉,不禁哑然失笑:“你就是主事的?”
杨奉感觉已经傻了。他点了点头,又赶紧摇了摇头。
“到底是不是?”阿依尔有些恼了,语气也重了些。
杨奉赶紧点了点头。
“想活命吗?”阿依尔又问道。
杨奉拼命地点头。
阿依尔笑了,眼睛弯成两轮月牙,煞是好看。就连杨奉也看得有些痴了:“收起你那副恶心的样子。不然我就把你杀了。”阿依尔笑着,杨奉却连忙闭上眼,不敢再看了。
…………
各国关于剿匪,除非是大到了起义的地步,一般不会载入史册。
更别提这次失败的剿匪。大赵的史册中原本不会记载。但是国君周懿的反应,却把这件事带进了史册。
书里面是这样写的:初,帝遣奉剿匪。越三日,奉归。旅中有疫死者三百余人。奉惧伤损军士,乃令军中弃甲马,徒步而归。归时悉赤露,不见衣物。帝感其苦,大病呕血,数日得愈。然则奉染疫病,初不查,及见,入膏肓也。数日死,以疫故,不入祖坟。